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动

　　开门的过程很顺利，周璟云虽然有点手抖，但还是准确找到了锁孔的位置。
　　被扶进门后，他就挣开了林岚的手，摇摇晃晃走进了卧室扑倒在床上。

　　林岚没照顾过酒醉的人，林锵冬从来不喝酒。而自己虽然经常喝酒，但也没真正喝醉过，唯一的朋友更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
　　但林岚觉得，周璟云，像是个经常喝醉的人。应酬也好，个人自愿也好，总之，周璟云有一种醉酒习惯后的熟练。
　　林岚打算去问问他家里有没有备着醒酒药之类的东西。

　　正准备抬脚，却见周璟云突然从卧室里冲了出来，然后卫生间里传出了呕吐的声音。
　　林岚连忙跑过去，看到周璟云趴在马桶上颤抖。

　　他的西装外套已经脱掉，内里的白衬衣被薄汗沾湿了一点，显得皱巴巴的。白衬衣透出背上的蝴蝶骨若隐若现，正随着身体的抖动而振翅。
　　林岚看着这个样子的周璟云，脑子里只有脆弱和凌乱两个词语。

　　由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吐两回，周璟云什么也没吐出来。他咳嗽干呕半天，只吐出来一点酸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林岚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在大街上的步骤，然后把他捞起来，送回床上。接着又把他的脏衣服脱掉，鞋子裤子也脱掉，塞进被子里，随便拿了块毛巾沾水给他擦了擦脸。

　　当然，这个过程中免不了悄悄打量一下周璟云的身材。

　　偏瘦，但是有在锻炼的样子，不过不太经常就是了，基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种类型。

　　林岚忍不住握住他细瘦的手腕。
　　温热的，指尖感受到脉搏在跳动。

　　这样握着，好想一辈子就这样握着。

　　这时周璟云察觉到了到手腕上传来不寻常的热度，本就发热，更是难受，眼睛微睁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附着在他手腕上。
　　林岚触电般放开了手。尴尬地另起话题：
　　“我爹老了我都不会这样照顾他，你就偷着乐吧。”

　　周璟云并没有偷着乐，而是皱着眉头又闭上了眼睛。

　　林岚守他睡着，继续在床边站了一会，不知道要干嘛。看到房间角落里放了一个小沙发，旁边还有一盏落地灯。林岚把落地灯开了，接着又把卧室灯关了，然后坐到那个沙发里玩手机。

　　滑开锁屏看到那个还没来得及搜索的微信界面，林岚这才想起微信还没加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林锵冬骂傻了，还是念书念傻了。

　　但总之此时此刻林岚也不想加周璟云的微信了，他总感觉心里梗了一粒沙子。
　　不舒服。

　　随便刷了刷朋友圈，可高三生的朋友圈能刷到些什么呢。一分钟刷完以后林岚就没什么可玩的了，他手机上的APP少得可怜。

　　终究是逃不过思考这颗沙粒。
　　林岚边在指间把弄着手机边想，既然周璟云经常被人这样抱回家，那么他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因为剧烈呕吐后眼角泛着红，被人随意摆弄着脱掉衣服。
　　又有多少人进过这个家门，多少人握过他的手腕，多少人碰过他的唇。

　　林岚莫名生出一股烦躁。他走到周璟云床前看了他一眼，睡着了仍然紧皱着眉，全身上下都在透露着我不舒服的讯号。
　　林岚叹口气，忍下了想要留下照顾他的欲望，他不希望自己再被他的可怜耍得团团转。

　　关门前，周璟云揪着他的衣服要他的微信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闪现到脑海里。
　　真是会运用自己的相貌啊。林岚冷笑了一声。
　　门锁悄悄落下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周璟云在一片头痛中醒来了，还没等他缓过劲，手机响了。是隔壁李奶奶打来的。
　　周璟云突然慌了，我昨天喝醉了不会在楼道里大吵大闹了吧，可我记忆里没有这个片段啊，我喝断片了？但我从来没喝断片过啊。

　　在一连串的疑问和自我怀疑中，周璟云接起了电话。
　　还没等他说话，电话那头已经叨叨开了：“小周啊，你起了没啊，我告诉你啊，我刚刚出去买菜，看到有个人一直在你家门外站着哎，我买菜回来了也没走，好恐怖的哇，你小心点看看你认不认识，不认识赶快报警哦。”

　　有人在我家门口徘徊？难道我的名字被人拿去借高利贷了？
　　周璟云打了个冷战，赶紧下床悄悄挪到门前，从猫眼向外看。
　　这人……是谁？

　　周璟云不想开门，但这么一大个人一直站在自己家门口也不是个事儿。
　　好歹是个快30的人了，不能被这种小场面吓倒。
　　周璟云这么想着，打开了门。

　　门口那个人听到声音，在烟雾缭绕中抬起头。
　　是昨天那个小孩儿！

　　“哟，你没死啊，行，那我走了。”林岚把烟在垃圾桶上按灭了，又把放在地上的卷子收进书包里，拎起来准备离开。

　　“等一下。”
　　“我们，昨天微信，还没加上。”

