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姝

　　　　死很痛苦，沈惊晏几度觉得自己要窒息过去。

　　直到一盆冷水泼来，仿佛将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吓得归位。他浑身下意识冷得激灵，痉挛着身子，神思先身体一步灵活。

　　视野前一片阴暗。隔了许久，眼前才出现一点光亮。

　　眼前凑成一个人影，苏建成穿着青白色内侍长衫，凝眉纠结又叹息看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徒弟。

　　“师父……”嗓子挤出来的话埋过砂砾，沙哑无比，沈惊晏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空气，形状如丧家犬。

　　披散发丝遮掩清隽俊朗面容，隐隐绰绰露出一双清澈泛着寒光眼眸。

　　他苟延残喘着：“我又活了是吗？”

　　短短数日，沈惊晏脸色已经憔悴得没有血色，再仔细看，他脸上欲望突兀得深重，眼神中对某种东西的极度渴望。

　　苏建示意身后之人扶起他，踩过漆黑地面，眼神复杂打量着他，“公主不惜自降身段，向太子殿下保住你。”

　　听闻，沈惊晏兀自笑了笑，瞧着有几分痴傻。

　　人人都有执念，是洪水猛兽，让人万劫不复。

　　太子殿下的执念，是公主。公主的执念，是眼前一张肖像乱臣贼子赵邶衍的脸。

　　苏建看不懂初次见面瞳仁干净的孩子，为何会在短短时日面目全非。
　　“好自为之吧。”

　　。

　　重回关雎阁，阁内上下对沈惊晏恭恭敬敬，只因公主亲自吩咐过——沈惊晏至此是关雎阁内侍高班。

　　世上从不缺趋炎附势之人，沈惊晏从遇见公主那日，便未过一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知晓依附谁才能活得更久，哪怕触碰储君也可。

　　赵姝浑浑噩噩睡了日夜，醒来足下无力，如往常阖目搭着宫婢的手起身，只是今日的手腕，脉搏有力，肌肤温热，不如轻烟那般肌理细腻。

　　她慢慢睁眼，内侍的青灰色长衫入目，一张熟悉的脸引入眼帘，朝她轻轻一笑，“公主安好。”

　　赵姝一言不发看着他，玲珑清动眼底浮起一丝迷茫、孤苦中带着喜悦，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她不由下意识唤人：“子惊……”

　　赵姝此时对上目光清冷，神志逐渐清晰，她毫无犹豫松开沈惊晏，不带一丝对旧情人该有的感情，言语有些遗憾，“你终究不是他。”

　　沈惊晏往身形前倾，斗胆道：“小人斗胆，敢问公主思念那人是谁？”

　　赵姝松开他更衣去，她比寻常女子要高些，身子纤瘦薄弱，身上穿着浅淡嫣红绫罗褙子，素白月锦华裙，尖上点缀价值连城小夜明珠的绣花鞋。

　　贴身侍女呵斥沈惊晏无礼，赵姝坐在妆奁前，铜镜中的女子不施粉黛，如画眉眼间显出几分疲惫。

　　她并未因为沈惊晏触碰自己藏在外人前的话而动怒，轻描淡写道：“那人死了。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可惜投错了胎，生错了人家。”

　　“虽可惜，想来他应当是极好的人，能得公主青睐。”沈惊晏从未替人绾发，只好站在旁边，看着侍女为拾起公主青黑发丝，手指灵活绾了个高髻。

　　赵姝难得一笑，透过铜镜看向身侧人，“我倒也青睐你，竟没想你也是口舌灵活的人。”

　　沈惊晏谦卑躬身，“小人不敢惶恐。只是小人受了他的恩惠才能得公主庇佑，才有今日的活路。”

　　他诚惶诚恐说完一番话，凳上的女子眼底有几分欣赏，“惊晏，你和他一样聪明，且擅猜人心思。”

　　如果不是这张脸，自己恐怕不会侥幸活到此时。

　　沈惊晏一时想不出话语来，有自己将别人取而代之的喜悦，可这种感觉还未散去，恍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一股清雅淡淡的香气袭来，下一刻，下颌落入她人手掌中，柔软细腻的触感，带着丝丝沁凉。

　　沈惊晏从一早进来等候公主睁眼，到现在，肩膀始终沉下，背部微微弯曲，此刻被人轻轻一压，重力加倍落来。

　　猛然，一张放大版的脸凑在跟前，视线往上，沈惊晏定然一看，那尚未涂抹红脂的口唇启合：“那往后，你就做我的阿惊，可好？”

