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姝

　　室内烛火昏暗，暖意如春。窗外雷声滚滚，预示大雨将至。
　　众人都以为公主会心软，毕竟多年来，公主从未特殊照顾对待一个奴婢。
　　“求一次又一次，有骨头也被你跪没了。”
　　赵姝将太妃最后一句话听进心去，随后又被沈惊晏刻意求饶的话激怒，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他这般脆弱，见人就下。
　　“本公主见不得毫无骨气之人。”
　　她别扭，不想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张脸总求饶，连带着将自己心中如清风明月般的人拉下尘土。
　　他曾是矜贵清隽，死前仍临危不乱，行刑时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没半点求饶。
　　沈惊晏终究不是他。
　　赵姝此时无比清醒，垂下眼眸，眼不见为净，疲累朝他挥了挥手。
　　沈惊晏僵硬着身体站起，他佝偻着背，森寒眼神慢缓扫过一众黄门宫女，他们面面相觑，最终低头离开。
　　赵姝听得轻微阖门声，忽然身后有奇异声响，她转身却被见一袭黑影从眼前划过。紧跟着血腥混其泥土，轻微闷臭使她下意识使袖掩唇咳嗽。
　　沈惊晏停在她两步前，没有错过公主嫌弃神情，目光往下落了半分，流光紫色衣衫，稍稍往旁侧倾斜，小节脖颈白皙纤细。
　　眼前之人只可远观。
　　沈惊晏弓腰垂下眼眸，掩饰自己方才逾矩行为。
　　赵姝不待见他了，语气也不和善，“还不滚？”
　　“公主的心上人从来是高高在上，而小人贱泥一滩。公主嫌弃小人奴颜卑骨，却喜欢这张脸，不让他说奴婢该说的话。”
　　沈惊晏背脊弯且硬，他将屈辱简而化之，强忍着身上某处剜心般疼痛，“公主以为小人想跪那些阉人？是小人想变成狼狈龌龊的样子吗？
　　小人自动懂事起就知人分三六九等，十岁被养父卖家丞相府，被打怕了。小人不敢翻过宫规律法，不敢惹目无高位者。如今宫中都知道小人是公主的宦官，小人不敢肆意妄为，更不敢因自己之事惹公主烦心。”
　　“公主清楚小人并不是成王世子，您也看烦了，所以想寻个由头将小人送走。公主曾说让小人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他的替身也可。”
　　“可公主也仅仅喜欢小人这张脸……不由得小人有一丝逾越破坏他。”
　　沈惊晏言语伤感无辜，“不过小人的命是公主捡的，公主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今日您厌烦小人这张酷似心上人的脸，小人便识趣躲远些。”
　　赵姝站在原地，瞧着沈惊晏身影踉跄离去。
　　不过半刻钟后，宫女匆忙来报，沈常侍走路不小心，脸着地摔了，碎石子烙在脸上，血流了满面。
　　一时间，赵姝心底深处翻滚。
　　她派了太医丞去照看沈惊晏，宫女走进，扶住公主，惊讶公主的手此时正颤抖不停。
　　赵姝跨进沈惊晏常住的屋子，里头血腥味弥漫不散。最里面被黄门围住的人脸上裹着白纱布，只露出一双闭上的眼睛。
　　赵姝叫屋内人都出去，她走上前，恰逢那双眼似知道有人前来。
　　两人目光啷当对上，一时相顾无言。
　　最初沈惊晏笑了，纱布下咬着牙，这般才不能扯痛伤口，他声音低哑沉闷。
　　到此时还有闲情玩笑，“这张脸残了，好随了公主心愿。”
　　“不过，连小人这种都能使您摇摆不定，怪不得太子殿下能轻松拿捏住您。”沈惊晏的话无异一颗石头扔进平静水面，扑通一声溅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赵姝眼底起初怜惜、听清话后由慌乱变为清明，她怒斥， “混账！”
　　赵姝面皮薄，瞬间脸颊涨得通红。
　　再难的话都说出口，如今也没有忌讳。
　　沈惊晏浅浅掀了掀唇角，扯开一个浅淡笑意，少了平时正经端正，“小人一切都是公主给的，公主想小人变成什么样子，小人就是什么身份。可这嘴要说什么话，小人愚钝，恐管不着。”
　　赵姝蹙眉，“往后你不必来本公主跟前。”
　　随后，多余的话也不想再说，匆匆离去。
　　也只片刻，那雷声开始下雨，雨点砸在屋檐上，清脆噼里，绵绵不绝。
　　沈惊晏单住一处房屋，屋子里公主内阁不过十来步。
　　临近窗边桌上的最后一盏烛火，由风轻轻一吹，烛火已经熄灭。
　　。
　　沈惊晏从有记忆开始便挨打，挨打对于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可这连绵的雨下个不停，仿佛要将天落个窟窿。
　　连带人也萎靡不振。
