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姝

　　公主的话无意间将沈惊晏此时的身份钉死。

　　别人的话，想象中世人对宦官的鄙夷沈惊晏近乎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公主的话却仿佛无数蚂蚁咬在手腕脚腕上，虽不至疼，却让他连支撑的力气也没有。

　　沈惊晏默言，向着公主躬了鞠身，慢慢退出她的视线，走至屋外，凉风过面，绕过心中所想。他自嘲掀了掀唇角，笑自己无耻。

　　甘愿当公主的旧人替身，可哪想到，公主不过是随意说说而已，自己却像个女人家当真了。

　　苏建成瞧见昔日徒弟，站在雨池前，瞧着身影有些失魂落魄。

　　他低首赶路，却被徒弟唤住，“师父。”

　　苏建成浅笑向沈惊晏拱手，“瞧。小人眼拙，沈常侍近来可好。”

　　自那日，沈惊晏在关雎阁拦住太妃娘娘女官的事，已传至宫内有心者耳中。

　　沈惊晏片刻怔愣，旋即从他话中明白过来。拱手比苏建成还弯得腰深，“师父，您是东华门总侍，品阶比我高，万不可向我行礼。”

　　苏建成笑意更深，“你如今在公主身边，连太妃娘娘身边女官都不敢多言，小人又岂敢对您不敬，这礼数可得全了。”

　　沈惊晏苦笑，“您说得对，成了宦者，咱们就得记住这身份。”

　　苏建成仿佛天生是个慈目温和的人，脸上笑意刻入皮肉。

　　沈惊晏不甘心，心中难受想从师父这儿得到一两句宽慰，出口唤住他。

　　而苏建成只是用温润儒雅目光瞧着沈惊晏，对于徒弟醒悟的话，他没有多大感触，神情平常颔首示意离去。

　　忧愁无处可解，唯有杜康。

　　沈惊晏悄托人拿酒，独自躲在关雎阁不远处的后池喝光。估摸着时间不久了，便迎风打着踉跄回去，

　　被一行黄门撞见，为首的最为嚣张。

　　一行人站在跟前，沈惊晏被人推在地上。方才一股脑灌的酒醉劲慢慢上来，他费力抬头看了看为首者。

　　皆来者不善，端不好的心思。

　　来路不可退，这种感觉沈惊晏经历太多次，他索性换个舒服姿势躺在地上，语气谦卑：“恕小人眼拙，认不得各位。何故于此？”

　　为首者低头打量沈惊晏，之后问随身的小黄门，不确定问，“确定这个人吗？看来傻笨普通，怎会有胆子欺负阿姐。”

　　小黄门听闻，凑近沈惊晏，用细长萎缩的眼睛瞧着，随后打着包票说着，“殿头，就是他。关雎阁上下就这小子脸上有道疤痕。”

　　话音落，被唤殿头的内侍稍有动作，那些小黄门动作迅速且狠厉扣住沈惊晏的下颌。

　　殿头凑近，一张脸骤然放大，他盯着沈惊晏脸上伤疤，虽然浅淡但疤痕已生在肌肤之上，长细从侧脸下颌一直到入鬓，生生划破面容原本的清隽。

　　殿头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嗤笑道：“宫中是没人了么，留此等劣物在公主身边。”

　　连不是男人之间竟也有这些庸俗比划。沈惊晏心中难免自嘲，下一刻，脸上挨了好几个耳光。

　　内侍殿头用脚踢了踢沈惊晏大腿，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听说你不是很嚣张，怎么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沈惊晏要猛咬着后牙，额上青筋凸起，眼中怒意喷涌而出，被人踩在脚底下，蹂躏着残缺部位，疼倒是其次，羞辱感仿佛将他剥光了拉出来鞭笞。

　　踩着沈惊晏的人肆意笑着，不容他有丝毫反抗，他神情笑意中难掩几分诡异狰狞。

　　。

　　赵姝预唤沈惊晏来侍候，可下一刻无人应答，一位衣着素净却处处间透露着华贵雅静的女人走了进来，不见她脸容胭脂，目光慈和中有几分寡淡，眉目好看却不再是年轻。

　　赵姝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朝来人行礼，“见过太妃娘娘。”

　　孙太妃目光静静，从她身侧进屋去淡淡道：“冒冒失失的，遇见什么要紧事了？”

　　“哪有什么要紧的事，”赵姝状似正常回答，但眼神始终忍不住往外再看一眼，但不得不回过神又道：“外头夜黑，太妃娘娘若有事吩咐下面的人来说便是，哪能请您亲自来，若除了差池，可是姝儿的过错。”

　　不说这还好，话音刚落，孙太妃眼神意味深长道：“我便是派了人来，公主殿下可将话当真否？”

　　不时才赶走了太妃派来的女官，现在假惺说话未免刻意，赵姝满含歉意，“底下人护住心切，绝非故意，您大人大量，莫为奴仆小事忧心。”

