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曦华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脆弱到一碰就倒。万年玄晶被封入心口的一刹那，她的神志就已经清醒了，只是不知道本王暗地里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她又重新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曦华终于重新睁开双眼。
　　“你醒了！”
　　曦华转头。
　　姬俊正握着她的手，坐在塌边，惊喜地看着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全是血丝，看着有些憔悴，但眼神中全是惊喜。
　　“你知道吗？你已经睡了十天十夜。要不是前辈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曦华笑了笑，道：“才十日啊，我还以为是十年呢。果然，这身子是大不如前了。”

　　“什么意思？”姬俊握紧她的手，紧张地看着她：“你感觉如何？要不要请本王替你看看？”
　　“不用，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许多往事，一时有些恍惚。”曦华挣扎着坐起身。
　　姬俊拿出软枕放到她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道：“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曦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道：“天池水？”
　　姬俊一怔，道：“前辈给了我一瓶玉珠，让我用山泉水化开，时不时给你喂一些。”

　　曦华笑道：“那年在你府外饿得太狠，后来下山时，便会随身带上几粒。没想到，在泽州城时，竟真的用上了。”
　　“是我不好，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姬俊自责道。
　　泽州城再见到曦华，已经是在闵山口大战的五十年后，西陵老族长过世之时，他和孟彦去泽州城吊唁，并恭贺西陵璋继任。
　　那日，西陵璋带着他们几位相熟的朋友在城中闲逛，恰巧遇到有人群往一处聚集。几人凑过去一看，曦华正按着一位老者的膝盖，慢慢按压。

　　五十年不见，她还似从前一样，穿着一身粗麻衣，梳着简单的发髻，神情和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普通的人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前是一方杨木矮几，身边堆着几把各色谷物，还有一些青果。身后立着一根竹竿，竿子上挂着一块薄薄的木牌，牌子上写着一个“医”字。
　　姬俊记得，自己当时激动得身份，场合，礼节，什么都忘了，直接冲进人群，一把拉起曦华，责问她既然伤好了，为何不直接去找他。
　　曦华却说，她就是来找他的，可是去过西陵府几次，都被拦了。无奈之下，才在城中支起摊子，凭医术讨口饭吃。

　　姬俊记得，那天晚上，三人就着酒，说了许多。
　　说起他成为“大荒第一公子”之后的风光；说起大荒众人对他那柄神兵的诸多猜测，连陛下都曾无意提及；说起孟彦耗时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姚烈勾结琼蝉的证据，姚函虽然大怒却不忍杀子，只将其放逐到东南烟瘴之地；还说起常仪花了三十年时间才从大师兄毋色的自杀中走出来，成为姬俊的暗卫，无事基本不见人……
　　到月上中天时，姬俊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自己一直死死地抓着曦华的手，一遍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担心，多么悔恨……

　　“不是你的错，是这大荒众生，将贵贱看得太重。”曦华喝完天池水，四下看了看，道：“有吃的吗？我有些饿了。”
　　姬俊错愕了一下，笑道：“似乎，你每次见到我，都先喊饿。幸而，我别的没有，饭还是能管饱的。”说完，他喊来凤尾。
　　凤尾见到曦华醒了，开心不已，赶忙答应着往厨房跑。
　　“疗伤补气的药有吗？”曦华又问。
　　姬俊一怔：“那些药对你不是没用吗？”
　　曦华点头，道：“从前是没什么用。但我如今灵力尽失，形同废人，连西陵琰都能一掌打碎我的心脏，多吃些药，聊胜于无吧。”

　　“是我不好。”听他提起西陵琰，姬俊心中更是愧疚。
　　“当然是你的错。”曦华道：“若不是西陵琰仍对你旧情难忘，又怎会有这场风波。说起来，我这掌也算是替你挨的。所以，你更要多备些奇珍灵药，好好补偿我。”
　　姬俊吃惊地看着曦华。眼前这人，分明是熟悉的样貌。可是为什么这说话的语气，忽然变了？从前的曦华，安静木讷，哪有眼前的半分狡黠灵动。
　　“你？”姬俊站起身，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她。你不会是凤尾或者是旁的谁幻化的吧？

