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曦华无措地躺在塌上。活了数百年，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每个字都像是木槌一样敲在她的心门上，连起来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而她的心就好似那网中的鱼，被裹得透不过气。她不敢问本王，怕他奚落。若是问凤尾，以她对她家殿下的崇拜，定然是百般替他说好话。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黎明方才合眼，醒来已近正午。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凤尾。
　　无奈之下，她只得壮着胆子，轻轻拍了拍黑陶盆。
　　里头的青色团子羽毛微动。
　　“昨日，高辛俊用坤天罩寻你，正好看到你被人从铺子里赶出来。她估计是心里气不过，给你出气去了。”青色团子翻了个身，道：“你说说你，就那种果子，本王也瞧得上？”
　　曦华抿了抿嘴角。那已经是新都最好的灵果了。

　　凤尾的确是给曦华出气去了，而且声势浩大。还未到铺子，就引来一大群人尾随围观。
　　她找到铺子，当头扔给掌柜一袋玉贝。掌柜被她砸得有些懵，打开袋子一看，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这些钱，能买多少果子？”凤尾道。
　　掌柜悄悄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气度不凡，赔笑道：“姑娘这些钱，买下整个铺子都足够了。”
　　“是吗？”凤尾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正好。”
　　她朝门口抬了抬手，立马有八位手持长刀，身材魁梧的侍卫从外面进来。
　　掌柜笑容一僵。
　　“给我砸！砸到连这铺子的主人都不敢认为止。”
　　此话一出，铺子的其他客人立马退了出去。想要上来阻拦的两个伙计想要阻拦，也直接被侍卫扔出了门。

　　“你敢！你可知，这是谁家的铺子，背后的主人是谁？”掌柜叫道。
　　“哦？”凤尾眼皮子都没抬，道：“主人是谁？”
　　掌柜大声道：“此间主人，正是姬俊殿下。”
　　侍卫们手下一顿，看向凤尾。
　　见他们果然停手，掌柜立马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怕了吧？如今这新都城里，还有谁敢不给姬俊殿下面子，与他争锋？
　　没想到，凤尾竟大笑几声，道：“是吗？那真是巧了。我砸自家的铺子，就算是陛下，也说不出什么吧？给我砸！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谁敢阻拦，直接打晕了扔出去！”
　　两个侍卫当即拎起装满果子的藤筐走到门口，将筐子往外一抛，鲜果洒得满地都是。围观之人纷纷上前捡拾。
　　见情况不妙，掌柜的赶紧朝后院打了个手势。一个打杂的伙计立马消失。

　　侍卫们把铺子里的果子全部扔出去之后，就开始一件件砸。按照凤尾的吩咐，他们砸得很细致，连藤筐都被抽成了一截截藤条。
　　砸了一大半之后，人群中忽然走上来一个年轻女子。她四下扫了一眼，待看到站在铺子门口的凤尾后，微微一怔。
　　女子面容隽秀，姿态清雅，有大家之风，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女，凤尾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见凤尾看过来，女子上前一步，道：“敢问姑娘，为何砸这铺子？”
　　动静闹得这样大，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愣是没一个敢上前打抱不平。凤尾心思一转，对这女子的身份已有了几分猜测。

　　“昨日，我家姑娘看上这里的果子，只是出门走得急，没带钱。可这铺子里的伙计，连解释都不让，就直接将我家姑娘赶了出去。还口出秽言，辱骂于她。姑娘以为，该不该生气？”凤尾看向女子。
　　女子看向缩在一旁的掌柜。掌柜不敢回应她的眼神，将身子缩得更紧。看来，是确有此事。
　　见状，凤尾对女子的身份更加肯定。她继续道：“瞧姑娘衣着气度，应当是有些身份的。那姑娘也当知道，贵家女子出门，身边常有侍女相随，不带钱乃是常事。这里是新都城，又不是那等穷上僻壤之地，有点眼色的伙计碰上这种情况，都会问上一句，可否要送到府上。姑娘以为呢？”
　　女子没有说话。掌故的身子抖如筛糠。