　　孙太妃手一抬，“行了，我来非与你兴师问罪。”随后吩咐四下宫婢内侍退下，抬手让赵姝近前去，正经神色严肃道：

　　“姝儿，你与余家的婚约既已作废。毕竟今儿年岁渐大，哪有公主老在宫中，我替你寻了个郎君，亦是簪缨世家之子，品行相貌皆与余家公子不相上下行。”

　　孙太妃牵红线这般着急，倒让赵姝有些疑虑，她犹豫摇头着，“太妃娘娘，姝儿近时并无意男女之事。只想待在皇城，再好好在父皇跟前尽尽孝。”

　　孙太妃早知她有说辞，先是默不作声看向她，缓缓道来：“口口声声说并无男女之意，你如今年岁几何了。民间你这般年纪早已是几个孩子母亲。身为公主，享天下供奉，单要男女之意岂非昏庸。”

　　“难不成，你心里还想邶儿？”

　　此番后话，猛然被长辈点明，赵姝瞳仁微微因震惊而收缩,身体深处泛起轻微涟漪，以急快速度蔓延全身。

　　尽管之后她想保持自己什么情绪都没流露出来，可这怎能逃过孙太妃敏锐眼神呢。

　　左脸被重力扇过。

　　赵姝身体侧偏，带动头上几支珠翠轻响，玉簪流苏落在地上，碎成两端，一缕青丝慢动作落下来，挡去她半侧神情。

　　这短短瞬间，想解释也成欲加之罪。

　　“混账东西。”孙太妃怒不可遏，“当年我孙氏一族费了多大的力，才将成王拉下马，辅佐你父皇登上皇位。”

　　“时至今日，还能有你锦衣玉食，你竟敢还念着叛逆之子，脑子究竟作何想的！这几年，哀家同你苦口婆心说话都当做耳旁风。”

　　赵姝沉默跪在地上，受住姑祖母谴责，受住谩骂。

　　“赵姝，你并不是寻常女子，随意嫁个郎君。你身后系着我整个孙氏一族。当年哀家费劲心血培养你母妃，不是为了让你来给哀家添堵，同你母妃一样当个痴情种。”

　　孙太妃一口气没上来，待缓过来，才悠悠道：“还好他死了。”

　　赵姝眼中神情暗了暗，随后俯身一拜，“姑祖母放心，姝儿不会重蹈母妃后辙。”

　　孙太妃哪里肯信，她冷笑，“当初你母妃也说与你一样的话，可转身同情郎私奔。”

　　门被人从外打开，孙太妃身边多年的黄门内侍走进来，毕恭毕敬向二位行礼。

　　随后道：“娘娘，小人已将那日以下犯上的东西擒住。请娘娘处置。”

　　孙太妃扬了扬下颌，眼神扫过赵姝，“你的人，哀家此番替你教训教训，不然没由得有人忘了尊卑，忘了今日之幸是谁给的。”

　　赵姝始终垂着脑袋，孙太妃路过她时，压低声音：“太子那边，万不可有差池。”??

　　赵姝捏紧了拳头，脊背挺直得过于僵硬，应着：“是。”

　　孙太妃满意赵姝此刻的乖顺，视线落在扑地上的沈惊晏上面，抬手用丝帕掩唇，眼中嫌弃，“这东西还是处理了吧，落在你阁中免得再招惹祸端。”

　　沈惊晏秉着呼吸，静等了两个弹指，只听得公主再次答道：“是。”

　　长久静默，眼前殷紫衣裙始终没有挪过位置。

　　沈惊晏只觉得浑身都疼，心里泛起一丝委屈，他从被扔进来时，公主连问自己一句都不曾。

　　其实沈惊晏也诧异自己竟委屈起来，衣袖中他的拳头始终捏着，仿佛这般才能有力气，费力地抬头，望向公主。

　　哪料，公主说：“没出息。”

　　“本公主从未见过比你还蠢笨的下人，愚昧无知。你说，若非本公主，你死几次了？”

　　沈惊晏自知犯错，低下头。

　　赵姝叫他说话回答，沈惊晏只将头低得更下。

　　“来人。”沈惊晏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公主阁中的黄门内侍已经将自己围了起来。

　　“把他扔出宫，本公主不想再看烦心东西。”赵姝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脚下被一股重力压住。

　　沈惊晏扑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赵姝的手，声音嘶哑如同塞满碎石，颠簸不堪：“公主，请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赵姝浑身一颤，猛得看向他，眼力见的黄门内侍已将他扶起来。

　　沈惊晏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想聚神看清楚公主。

　　皎洁面容渐渐在视线中模糊，他费力扬了扬唇角，感知这痛处十倍，尽量用平和温柔的语气，“小人没、没想到，出去一遭会摔成这幅模样，惹恼了公主。”

　　更没想到，进宫来还要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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