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三人跃上瑶瑶的背，一路往东方呼啸而去。
　　姬俊将曦华搂进怀里，替她拢好白熊皮，又在外边加了一层淡蓝色的护盾。
　　奉燊在旁偷偷打量了曦华一番，道：“我听说，那日家宴，你被申夫人打伤了。”
　　那日情形他虽未亲见，但流言却是听了不少，大致的情况也能推演出来。更何况，父亲因为替西陵琰接下姬俊一掌，身受重伤，昨日方能下榻。
　　“有姬俊殿下在，没事的。”曦华笑道。
　　奉燊点头。年纪轻轻就能同父亲旗鼓相当的人物，自然能护她周全。

　　“开心了？”曦华打趣他。
　　“什么？”奉燊一怔。
　　“赤水姑娘搅黄了你们的亲事啊。”曦华道。
　　奉燊脸颊一红。毕竟还是个年轻小子，脸皮子薄。
　　“打不过一个姑娘，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曦华继续道。
　　姬俊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我不是打不过她。”奉燊小声道。
　　面子这种事，有时候还是要争一争的。

　　“你想打成平手，或者微微示弱，给双方都留些颜面。却没料到，赤水姑娘打定主意要毁了这门亲事。”姬俊道。
　　“哦。”曦华点了点头，随后又看向奉燊，道：“你不生气吗？”
　　奉燊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道：“后来，她同我解释过了。她说，她不是看不上我，只是不想成为父辈们结盟的棋子而已。我，我能理解她的。”
　　说到这里，奉燊忽然抬起头，期盼地看着姬俊道：“昨天，母亲跟我说，她被罚得很重。殿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一帮她？”
　　姬俊笑看着奉燊：“你未娶，她未嫁，一切也未尘埃落定，你们两家还有机会达成和解。你如果想替她求情的话，或许你们之间还有机会。”

　　本是一番安慰的话，奉燊却没了笑容。他虽有些心疼赤水梦奚，却也没想过要促成这门亲事。如果被赤水梦奚知道，她的一番努力被自己的一时心软毁于一旦，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你放心，赤水家这一辈只她一个独女，她不会有事的。”
　　奉燊舒了口气，不再开口。
　　安抚完奉燊，姬俊回头，想看一眼曦华，却撞上她无神的目光。她方才，一直在对着自己发呆吗？姬俊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甜蜜。
　　见姬俊回头看她。曦华也不心虚，只朝他轻轻一笑。
　　奉燊也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想起这些天的种种传言，又想起昨日宫宴，心中亦喜亦忧。

　　东方泛起一层鱼肚白的时候，三人恰好落到沙滩上。
　　天色越来越亮，雾气散去之后，水天相接处，渐渐出现一片耀眼的火红，把蔚蓝的海水都染成了蓝金色。
　　眼前的景色，壮阔得让姬俊和奉燊都忘记了反应，只呆呆地看向东面，看着太阳缓缓上升。
　　直到红日完全跃上海平面之后，姬俊才收回目光。他转头看向并肩而立的曦华，道：“如此景象，不虚此行。”
　　奉燊也点头叹道：“当真是叹为观止。”

　　然而，曦华的反应却比他们平淡许多。
　　“曦华姑娘从前来过？”奉燊好奇道：“那日是为了开解我，特意带我来的？”
　　“从前，听说日出壮美，曾特意跑到海边住过几年。”曦华淡淡道。刚开始，她也曾天天等在沙滩上。只是，再美好的景象，看久了也没了意趣。
　　奉燊大感意外。只是为了看日出，就住到海边吗？
　　姬俊倒是很平静。他知道，在轩辕城之前，曦华还去过许多地方。这在从前的相处中，曾听她提起过只言片语。至于这为了看日出的理由，就更不用诧异了。毕竟，曦华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现在去哪里？”姬俊问。
　　曦华摇头。
　　姬俊看向奉燊。
　　“我听殿下的。”奉燊神色恭敬。
　　姬俊扯了扯嘴角，继续问曦华：“你从前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曦华继续摇头。
　　“那顺路去看看？”
　　曦华点头。