　　“吓到你了？”曦华朝姬俊笑了笑，道：“这天池水底的万年玄晶虽能镇痛，却也冰得人浑身上下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你方才一直握着我的手，都没察觉自己已被这寒气入侵了吗？若不吓一吓你，逼你运气护身，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冻成一个冰雕。”
　　姬俊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我这次想多留几日再回去养伤，你要是有空的话，能多陪我出去走走吗？”曦华期盼地看着姬俊。
　　姬俊再一次愣住。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曦华的眼中看出这么直白强烈的感情。
　　“你……”

　　“我突然有些想吃桑葚了。”曦华接口道。
　　什么？姬俊眉头微皱。
　　“王宫西北的望戎顶上，有一大片桑树林你知道吗？”
　　姬俊点头。
　　“有年春天，你不在的时候，季林曾来找我，带我去了那片林子。”
　　姬俊恍然。从泽州城回来之后的那几年，曦华一直住在王子府。季林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时不时会来找她玩，姬俊也不多问。似乎是有那么一次，曦华回来时，满身的桑叶味。
　　“那是片好大的桑林，我们去的时候，满树满树的桑葚正好熟透。季林偷偷告诉我，这林子是他偶然发现的，宫人们都不知道。他说，之前在轩辕城的时候，我请他吃了好多酸杏子。所以，他也要跟我分享他的宝贝。”

　　姬俊微笑。
　　就连季林的母妃姜氏，还有他的亲哥哥四王子苍舒，都降不住他的野蛮性子。能同季林成为朋友的，满天下只有孟彦和曦华两个。
　　“记得那天在林子里，我们一路走一路摘，把摘下来的桑葚，都放到季林拿衣袍做成布兜里。不大一会，就摘了满满一兜。之后，我们就躲到其中一棵桑树下，肩并着肩坐下，一起吃葚子。我记得那葚子每一颗都很甜，偶尔吃到一个酸的，倒了牙根，惹得季林哈哈大笑。你知道的，他嗓门很大。我告诉他要小点声，不然就会被附近来往的侍卫和宫人们发现。他听我的，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满手的桑葚汁，抹了大半张脸，像只花猫。”
　　姬俊垂眸。
　　可惜，季林心性太过单纯，姜妃死后，苍舒一个没看住，就让他因为一点小事，发了脾气，拆了大半座宫殿。之后不久，就被贬到了一处偏远贫瘠之地。
　　“其实，那片桑林是陛下得知季林喜欢吃桑葚之后，特意命人种下的。”姬俊道：“那里一直有木灵高手守护，季林每次去都能吃到新鲜的桑葚。你若想吃，我现在就命人去摘。”

　　晚上，曦华不仅吃到了新鲜的桑葚，还喝到了桑葚酒。
　　虽是隆冬，但神族并不畏寒，姬俊的衣裳依旧轻薄合体。倒是曦华披了一件厚厚的白熊皮氅，把自己裹得毛茸茸，圆滚滚的。远远一看，仿若一只蜷成一团的熊崽子。然而十几日前，她还同自己一样，片雪不沾身。
　　姬俊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暗暗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
　　夜色清华，月色柔和如水。曦华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闪耀的星光，道：“我们偷偷出去玩吧。”
　　“可你的身子？”姬俊犹豫。
　　“这不是有你嘛。”曦华道。
　　姬俊犹豫。如今的他，早已罕有敌手。想要保护曦华，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这副容貌……

