曦华辞

　　“你答应她了？”姬俊问。
　　常茙简荻点头，道：“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父亲一直觉得亏欠她，自幼对她百般呵护。可妹妹是个敏感的性子，她觉得同我是嫡亲的姐妹，有什么好东西就该一起分享。无论父亲给她什么，她都会悄悄分我一半，几十年如一日。
　　我知道，许多人都说，‘常茙双姝’只是表面亲善，但我和妹妹一点都不在意。因为我是真的喜欢妹妹，妹妹也是真的爱我。
　　外头人都说，我比妹妹大气，懂事，比妹妹更出色。可他们根本不知道，那都是妹妹让着我，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妹妹说，只要有父亲和我宠着，她不在意那些虚名。常茙府只有我和她两个，只要我们姐妹同心，就一定能光大我常茙一族。”
　　姬俊垂眸。曾经，他和孟彦也是兄友弟恭。

　　“妹妹将淳于晏约到了轩辕城外，她们经常幽会的一处山谷。临行前，她对着镜子忙了一个时辰，才勉强掩住脸上的病气。她让侍女翻出衣箱最底下的一套朱红色的衣裳。她说，那是淳于晏送给她的，她一直藏在箱底，总舍不得穿。
　　尽管妹妹精心装扮，但淳于晏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适。他一直拉着妹妹的手，神色紧张，言语间满是关切。妹妹并没有告诉淳于晏，自己为了和他在一起，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只安慰了淳于晏两句，说自己要闭门替父亲守丧，请他不要担心。
　　虽然妹妹一直在笑，但我心里明白，她转身离去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在妹妹离开后，我喊住了淳于晏。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让妹妹在承受错杀了父亲的痛苦之上，还要加上一辈子的相思之苦。我问他，是否真心喜爱妹妹。淳于晏点头。我告诉他，我可以成全他，只是要他付出点代价。我想的是，让他二人从此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我原以为，淳于晏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或者问我是什么样的代价，好斟酌一二。可他竟直接摇头。他说我已继任族长，且同三殿下定了亲，常茙氏无论如何，都会坚定地站在三殿下一边。而他是淳于家的人，他不能娶常茙氏的女儿。”

　　说到这里，常茙简荻忽然放声大笑。她笑看着姬俊，道：“多好笑！既然明知不能娶，当初为何还要招惹？你猜淳于晏是如何回答的？”
　　姬俊摇头。
　　“他说，因为他接近建茨的目的，就是同常茙氏结亲，替王后拉拢常茙氏。如果他能为王后和琼蝉立下大功，即便是庶子，他也有了同嫡子争取淳于族族长的资格。他说，他是真心喜欢建茨，所以方才才一直安慰她，没有说出什么决绝的话让她伤心。但早在陛下下旨，封我为三王子妃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割舍建茨。因为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无名之辈。”
　　姬俊叹了口气。淳于晏还真是个坦坦荡荡，敢做敢认的真小人。

　　“我不知道妹妹听到他这番话会如何，我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有的愤怒一下子全部冲到头顶。我那么聪慧的妹妹，竟爱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当即拔出佩剑，想要杀了他。可他却威胁我，说他是建茨心爱的男人，我这么做，会伤了建茨的心。
　　可恨，我自幼就帮父亲处理族中事务，见多了虚伪和谎言，却从未见过淳于晏那样厚颜无耻之辈。我当即心一横，拼着妹妹会恨我一辈子，也要杀了他这个虚伪的小人。
　　没想到紧要关头，妹妹却忽然出现，阻止了我。瞧她的神情，分明已经听到了淳于晏的话，可她却跪到我面前，求我不要为难淳于晏。她说，看错了人是她蠢，怪不得别人。她说，她爱淳于晏，哪怕如今才知道，他的爱有前提有目的，她也不后悔。她求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饶淳于晏一命，然后就晕了过去。我惦记着妹妹的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淳于晏离去。”

　　“没想到，令妹竟如此痴情，也如此洒脱。”姬俊叹道。
　　常茙简荻不置可否，继续道：“回府之后，我让府里医师替妹妹诊脉，这才发现，她已有身孕。妹妹说，早在凌云宴之前，她就发现自己怀了淳于晏的骨肉。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孤注一掷，对你和孟彦下毒手。她求我，求我无论如何，都要饶这个孩子一命。她说，孩子是淳于晏的，但也是她的。更重要的是，孩子是无辜的。她说淳于晏并不知道她有身孕，也一定不会认这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就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她余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守护好这个孩子，看她健康长大。
　　我问她，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妹妹却反问我，如果将心比心，如果怀孕的是我，我是否会忍心杀了自己和孟彦的孩子。我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能让医师守好她，替她安胎。”

