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凤尾自得知姬俊即将娶妻之后，心里就一直横着根刺，接着曦华的事发泄了一下，格外畅快。一连几日，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这日傍晚，姬俊带来两坛酒。
　　曦华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桑葚的子孙中，有一人酿酒天分极高，这便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碧落酒。”姬俊解释。
　　“你还跟他们有来往？”曦华诧异。
　　“也不算有往来吧。”姬俊道：“只是有时会让人去酒铺买酒，并不道明身份。你放心，桑葚的子孙很孝顺，个个都把老五当宝贝般供着。”

　　熟悉的味道让曦华一时起了酒兴。姬俊怕两坛酒不够她解馋，自己另让凤尾从酒窖搬了坛陈酿过来，陪着她喝。
　　没想到，才喝了几杯，曦华便动作迟缓，眼神迷离。
　　这是醉了吗？姬俊心中涌起无尽酸楚。从前的她，明明是千杯不醉的。
　　“其实，我对他们，并无多少依恋。”曦华扯着额角，道：“我虽不是你从前所说的九黎巫族，但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隔段时间，本王便会带我换一个地方生活。少则一两年，多则几十年。”
　　“为什么？”姬俊问。
　　可是，曦华却好似并未听到一般，继续道：“他还把我丢到山野里，与豺狼为伴……”
　　为什么？姬俊看向廊下黑陶盆里的青色团子。
　　“我其实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
　　只是什么？
　　姬俊附耳过去。曦华却已醉倒，无法答他。

　　姬俊呆了片刻，随后起身，将曦华抱起，小心安置到卧房。从前的她，虽也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但只要她愿意，谁也不能轻易伤了她。可如今的她，却是真的弱不禁风。
　　姬俊坐到塌边，细细打量曦华。她这副普通的眉眼，在醉酒之后，倒显出几分酣态可爱来。若是那副真容呢？姬俊忽然好奇起来。那副清冷的容颜，若是染上醉意，是否能增添几分媚色？
　　想到这里，他忽然大起胆子，探身上前，拔下如意簪。可是，还未等他看清，曦华忽然身子一震，吐出口血来。
　　怎么回事？姬俊吓得赶紧将如意簪重新簪好，注入灵力。然而，曦华的容貌却没有变回去，反而吐血不止。
　　“曦华？”姬俊慌张地唤。
　　可惜喜欢全无反应。

　　本王不知何时醒来，飞落到曦华心口，眼神冷肃地看向姬俊，口气前所未有的不善：“这副容貌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以至于要趁着她醉酒，偷偷看上两眼？”
　　“我……”姬俊张了张嘴。他想反驳说他没有，可是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拔簪？
　　“若她没有这副容貌，没有这超凡的能力，你可还会喜欢上她？还是哪怕她的血染红了千万件衣裳，你的心中也只有感激？”本王又问。
　　姬俊语塞。
　　“今日之问，你知我知。但她已因你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你若不想永远失去她，就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就算是演，也演得像些。”本王道。
　　“我没有演。我是真的爱他。”姬俊红着脸道：“何况，无论是哪副容貌，不都是她，有何区别？”
　　“若是真爱，为何连她的脸都记不住？她不道破，只是不想你难堪罢了。”本王说完，掀起一阵风，将姬俊推了出去。

　　姬俊在门外站了一会后，推开屋门，走到院中。今日十二，白日里阴沉了一整天，到了这会果然飘起了漫天飞雪。
　　真的是这样吗？姬俊问自己。真的如同本王所说的那样，自己先爱上的，是曦华那绝世的容貌吗？将旧都初遇那段时光反复回想了一遍后，姬俊确定地告诉自己：不是的。为质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旧都遇到曦华，在北山上的那一晚，他却对她说出了许多心里话。如果不是因为对她有特别的感觉，自己又怎会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敞开心扉？
　　虽然，现在对那段时光最深刻的记忆，是她在祭台上飞身抱住自己的那一刹那，是那副惊为天人，无数次午夜梦回难以忘怀的绝世容颜，可是，那又有什么错呢？即便真的脱胎换骨，化成蛟龙，曦华就不是曦华了吗？记不记得她从前的容貌，当真如此重要吗？
　　本王到底为何生气？

　　大雪洋洋洒洒，不一会儿功夫，就染白了整个天地。
　　姬俊看着鹅毛般的雪花，忽然想起了那年若水河畔，那块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芦花冰佩。
　　他抬起袖子朝天空一卷，卷起小山似的一块雪堆，再催动灵力，将雪堆凝成一块一人高的透明冰晶，落到院中。
　　凤尾从角落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姬俊。
　　姬俊从怀里掏出雕不死木的那把小刀，对着冰晶，开始雕刻。不大一会，那冰晶就被削成人形，隐约可以看出，是曦华的身段。又等了一会，冰雕就变成了微微仰头的曦华，眉眼衣裳，半丝不差。雕完后，姬俊抬起冰雕，放到梅花树下。远一看，恰似曦华在赏梅。
　　接着，他又凝起一块冰晶，继续雕刻。
　　天光大亮时，院中就出现了许多曦华。曦华在赏梅，曦华在浇花，曦华在喝酒，曦华倚着廊柱发呆……每一尊冰雕都栩栩如生，与真人一般无二。
　　凤尾看呆了。