　　那地方离得不远。瑶瑶还未真正展翅，就已经到了。
　　三人落到一条小道上。然后顺着小道，来到一处村落。村子不小，但没什么人烟。走了许久，才看到一个妇人。
　　姬俊说自己三人迷了路，误入此地，想讨口水喝。妇人把他们带到村中央的一棵大树下，上了一壶水。
　　那水入口清甜，还带着股草香，奉燊不由得多喝了两口。妇人又给奉燊续了一碗，嘴里问着贵人从哪里来之类的客套话。
　　姬俊昨晚陪曦华吃了不少桑葚干，又喝了好些酒，正好口渴。他灌下一大碗水，问：“这么大的村子，怎么都不见什么人？”
　　妇人倒水的手微微一顿，道：“男人们都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里了？”姬俊问。
　　“上战场了。”妇人叹道。
　　姬俊敛起笑容。一到战场，生死不知。也许昨夜梦里见到的，就已经是一个战亡多年的孤魂。
　　“这位姑娘为何不喝？”妇人硬扯出一丝笑容，看着曦华。
　　曦华微微抬头看了妇人一眼，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将面前的水喝完。
　　“你在这水里加了什么，为何这般清甜？”姬俊又喝完一碗，好奇道。
　　“加了要你命的东西。”妇人扔下水壶，迅速跑开。
　　姬俊眉头一皱，正准备起身抓住那妇人问个清楚，只觉得眼前一花，双腿一软，差点跌倒。
　　奉燊惊呼：“我的灵力没了。”

　　姬俊往四周一看，几十个老弱妇孺正拿着棍棒和农具，将他们团团围住。在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穿着体面，手拿长杖的中年男子。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姬俊思绪急转。他们是琼蝉派来的吗？可是，这个村子是曦华曾经住过的地方，来这里只是自己临时起意，他们怎么可能事先安排好一切？
　　“因为你该死！”中年男子道。
　　“为什么？你们到底受谁指使？”姬俊将左手别到身后，想要逼毒。
　　没想到，这点小动作，竟被男子一眼看穿。
　　“别挣扎了。这药就是专门用来对付你们神族的。只要沾几滴，就会灵力尽失。你方才喝了整整两碗，一日夜内，别说动手了，你连路都走不了。”
　　姬俊眉头紧皱。

　　男子虽对自己的药很自信，但还是让人将姬俊拉到树下，绑成了一只蚕蛹。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快放开他。”奉燊大声道。
　　“衣着华丽，却满身腥气。不用想都知道，定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魔头。放了谁也不会放过他！”男子丝毫不惧。
　　奉燊一愣，道：“你瞎说什么？什么腥气，什么杀人魔头？”
　　“不瞒这位公子。”男子拿着长杖上前一步，道：“我这双眼睛，天生就能看到许多神族和人族看不到的东西。他周身红雾弥漫，腥气逼人，这是杀生过多才有的景象。这么浓的腥气，手下至少千条性命。你还说他不是魔头？”男子道。
　　奉燊张了张嘴。姬俊是个将军，哪有将军不杀人的？

　　“你是为了这个，才想要杀我的？”姬俊问。
　　“是又如何？”男子神情激动，道：“你们这些神族，只知道东征西讨，建立功勋，可曾想过手底下那些，为了你们的荣光白白丧命的士兵们？你方才不是问，为什么村子这么大，却没有人烟吗？壮年男子都被你们抓上战场了，剩下的老弱妇孺，连果腹都难。活着对我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何还能有人烟？”
　　“四海臣服，万民归心，是陛下的意志。他只是个将军，只能听从陛下的命令。你们就因为这个理由杀他，难道就不是滥杀无辜？”奉燊也喝了不少，此刻已经虚弱得坐不直身子，只能趴在桌案上。可他仍然没有放弃，期盼着用自己笨拙的嘴皮子，同男子讲请道理。

　　“不要跟我提什么玄帝。”男子喝道：“这种为了一己私欲，就能对与同根同源，养他护他的高辛举起屠刀的畜生，根本不配做帝王。”
　　听他提起高辛，姬俊和奉燊皆是一怔。
　　“我先王怜惜子民生存艰辛，自愿归降。可那畜生呢？他又做了什么？三百年前，我这村子还有百来口，如今就剩这些老弱孤残了！我高辛的归降，可曾换来他半丝怜悯？
　　你们神族灵力高强，寿命漫长，根本不把我们人族的性命放在眼里。可那些为你们冲锋陷阵，攻城虐地，还被你们瞧不起的人族士兵，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你们何曾顾及过我们的伤痛？”
　　男子说到这里，许多妇人已经开始哭泣。