　　“我家殿下见姑娘受了委屈，便点了亲卫，派我过来瞧上一瞧。看看是哪家的铺子，竟连姬俊王子府的面子都不给。谁知，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掌柜，竟敢冒充王子府中人，说这里是王子府的产业。”凤尾转过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掌柜。
　　那掌柜被这眼神一激，脱口而出：“我没有冒充……”
　　“住口！”女子呵斥。
　　“看，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可知，王子府上下，上一个敢怠慢我家姑娘的，已经烟消云散了。”
　　掌柜吓得脸色惨白，瘫倒在地。

　　凤尾转身看向女子，笑道：“我家殿下规矩极严，手底下必不会有此等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毫无规矩之徒。身为王子府中人，自该维护王子府之声誉。若我今日不拆了这里，惩治了这些个胆大无知之辈，回去还有何颜面见我家殿下？姑娘说，是与不是？”
　　女子笑道：“自该如此。只是，姑娘如此大张旗鼓，是否不妥？”
　　凤尾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殿下大婚在即，若不肃清内外，岂不让伊祁氏的贵人们看了笑话。而且，动手之前，我已预先付过赔偿。日后，他们只要不再打着王子府的旗号招摇撞骗，自然可以重新开张。”
　　说完，凤尾朝女子轻轻一礼，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女子看着面目全非的铺子，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袖中握紧的拳头差点滴出血来。

　　人群散去之后，女子带着掌柜和几个伙计来到一处僻静处。
　　掌柜立马跪下磕头，道：“那姑娘上来就要砸铺子，我也是想平息事端，才抬出王子府。再者说，姑娘你马上就要嫁入王子府，成为王子妃，说这里是殿下的产业并无不妥啊。我哪知，哪知那位恰好是王子府……”
　　原来，这女子正是伊祁庆都。只是凤尾没见过她，没认出来。
　　“那逐客之事呢？”庆都问。
　　方才纷乱之中，掌柜已经把前日之事回忆得清清楚楚。
　　“那姑娘在铺子里挑了许久，才挑中了咱们新到的红锡果，临结账的时候却又掏不出钱来。当时客人太多，伙计便直接把她赶了出去。”掌柜抬起头，悄悄打量了一下庆都的神色，道：“我记得那姑娘衣着简朴，容貌无华，看着还有些笨拙，半点世家姑娘的气度也无。我们也没想到，她竟然是王子府的人。不然就算给我们千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
　　竟是这样吗？庆都沉思。这铺子是伊祁氏在新都唯一的店铺，从掌柜到伙计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连他们都看走眼的人，定然确实普通。可若当真普通，为何殿下会对她另眼相待？还有西陵琰，她得知自己杀错了人之后，那惊惶无措的表情至今记忆犹新。

　　凤尾虽出了气，全胜归来，却没敢直接回小院，而是去了姬俊的住处。
　　一进门，就“噗通”一声，朝姬俊跪下。
　　“怎么了？”姬俊收起玉简。
　　“殿下，你害惨我了。”凤尾瞪着姬俊，控诉道。
　　姬俊不明所以道：“我害你什么了？”
　　“殿下，你明知道那是伊祁氏的铺子，还又给钱又给人，替我壮胆，巴不得我把事情闹大！”凤尾不满。若到现在还猜不出来那女子是何身份，她就白活了。
　　“你都说了，有我壮胆，还怕什么？”姬俊笑道。
　　“那你以后上了战场，王府里自然是王子妃说了算，我是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呀。”凤尾委屈道。
　　“后悔了？”姬俊道。
　　凤尾果断摇头，道：“那倒没有。不管是谁，只要敢对姑娘不敬，我就敢跟她拼命。”
　　“那你气什么？”
　　“我……”凤尾说不出话了。
　　姬俊安慰道：“我拨亲卫给你，就是想告诉她，你是听我之命。她是个聪明人，不会为难你的。不早了，你该去给你家姑娘准备膳食了。”
　　凤尾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立马起身，往小院奔去。

