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姝

　　不远处是一方烛火，影影绰绰的光摇曳在黑暗中，这夜沈惊晏心思浑噩。他蹲守在公主床榻边。

　　见公主面色终于不是不正常的红后，自己竟也跟着松气，也不管自己脚筋稍微一动，如万蚂噬骨酥麻无比。

　　有一瞬，他心底极速闪过一种淡淡满足。公主活着，还活着就好。

　　可这思绪不过短短瞬间，沈惊晏思绪回神，诧异自己竟然会这般想。大人物高高在上，翻手便可肆意决定他人的性命，自己为何要同情。

　　彼时内阁寂静非常，暖和得不知外头是何时。将内室照得明亮，却在人眼所见之处蒙上一层朦胧昏黄.色。

　　沈惊晏眼睛久睁发涩，目光虚弱。待回屋躺下，鼻息间仍散着淡淡酒香，闻得人飘飘然。

　　闭目全无睡意，心猿意马见水雾缭绕，她褪去清冷，露出最为脆弱一面.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那晃眼比玉还白，比布还柔软细腻的月亮……

　　直到午后，赵姝体温虽回归正常，可人还是昏迷不醒，怎么唤也唤不醒她。

　　张医丞今日本该当值却仍未来医署，派出去的宫婢内侍垂头丧气归来，仿佛被人刻意拦住刁难。

　　沈惊晏抿唇，看着床榻上不愿醒来之人，她身上的伤不能露在光天化日为人知晓，凝脂般肌肤东一块西一块乌青紫红。

　　不由得想到自己之前在丞相府，连烧火小厮也能将自己当做出气包，自己不能反抗。

　　而公主，虽被千万人羡慕着，可走近一看，自己与她竟也有相似之处。为人掌控不能自己。

　　“沈常侍，永康宫的人来了。非要见公主一面，此时映烟姑姑将人拦在外面，对方来势汹汹，怕是拦不了多久。”

　　永康宫是先朝老太妃，曾养育过皇帝，是以此宫内朝上无一不尊敬。

　　沈惊晏抬头，不明所以看向黄门，“来了做甚？ ”

　　“说是太妃娘娘务必请公主过去，原由未明。”

　　沈惊晏默不作声，目光重新落在床榻上，半晌起身，猛然重心不稳手肘膝盖扑向地面，剧烈钻心的疼遍布全身。

　　小黄门赶跑过来，“常侍！”

　　沈惊晏下意识忍住疼，伸手制止黄门，急忙回看公主是否被自己吵醒。

　　他抿起唇压低声音，“让人打发走。”

　　小黄门纠结着脸，“就是打发不走。太妃娘娘对圣上有养育之恩，谁敢拂太妃娘娘的面子啊。”

　　沈惊晏此番心中生起不耐烦，缓过疼劲，走出去。

　　“常侍见谅，公主昨日在苑中吹风，不慎着了凉，今日怕是不宜去拜安太妃娘娘。”

　　他打量映烟，满是怀疑，声音尖锐沙哑:“上次我奉太妃娘娘请了一次，公主借故不去也就罢了，此次太妃娘娘有要事同公主说，便是皇上也不敢如此回绝太妃娘娘吧？”

　　“这……”映烟面色犹豫，“婢子怎敢欺骗您，只是公主确实抱恙，此刻还昏睡未醒。”

　　太妃身边宫婢就要带人闯进去，却在跨进门没两步，踉踉跄跄退出来。

　　沈惊晏慢步往前，许是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阴沉嗜血，像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下一刻就要咬人般。

　　“大胆，你个小小黄门，竟敢拦太妃娘娘的懿旨！”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声在关雎阁十分响亮。

　　动作之快，众人都没回过神，而沈惊晏已经收回手，抚了衣袖，云淡风轻道：“小声些，公主在安歇。惊扰公主，你几条命敢换？”

　　隐隐有人倒吸一口气，映烟也被这场景愣住了，也不知该不该上去问候两句挨打的内侍押班。

　　内侍押班在太妃身边近二十年，除了贵人还从没有被比自己品阶低的奴仆打过。他捂住密麻疼意的脸，眼中杀意渐起，此番非要在关雎阁为自己讨公道，撕了眼前小小内侍。

　　一阵混乱。

　　。

　　赵姝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如坠云端，在梦中她再次经历前程往事，时隔多年终看清衍忱的脸。

　　她真真切切碰见衍忱的脸，浅淡温热触感让她欣喜不已，可那缱绻留恋眼神又令他陷入永不落地孤单落寞。

　　战功赫赫将军之子与帝王之女，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于天下人眼中亦是最为般配。

　　可其父成王谋反，满门近九百人，子与妻族皆斩首，血流三日不散。

　　赵姝跑去求太子皇兄，却得来皇兄念其血缘骨肉，请圣旨将自己与衍忱哥哥的婚约作废。

　　不知情为何年纪只晓得对自己最好的衍忱哥哥死了，和母妃一样成了枯骨，执行者仍旧是高高在上帝王。

　　那夜醉酒中不觉寒风刺骨，高烧之后落了病根，吹不得风，见不得烈阳。

　　往后几年，虽体弱但鲜少生病。可近来自从自己留下沈惊晏，赵衍邶闹得狠，比以往何时都肆意，甚至差点传到父皇耳中。

　　自己越是反抗，他越是掠夺得狠，都是倔人在一起，总是两败俱伤。太子赵衍邶阴寒得快滴水的脸，“阿姝，到时愿你也这般嘴硬，千万莫来求本宫。”