　　沈惊晏讶然于话语命令着带着一丝商量。

　　两个弹指间，他恭敬谦卑弯了弯脖颈，“小人这一条命都是公主的，往后刀山火海，任凭公主吩咐。”

　　。

　　隔三差五，一顶肩舆回会停留关雎阁殿外，时隔三五个时辰，肩舆才会再次回来。

　　而沈惊晏站在廊檐下等待，等着日头西落。

　　直到肩舆悄无声息出现在殿门，他会第一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未等旁边的内侍掀开厚实轿帘，他弯腰进去，抱起一个陷入沉睡的女子。

　　女子身上的衣裙已不再是出去那一套，而是崭新、做工刺绣无比华贵的裙裳，发髻也被心灵手巧的人梳得更精致，朱钗满头，走两步划出叮当脆响。

　　许正中站在一旁，看见沈惊晏焦急面色，手握掩在唇边，“沈惊晏，这是太子殿下特意命我拿来的药膏，你待会使唤侍女为公主擦上。”

　　沈惊晏怀着抱着人，侧过身冷艳看了眼许正中：“多谢殿下好意，可将公主弄成这副模样。都知此时来猫哭耗子倒是令人好笑。”

　　“沈惊晏你……大胆！”

　　沈惊晏丝毫不怕这声怒斥，抱着人快步往殿内去。

　　途中，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柳眉蹙紧，薄薄眼皮泛着红，面颊亦是不正常红色，十分疲惫得仿佛想要长长久久的睡下去。

　　沈惊晏放缓了步伐，轻唤一声：“公主？”

　　怀中人并未回应他。

　　沈惊晏不免心中有些担忧，又加重焦急唤了一声。

　　赵姝并未回答他，难受得眉头又凑在一起，手腕上的衣袖被一股力拽住，有气无力地扯了扯。

　　触到柔软熟悉床榻，赵姝下意识地往更里侧去，宫婢映烟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拭，一摸额头，滚烫得厉害。

　　沈惊晏正如往常叫人将热水抬进来，公主每每从外归来都要沐浴。

　　沈惊晏心快跳到嗓子眼，急得水雾氤氲在眼眶，“公主身子烫得厉害，我着人去请医丞来。”

　　映烟眼疾手快抓住她，神色凝重看了看床榻上的女子，“不可。今日张医丞不当值，若请别的来，只怕对公主的名声不好。”

　　沈惊晏哪里顾得了这些，只觉得多无虑在耽搁下去只会误事。

　　“你懂什么，此事若被嘴不严的医丞听了去，公主名节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

　　沈惊晏提步往床榻过去，映烟一时失察，等回过神再去拦他时，沈惊晏已经将床上的人抱起来，往内室放满热水的浴桶去。

　　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吩咐轻烟，“去取酒来，要烈的。”

　　映烟犹豫不决是否要听他的话，沈惊晏站直身体，看她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压声唤她，映烟才恍然回神去那拿东西。

　　待映烟一走，内室瞬时陷入寂静。

　　当沈惊晏伸手要去拨赵姝繁琐厚重外裳，动作忽然顿了一下，想起自己是男子，怎可对女子做此番亲密事。

　　赵姝彼时虚弱，如果不是沈惊晏环着她腰身，恐早已落在地上去。

　　正在沈惊晏犹豫不决时，赵姝忽然睁眼看了看他，沈惊晏原本就心虚，此时立即缩回手，“公主恕罪，小人失礼了。”

　　赵姝却没有发怒，有意无意身体往他更靠近了些。双手拽住他衣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昏沉过去。

　　几层衣裳褪去扔在地上，当温热水席卷全身，赵姝紧蹙柳眉微微舒展，脸上痛苦减去一些。沈惊晏呼出气，额头出了薄汗。

　　映烟此时也将沈惊晏要的酒拿回来，递给沈惊晏后，注视着他将酒倒在手心，预往公主额头揉去。

　　忽然，沈惊晏动作一顿，他有些忐忑看向映烟。

　　可映烟看见自己扶着温浴中的公主，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逾，毕竟自己受了宫刑，已经算不上男人。

　　天下人都觉得宫中内侍是最为下贱、恶心的，就连沈惊晏自己也这样认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认识到自己不再是真正的男人，而是个不男不女的黄门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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