　　天色昏沉，察觉不出时辰。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屋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姬俊心急如焚，又不敢上前打扰。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扣门声。接着是百阕的声音：“凤尾，殿下在吗？”
　　“何事？”姬俊上前。
　　“殿下，常茙族长来了，说有要事要见您。”
　　“常茙简荻亲自来的？”姬俊疑惑。
　　“是。已在前厅等候。”
　　姬俊犹豫。常茙简荻这些年一直深入简出，这个时候来访，只能有一件事。只是，回想起过去种种，她想要的答案，自己给得起吗？
　　“好生招待，我随后就到。”

　　“是简荻吗？”曦华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
　　姬俊惊喜地看着她：“你醒了？可有大碍？”
　　“我没事。”曦华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姬俊看着这笑容，心中一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他赌气似的做了这一院子的冰雕。却原来，自己脑海中的那副容貌真的不对。真实的曦华，比那还要普通，还要朴实无华。
　　“哦，是她。”姬俊回过神。
　　曦华上前，将如意簪递给姬俊，道：“她是来寻孟彦的吗？”
　　姬俊一怔：“你的身子？”
　　曦华拍了拍胸口，道：“有本王在，不会有事的。”

　　姬俊松了口气，道：“孟彦沉睡至今，六年间音讯全无。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以我与他的关系，他不可能不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至今都未露面，有心之人必然起疑。简荻估计也是心有疑虑，才会特意登门。原以为，她早已断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还记挂着孟彦。”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曦华有些不解。泽州城再见时，原以为孟彦和简荻早已成婚，却不成想，二人竟成了陌路。
　　“常茙老族长暴毙，简荻丧期生子。事情暴露之后，半句解释也无，毅然与孟彦解除婚约，之后闭门谢客几十年，连朝见也都是族中长老代行。孟彦去了不知多少次常茙府，皆是无功而返。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打算？”曦华有些担忧。
　　姬俊叹了口气，道：“以她的聪慧，瞒是肯定瞒不住的。而且，当年之事，她本就是受孟彦的连累，如果这么多年过去，她对孟彦的情意始终如一，我又如何忍心瞒她？”

　　祝融府的风波简荻自然也听说了，在王子府见到曦华，并不意外。只是，她记挂着孟彦，无心寒暄。朝曦华点了点头后，她朝姬俊一礼，道：“我知道自己这次来得有些唐突，可我还是想殿下给我句实话，孟彦他到底怎么了？”
　　“他在疗伤。”姬俊回答。
　　“不可能。”简荻道：“我早就听说他在极北之地疗伤。可我的人找遍了那里，一点他的踪迹都没有。且不说，他那样孝顺的人，绝不会把姚妃独自留在王宫多年，不闻不问。何况，以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他怎会不来参加你的婚礼？他至今都未出现，一定出事了，是不是？”

　　“常茙族长，事到如今，他的安危于你而言，依旧那么重要吗？”常茙一族表面上已经从储位之争中挣脱，姬俊实在不想简荻再被卷进来。
　　简荻像是听到了一个十分荒谬的笑话，她沉着脸道：“姬俊，当年我与他的一点一滴，你全都知晓。至于后来之事，我是否有负于他，你我他，皆心知肚明。孟彦心地纯善，对我用情甚笃，若我当年不认下一切，当机立断，斩断情丝，以他的性格，必会为我追根究底。心越急，就越容易出错，给旁人以可趁之机。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选择。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如今再说情分是非，也是枉然。姬俊，我只想问你一句：待你娶妻之后，若知曦华可能出事，你是否能安坐如山？”

　　当然不能！
　　姬俊看向曦华。无论自己爱上的是美貌的她，还是平凡的她，那都是她，都是那个笨拙的，却可以为了他不顾一切的曦华。
　　“殿下！”常茙简荻忽然朝姬俊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姬俊惊得站起身。
　　“姬俊殿下！孟彦他从来都没有争储之心，而你如今在朝臣们心中的声望，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孟彦和琼蝉。你若当真想要什么，自取就是。为何事到如今，连一句真话都不肯对故人说？”常茙简荻抬头看他。
　　“你此话何意？难道你认为是我害了孟彦？”姬俊怒道。
　　常茙简荻偏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俊绕过她，走到堂中，道：“近日，新都有流言说，当年殿下也曾被他的几位王叔逼迫，不得已到高辛为质。是以，我目下虽为质子，日后却未必不能成为这大荒的新主人。加上孟彦多年不露面，常茙族长心有疑虑，也可以理解。”
　　简荻低下头，沉默。
　　姬俊看向简荻：“只不过，纵然当年你有千种无奈，终究你们如今已成路人。我不回答你的疑惑，你应当也能理解，是吧？”
　　简荻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哽咽道：“契儿不是我的儿子。”
　　关于这一点，姬俊并不意外。因为他和孟彦一样，从始至终都不相信，简荻会背叛孟彦，与旁人有染。他坐回原位，等着简荻继续往下说。
　　“他是建茨的孩子。”简荻道。
　　“什么？！”姬俊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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