　　一连半月，沈惊晏病在床上，他未曾见过公主一面，如今已到了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地步。
　　人临死之前回短暂回顾这一生，沈惊晏睁着空洞眼睛望向屋顶，许是自己那日话说得太多太过，公主已经厌弃自己。沈惊晏对这世间并没有丝毫留恋叹息。
　　沈惊晏将自己积攒的一些积蓄托人交给苏建成，却在半途被人截胡。
　　这几日守着他的小黄门满是贪婪，将这些银钱昧了下来，“你啊，病得都快死了，我还照顾你这么多天，从里面那些也不过分吧。”
　　饶是沈惊晏生气，此时也没有力气爬起来责骂这小黄门。他闭了闭眼睛，似是妥协，朝小黄门勾了勾手。
　　小黄门料定沈惊晏病入膏亡，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且自己守着上面的命令，也不过是等他一咽气，找人盖了白布拖出宫扔了去。
　　且这几日差事轻松又得了这么多钱，小黄门将小包袱背在身后，脸上虚情假意，谄媚地凑过去，“可是银子忘在哪儿了，要我找出来送给苏常侍？”
　　沈惊晏唇瓣干涸，一闭一张声音太小，小黄门侧耳凑近听，猛然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看向床上即将要死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自己喉咙被他牢牢擒住，指骨用力，原本狭小呼吸使得面色发红，疼得让人发疯。
　　小黄门使了全力双手握住沈惊晏的手，又抓又掐，可捏住自己脖子的手仿佛千年古树，自己挣扎得越凶，这力道便越紧。
　　这无声较量，从一具身体软下去躺在地上结束。
　　沈惊晏手臂重重垂回床边，屋内咳嗽不断，没会儿，枕头铺满了血。
　　一道青灰色身影自门外进来，沈惊晏费劲最后一丝力气看过去————师父焦虑朝自己奔过来。
　　苏建成拿出一粒药丸，塞进沈惊晏口中。拿出藏在衣袖中的针包，取出银针为他扎针。
　　一炷香时间过去，沈惊晏逐渐平缓呼吸，脉象归于平稳，才弯腰去探小黄门的鼻息，确认人死无误后，才略微不赞同徒弟的做法，“又枉遭杀孽。”
　　“上次那个杀了我朋友，该杀。”沈惊晏语气淡淡，未听得一丁点愧疚意味，“这个………抢了徒弟给您的孝敬钱，该杀。”
　　苏建成摇首，又道：“皇上封我为遣安使，巡南蜀五州。过两日便动身，皆是你假死，师父带你去云游天下。”
　　药丸入腹，沈惊晏缓缓觉着方才失去的力气慢慢聚拢，再说话也不肺疼，只是喉咙发干。
　　“到了陌生地界，没人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前是做什的。师父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够你吃穿不愁。”
　　沈惊晏道：“可徒弟已是废人，出去了又能干什么。”
　　苏建成倒是小瞧了徒弟毅力，吃了这般多苦还能心甘情愿留在宫中，他打量着徒弟，又道：“西夏不日派使臣来大成，有消息传来，使臣要为他们王上娶我朝的公主。”
　　大成皇室嫡出、尚在婚龄中的公主只有几位。
　　屋内有片刻思考寂静，下一刻，苏建见瞧见徒弟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双眼睛瞪圆，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神情紧张，等着自己下一句话。
　　苏建成点点头，“我听兵部大臣们，十有八九有意请荣穆公主和亲西夏。”
　　话音落，沈惊晏心口有面大鼓敲动，轰烈作响。顷刻间他想起那晚，东宫藏书阁上，公主与太子交欢，彼此较量私语。
　　沈惊晏剑眉皱起，“这些老匹夫，只想着让女人来换取和平。”
　　苏建成笑看他，神情平静，“自古以来，不都如此么。”
　　随后，估摸来这时辰差不多了，苏建成起身离开前嘱咐沈惊晏，“这两日，你准备准备吧，我带你去汴京城，也不枉你叫我一声。”
　　哪料，沈惊晏拽住师父的衣袖，翻身身体砸在地上，他顾不得疼，跪在苏建成跟前，“师父，徒弟不想走。一旦离开皇城，便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徒弟翻身了。”
　　苏建成听他话中有话，“看你面相，不像是贪慕荣华的性子。可还有其他？”
　　沈惊晏喉头一哽，他垂下头，不敢让师父看见自己此时神情。
　　“徒弟想看看公主究竟有多欢喜这张脸，想玩玩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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