　　这些话如同魔咒，绕得赵姝疲倦至极，身体百骨千筋仿佛都被折腾一遍，只想窝在一团黑暗中安静睡去，永不再醒来。

　　不知为何，梦中遇见了衍忱，醒来后心中有非常强烈破土而出的欲望，想见见他。

　　梦境之外，有道声音幽缓传来，赵姝被喧闹吵醒，入目繁花锦缎床幔，她愣神好一会儿。

　　赵姝压着声音唤人来，殿内却无一人。静静一听，前阁不断传来争吵声，她揉了揉疲惫额角，忍着身体浓烈不适下了榻，

　　绕过后苑一小截长廊，走至阁前，一群人堵在前殿，赵姝灵敏地闻见一股浅淡血腥味。

　　这方众人打得打，拉得拉，不知谁唤了一声“公主”，原本喧闹之地鸦雀无声。

　　赵姝缓步过去，地上有个小内侍痛苦□□，捂住的手下衣裳被血染得乌黑。

　　阁外天边白光，洒在身上，带着几分温暖，将骨缝中阴寒驱散一些。沈惊晏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估摸着脸估计青了，再抬眸对上公主打量不解的目光。

　　他率先道：“小人该死，惊扰公主。”

　　公主并没有回答他，整个人仿佛没有从久睡过神。沈惊晏同众人愣愣看着公主朝自己脸上伸手来。

　　沈惊晏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同众人拉扯脸上被指甲刮了一道。细密疼意由冰凉指腹抚过。

　　沈惊晏弯了弯腰，清了清声音将两人指尖拉开一指距离：“公主身子还没恢复好，先回阁内避避风吧，小人会处理好这里。”

　　指腹陡然落空，赵姝下意识再次往前，可四周都是注视眼光，她敛了敛神色，目光落在为首衣裳有些乱，脸色更不好看的宫婢张氏身上。

　　“张姑姑，我关雎阁动手大喊的，当真是厉害得紧啊。”赵姝细语相笑，声中带着轻和徐徐而来又隐隐压迫，走进她。

　　女官张氏方才嚣张，彼时跪在地上拱手弯腰道，“还请公主赎罪，只是小人奉太妃娘娘旨意，公主身边的人故意不通传，还公然打人。在宫中太妃娘娘亦不曾打骂过婢子，就连圣上都不曾吼过婢子，如今到公主来，竟被个不知名小黄门打了，还请公主替婢子主持公道！”

　　她搬出圣上太妃，话到最后越发理直气壮，朝公主控诉自己被沈惊晏打红的半张脸。

　　映烟不服气，凑到赵姝身边，“公主，婢子同张姑姑说了，您在安寝，不见人。可张姑姑非说太妃娘娘刻不容缓要见您，逼着人去唤扰您。”

　　张氏预再说话，赵姝视线冷冷扫去，她便鹌鹑缩了缩脖子，一时畏惧公主阴森居高临下的目光。

　　赵姝侧首看向那张同梦中有六七分想象的人，心中泛起一股酸意，“本公主醒来，第一眼未见到你。”

　　院落中有桥有水，有千里之外湖州耗费千白人力运来的山石，这一草一木带着风，皆在三公主轻言中静了下来。

　　沈惊晏屈膝，无声垂首跪在地上。为奴十几载，他早已能够凭借主人的话语，分辨其情绪。

　　张氏急于公主处罚胆大妄为的黄门，“还请公主速速处罚，给婢子一个交代。”

　　赵姝眼底厌恶不止，看向张氏，“他打得你哪边？”

　　张氏答，转了转脑袋，“这边。”

　　啪——

　　张氏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挨打的另一边被扇得整个身子往旁边趔趄。

　　她惶恐间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公主面无表情的脸。张氏惶恐下跪，随之而来胸口被人狠狠踢一脚，剧痛让她暂时失语。

　　众人纷纷下跪。

　　赵姝薄唇轻吐：“滚。”

　　沈惊晏垂着脑袋，心里轻飘如风。公主屈身扶起自己，手贴在自己手腕间，他顺着这道似有若无的力站起来。

　　他抬头，对上一双早已等待自己的目光。

　　一直到阁中内室，公主安寝之处，四下的宫婢黄门被公主遣散开，他听见公主叫自己的名字，那张娇艳明媚的脸凑在眼前。

　　沈惊晏瞳仁猛然收缩，呼吸滞住，声音也被慢了下来，“公主。”

　　赵姝看着他：“我不是公主。”

　　沈惊晏跪在地上，“您是公主，是关雎阁的公主，是小人的公主。”

　　沈惊晏有一时短暂回答不出来，因为他能感受到自己如若回答不出公主想要的答案，必将惹其生气。

　　眼前的云缎裙裳随着行走撩动，却分外令人不安。

　　赵姝弯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挑起沈惊晏的下颌，让彼此眼神平视，仔细盯着他漆黑瞳仁里的自己，缓缓问道：“那你是谁？”

　　沈惊晏眼观鼻，眼神死死盯住某个点，偏要错过赵姝慢慢压来的身体，彼此相近，沈惊晏嗅得清淡苦涩药味下的铃木清香。

　　他咽了咽喉结，沉声着：“阿惊。”

　　“不，你才不是阿惊，你只是沈惊晏，赵姝眼眸深邃，唰得松手，毫不在意转身就走，冷酷得很，“你只是个宦官，你只是长得越来像他了。”

　　赵姝那句话让沈惊晏短时间没有力气攥紧拳头，手指虚拢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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