　　伊祁庆都自然不是个蠢笨的。那几个侍卫的精气神与普通护院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杀伐之士，定是跟随姬俊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卒。这样的身份，没有姬俊的首肯，别说侍女，就是王子府总管也别想差遣。
　　一想到今日之事乃是姬俊默许的，伊祁庆都便心乱如麻，怎么都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和对曦华的好奇。她思虑再三，还是命人备下两包红锡果，准备亲自登门。
　　未来的王子妃上门，自然无人敢拦。伊祁庆都由百阕引着往里走，路上所见，皆是一派喜气。一想到几日后这里便是自己的家，庆都看什么都带着三分喜欢。

　　她比姬俊小了近百岁，家族也是玄帝陛下继位之后，才在大荒有了些许声名。那年大荒凌云宴，她还不到百岁，就已被姬俊的无上风姿折服。往后的几十年，她无一处不对自己要求苛刻，为的就是能让自己更优秀一点，有朝一日能站到他身前，被他看见。
　　可是，姬俊站得太高，离她太远。百年间，她和他虽见过几次，也只是远远一礼，连话都说不上。她在贵女中渐渐传出来的佳名，并没有被他听到，她的满腹才情，无处施展。
　　好在上苍垂怜，她的父亲越来越得到陛下的重用，而他的亲事却连番受挫。那天，当父亲告诉她，陛下有意把她指给姬俊为正妃的时候，她激动得几乎晕过去。此生何其有幸，那个她爱慕了百年，魂牵梦绕了百年的人，竟然真的成为她的夫君。

　　百阕将她带到书房门口，说姬俊稍候就到。庆都站在堂中，悄悄打量屋中陈设。从府门口到这里，所见之处，无一不庄重奢华，精致大气。富家府邸该有的气象，这里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仅这书房，全套的寻木家具，落地的水母宫灯，鲛纱低垂，扶桑神木煮着的小火炉冒着热气，专供王宫的墨玉地砖，踩在上面，倒影清晰可见。
　　一切都太精致了，却少了些烟火气。姬俊殿下早年是个极风雅之人，就算现在改了，也不该如此冷清。除了炉中透出的茶香外，他的喜好，在这间书房竟，竟无别的体现。

　　“让伊祁姑娘就等了。”姬俊从外面进来。
　　“庆都见过殿下。”伊祁庆都款款下拜。曦华受伤次日，她就曾登门，只是那日姬俊恰好不在。算起来，今日竟是她此生离他最近的一次。
　　“姑娘不必多礼。”姬俊引庆都坐下。随手拎起茶壶给她斟了杯茶，道：“竹叶陈露，姑娘尝尝。”
　　庆都端起茶盏，心中雀跃。姬俊对她的到来，并没有隆重相待，这种看似随意的招呼，并不让人觉得怠慢，反而会生出亲近之感。
　　她低头呡了一口，细细品了品，道：“清冽甘甜，只是回味略苦。”
　　“我喝习惯了。”姬俊道：“姑娘前来，可是有事？”

　　庆都放下茶盏，起身再拜，道：“庆都未管教好底下人，怠慢了曦华姑娘，特意前来赔罪。”
　　“姑娘客气了。”姬俊道。
　　“还有上次之事，庆都一直耿耿于怀，不知能否亲见姑娘一面，当面致歉。”庆都抬头看着姬俊，盼望着他能看到自己的诚意。
　　然而，姬俊并未看她。他给自己斟了杯茶，道：“上次之事，非你之过。回护之恩，俊还未谢过姑娘。只是，曦华她性子孤僻，又有伤在身，需要静养，不方便见客。姑娘的心意，俊自会带到。”
　　还是见不到吗？那人竟这般重要，连见一面，都不可以吗？庆都垂眸，咽下心中苦涩。
　　“既然如此，庆都也不好打扰。还要劳烦殿下，替庆都那两袋红锡果转交给曦华姑娘。”
　　“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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