　　“我的丈夫已经离家十余年，至今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前几年，为了多换些粮食，我的大儿子冒险出海，却遇上大风暴，葬身鱼腹。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上天要这么对我？”之前招待三人的妇人红着眼，朝姬俊吼道。
　　姬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他也不认为眼前的这些人做错了。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满身血腥，你们想杀了我，动手就是。只是，他们两个是无辜的。我死之后，还请放过他们。”
　　“殿下！”奉燊惊道。
　　听到这声称呼，男子怒气愈盛。他掏出一把鱼骨匕首，朝姬俊呵道：“你竟是那暴君的儿子！”
　　“杀了他！”
　　“对，杀了他！”
　　“你们若是杀了他，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奉燊急道。
　　“反正我们也活不下去了。临死之前，还能拉上一位王子给我们陪葬，也算值了！”妇人道。
　　“就是！”
　　……
　　在众人的讨伐声中，姬俊最后看了一眼伏在案上的曦华，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如果能这样死去，似乎也不错。只是可惜，他还没带她去完她想要去的地方。

　　“海熊胆，珊瑚血，……”案边的曦华忽然抬起头，报出一长串药名。
　　男子越听越惊讶，到最后失神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秘药的配方？”
　　已经认命地闭上双眼的姬俊和绝望的奉燊，皆吃惊地看向曦华。她也喝了那茶，为何无事？
　　曦华慢慢站起身，走到男子面前。
　　“你为什么没事？你不是神族？这不可能！”男子惊道。他身后众人纷纷朝曦华举起武器，神情戒备。毕竟，哪怕是最普通的神族，想要杀死他们，都易如反掌。

　　“云台是你什么人？”曦华轻声问。
　　“他是我的先祖，村子里的第一位医师。”男子故作镇定道。
　　曦华点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医术从何而来？”
　　见曦华似乎没有恶意。男子抬起手，示意身后族人放下武器。
　　“是一位姑娘教她的。”男子道。
　　“什么样的姑娘？”曦华问。
　　“据传，那位姑娘因为很喜欢看海，在村里住过几年。闲暇时，发现先祖天资聪颖，便传他医术。”男子道。
　　会医术，又喜欢看海的姑娘，姬俊松了口气。
　　奉燊更是欣喜若狂，他激动地看着曦华的背影，道：“曦华姑娘，是你吗？”

　　“不可能！”男子惊道：“据说，她白衣白发，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曦华叹了口气，抬手拔下如意簪。发色依旧雪白，可衣裳，却变成了血红色。
　　男子虽未曾见过那位姑娘，但曦华的这副容貌也高华的仪态，已经让他信了八分。
　　“见过神女娘娘。”他朝曦华跪下磕头。其余村民，也跪到他身后，朝曦华磕头。
　　奉燊呆住。只一个背影，就已胜过他曾见过的所有姑娘。他提起一口气，踉跄着走到曦华面前，待看清她的容貌之后，身子一晃，跪坐在地。这是怎样的一副容颜，怎样的一种气度，竟让人看见了便想跪倒在她面前，甘心臣服。
　　“给他松绑。”曦华吩咐。

　　“神女娘娘！”
　　山里人哪里懂什么是神女，只觉得像眼前这般美貌的姑娘，就像是天神一般。男子呆呆地看着曦华，道：“神女娘娘，祖上说您是这世上最美丽最善良的神女，您为什么要放过他这种满手血腥的魔头？”
　　“没有谁的手上完全没有血腥。”曦华道。
　　“神女娘娘！”男子再次恳求。
　　“我不喜欢别人喊我神女娘娘。”曦华道：“我也很懒，平常不喜欢动手。”
　　她话虽这么说，如意簪却已化成一柄锋利长剑。

　　奉若天神的恩人，竟朝自己兵刃相向，男子的信仰彻底崩塌。他瘫坐在地，轻轻挥了挥手。
　　几个妇人咬紧压根，上前解开姬俊身上的绳索。
　　“我给你们药，是为了让你们在危急时，有力自保。你们，让我很失望。好在，你们已经没了其中最关键的两种药材，再也做不出这秘药了。”
　　曦华说完之后，转身走到姬俊面前，将如意簪塞到他手中。
　　靠着簪上残留的最后一点灵力，姬俊招来瑶瑶，拉着曦华和奉燊逃离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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