　　曦华猜到了他的迟疑。她微微探身上前，拔下姬俊头上的如意簪。
　　没了束发的簪子，姬俊的发丝，随风散落。他的发色乌黑如墨，在月色下，透着若有若无的柔顺光泽。被发丝遮住的半张侧脸，棱角硬朗，俊美得一丝瑕疵都没有。姬俊，人如其名，俊美无双。
　　心爱的女子就在一拳之远的地方打量自己，任谁也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姬俊心中急跳。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神情，不让曦华看出他的异样。他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似地坐着，一动都不敢动。
　　许久之后，曦华拿起簪子，将姬俊肩头的发丝慢慢拨拢，聚成不粗不细的一簇。然后，用簪子一圈一圈，慢慢缠着。曦华的动作很慢，但姬俊的发丝顺滑，簪子根本圈不住，两三圈后，就开始散。
　　发尾扫过姬俊的脖颈，他忍不住痒，轻笑着微微偏头。他的笑容中藏着几分羞涩，眼中似有星光闪过。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清风，吹落曦华身上的皮氅，吹起她的白发。
　　一黑一白两种发丝，随风触碰，缠绕，翩翩起舞，宛若一对缠绵的情人。
　　穿过飞舞的发丝，姬俊呆呆地看着曦华。似乎那并不浓烈的酒气，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头，他竟觉得有些醉了，醉到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这张，几乎夜夜入他梦的脸。

　　“倒是忘了，以我如今的灵力，已经无法驾驭这坤天罩了。”
　　姬俊回过神，见曦华已经用如意簪将自己如雪般的白发绾在脑后。她竟已经虚弱到连自己的法宝都无法驱动了吗？
　　“你的灵力……”姬俊有些不忍心问出口。
　　“融魂之术之所以被传为禁术，是因为其以活人血气为引，有违天道，术成之后，施术之人必受天谴，血枯而亡。”
　　姬俊的脸色瞬间惨白。他颤声道：“你一早就知道？”
　　“是啊，”曦华不以为意道：“我就是因为怕死，才会想出用三副身躯炼成一副的法子。”
　　在见过她几次奋不顾身救他于水火之中后，这种鬼话，姬俊如何会信？她分明是不想孟彦因此送命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曦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没有灵力，这最后一瓣莲花便无法绽放，我也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你身边。只是，以后就要劳烦你多多照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了。”
　　“你……”姬俊呆呆地看着曦华。她究竟怎么了？从前的她，何曾说过如此露骨的话。

　　“你还记得我的模样吗？”
　　姬俊一怔，说的是她那副普通的模样吗？
　　曦华指了指头上的如意簪，提醒：“想想我的模样。”
　　原来，如意簪还能这么用吗？姬俊深吸一口气，姬俊闭上双眼，往如意簪里慢慢注入灵力，脑海里想着曦华黑发时的模样。
　　再睁眼时，眼前出现的，当真就是那个曦华。而如意簪也变成了女子常用的花簪。
　　“像吗？”曦华站起身，走到姬俊面前转了一圈。
　　“像。”
　　“有七八分像就够了，没人会注意的。”曦华扯了扯袖子，道：“只可惜，还是有破绽。”

　　“哪里不对？”姬俊紧张道。这明明就是她的样子啊。
　　曦华将袖口甩到姬俊手边，道：“你看，这是海棠花。”
　　啊？姬俊愣愣地看着她袖口上的纹饰。
　　“比从前精致了些。”曦华收回袖口，道：“这簪子只要在我这里，就能一直帮我维持这副样貌。这样，我们就能出去玩啦。”
　　“你想去哪里玩？”姬俊问。
　　曦华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我们喊上奉燊，一起去看日出吧。瑶瑶的速度比毕方快许多，咱们日出之前，一定能到东海。”

　　姬俊沉下脸。一起去看日出他没什么意见。只是，为什么要带着奉燊一起？
　　“走吧。”曦华站起身，满脸期待。
　　姬俊不忍拂了她的意。他捏出一只灵蝶，给奉燊去了个信，然后带着曦华往东城门去。
　　在城门外等了一小会，就见奉燊匆匆而来。
　　“走吧，我补你一次日出。”曦华招呼奉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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