　　“那后来怎么会？”姬俊问。
　　“妹妹未婚有孕，又在丧期，这个孩子自然成了府里的秘密。契儿刚出生时虽有些弱，但仔细养了半年，已长得白白胖胖，妹妹的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我把妹妹安排在一个僻静的院子里，除了我和妹妹，就只有医师，侍女等寥寥数人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切都很平静，直到孟彦有次来信，问起丧期之后成亲之事。
　　我收到信之后，心里高兴，同妹妹说起此事。妹妹一直对孟彦心怀亏欠。她当即表示，孟彦身边危机四伏，处境艰难，劝我早日完婚，好就近辅佐。她说，等我嫁入王宫之后，她就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外宣布收契儿为养子，然后替我打理好常茙府和族中杂务，让我安心。妹妹的才干并不输于我，她能替我扛下整个常茙族的担子，我心中实在欢喜。”

　　原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说到这里，简荻忽然咬紧牙关，眼中尽是恨意。
　　姬俊暗忖：难不成，建茨反悔了？
　　果然，简荻恨声道：“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雨过天晴，否极泰来的时候，旧都城中竟然传出我与人有染，并育有一子的消息，并且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旧都城。那些年，建茨和我都在族中，消息却来自旧都。我们当即便反应过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待将知情之人都拷问了一遍后，才揪出陪妹妹长大的贴身侍女红番。
　　红番交代说，是她悄悄告诉淳于晏，妹妹替他生了一个女儿。至于消息为何会传成孩子是我的，她也不知。红番说，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也喜欢淳于晏。想着只要妹妹能嫁给淳于晏，她便能时时见到他。所以，她才会一再替妹妹穿针引线，通风报信，还替她遮掩。”

　　姬俊思忖：“这淳于晏当真奸诈歹毒，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放过。现在想来，当初朏朏下毒之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唆使的红番。”
　　“是啊。如果我们出面澄清，契儿的身份必然暴露，那么妹妹就不得不下嫁于他。如果不澄清，我名声尽毁，陛下也绝不会再允许我嫁入王宫。无论如何，对他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想起当时的两难处境，简荻恨不得将淳于晏生吞活剥了。
　　“你当时该告诉我们的，多两个人帮忙，也许还能扭转乾坤。”姬俊道。
　　“能有什么办法呢？”简荻流泪道：“即便公开契儿的生世，事情就能解决吗？之后会不会有人揣测，妹妹是为了我，担下这骂名？或者，淳于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断然否认，又当如何？契儿是建茨的孩子，与我也是血亲，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证实他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无法证明，即便你们有办法平息眼前的风波，谁能保证日后不会有人将它翻出来，中伤孟彦？”
　　姬俊沉默，简荻说得确实不错。当年祭典上的风沙阵都能被传成天罚，这种阴私之事，会酿出什么样不堪的传闻，谁也不知道。

　　“所以，除了默认，我别无他法。”简荻的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红番死后的隔天晚上，妹妹主动来到我房中，与我同塌而卧，同我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弹琴，一起跟着嬷嬷学厨艺……好多好多，有些久远的小事，我甚至已经记不大清。那晚，是我自听到流言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被侍女唤醒。侍女一脸急切，说她找不到二姑娘了。”
　　我这才意识到，是妹妹给我下了迷药。妹妹自幼天资聪慧，于医术毒术上的天赋，更是远高于常人。再加上我对她全无防备，中招在所难免。
　　等我带着人手赶到那处山谷时，妹妹和淳于晏已经手牵着手，双双倒地。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联系淳于晏的，也不知道她同淳于晏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那毒药叫做断肠。无色无味，喝下之后，要疼上一个时辰，才能气绝。”

　　听到这里，姬俊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他虽恨常茙建茨曾想要刺杀他和孟彦，但听完她如飞蛾扑火般的故事之后，对她只剩下唏嘘。
　　她聪慧谨慎，心思细腻，敢作敢当。唯一错的，就是错爱的一个人，又因为一时心软，错放了他。
　　“其实，妹妹完全可以不死，可淳于晏却置她于不仁不义之地，断了她所有的旖念和生机，她只能选择与他同归于尽。我知道，她在最后一刻选择握紧淳于晏的手，是想告诉我，她虽然杀了淳于晏，心里还是念着他的。我即便恨不得把淳于晏千刀万剐，也只能成全她的遗愿，命人将他们悄悄葬在一处。”

　　之后的事情，姬俊大致已经知晓。简荻上书陛下，认下一切，请求陛下取消婚约。她断绝了同孟彦的一切往来，对外不做任何解释，闭门谢客。这么做，不仅使孟彦从亲事中抽身，而且会使朝臣们对王后和琼蝉殿下嚣张跋扈，为了破坏孟彦的亲事不择手段的三分猜疑变成了七分。再加上常茙老族长查无可查的死因，众人一定会更加忌惮王后和琼蝉。
　　她粉碎了淳于晏的计划，将王后与琼蝉推到风口浪尖，保全了孟彦的声名，却毁了自己。
　　“那你呢？你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姬俊问。如果孟彦知道了这一切，知道简荻为他没了父亲，没了妹妹，他会不会发疯？
　　常茙简荻擦去脸上最后一滴泪，道：“左右已无缘再嫁给孟彦，能为他再多尽一份力，一点名声不算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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