　　周璟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战兢兢的学生时代，说话时总是把手背在身后，局促不安，小心翼翼。
　　林岚刚才的样子，让他感觉害怕。

　　但他不想就这么放林岚走，否则从此又是看缘分相遇。
　　他迷恋林岚眼里有时淡薄有时炙热的目光。

　　话说昨天林岚回到家，林锵冬已经坐在沙发上跃跃欲试，林岚刚一打开门他就开始逐条数落他的罪行。几年没犯错了，平时只能揪着他一点小错误责骂，诸如什么盛饭时不小心掉了一粒米啊，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水杯看着很不稳当啊。这次终于有一个大的了，林锵冬兴奋极了，滔滔不绝骂了两个小时。林岚本来只觉得自己是人渣，在刚刚被周璟云“骗”了以后，在林锵冬骂狗一样的骂声里，林岚发觉自己不仅是人渣，还是个傻比。

　　但架不住傻比善良。林锵冬终于放过林岚以后，林岚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喝酒喝吐了两次会怎么样？”
　　俗话说，百度百科，癌症起步。林岚翻了几条“医生”问答以后，感觉周璟云已经命不久矣了。睁眼到天明，林岚还是决定去看看，万一还有救呢？虽然是渣男，但也是一条生命啊。

　　于是他七点来到了周璟云家门口，并写完了两份卷子，抽了两根烟。

　　“不用了，助人为乐而已，你可以成为我的作文素材，我们就当两清了。”
　　说什么屁话呢，林岚自嘲地想。

　　“哦……那，昨天谢谢你。再见。”
　　周璟云也不纠缠了。甚至默默退后了一步，像在等着林岚离开。

　　成年人的冷静有时候真的令人讨厌。

　　林岚走进电梯里，关下按钮。
　　周璟云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林岚觉得自己其实有点过分。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甚至也主动要过联系方式。今天突然就变了，周璟云一定一头雾水吧。
　　以他的性格，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感到后悔，在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林岚看见周璟云靠着墙慢慢滑了下去。
　　他立马伸出手挡住电梯门，然后冲到周璟云身边。

　　“你怎么了？”话音落下，他把手覆上周璟云的额头。
　　好烫。

　　“你发烧了！”

　　周璟云看着林岚一脸担心。
　　他莫名感到好笑。

　　“得了吧。收起你总是莫名其妙的好心。怎么，让人对你感激涕零，又一脚把他踹开，感觉很爽是吗？”
　　“……什么？我没……”
　　林岚话没说完，周璟云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走吧，别来烦我了。我没时间陪你这个小屁孩玩什么满足英雄心态的游戏。”

　　林岚肺都气炸了，他一把拉住转身准备回家的周璟云。
　　“我什么时候在玩这种游戏！倒是你，每次都这么可怜巴巴地对着各种男人展示你脆弱的一面吧，除了我你带了多少男人回家？还和我要微信，我是第几号钓鱼对象？”

　　周璟云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岚，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在林岚眼里居然是这个样子。

　　“哈。”好久没听到这么离谱的无中生有，周璟云反而笑了，“首先，我从来没有带过男人回家，昨天也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我上车的。其次，我带不带男人回家，带谁回家，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你是我的谁？”

　　林岚愣住了。好大一个误会。
　　他想道歉，又觉得实在尴尬。看着脸通红的周璟云，也不知道是发烧烧得还是被自己给气得。

　　林岚拉住周璟云的手腕，说：“我送你去医院吧看你烧得挺厉害的了。”
　　周璟云听出林岚的语气软和下来了，估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可周璟云自己还在气头上呢。
　　他直接抽回手，说：“不去。不是说我骗男人吗，别被我骗了，快跑吧。”

　　林岚把头低下，闷闷地说：“对不起。”
　　周璟云不想说话。
　　林岚再次拉起他的手腕。
　　“对不起，给我个台阶下吧，我太尴尬了。”

　　在周璟云眼里的林岚此时此刻就像个做错事的大狗狗。
　　其实他已经原谅这个脑补过度的男孩儿了，毕竟他自己也说了难听的话。

　　“行吧，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这个小屁孩，下次开脑洞适度一点！”
　　“好啦，快去医院吧，再烧下去脑子要烧坏了。”
　　“脑子烧坏了也比你聪明，你这个傻比。”
　　“......”

　　到医院挂上点滴以后，周璟云睡着了。
　　林岚坐在床边一个小椅子上。

　　短短十几个小时，就和眼前这个人发生了这么多事。林岚实在想感叹缘分的奇妙。自从三年前知道自己的取向，不是没有遇到过柔弱的男生投怀送抱，也在酒吧卫生间看过别人吐得歇斯底里，但没有哪个人让他想要回应，让他心甘情愿想要照顾。
　　林岚善于把自己活得冷漠，尽可能地减少和其他人的连接，他时常希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自己，这样就不需要处理那些多余的关系。

　　周璟云是一个例外。林岚好像能在他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疏离，却又放肆地相信自己。
　　如果说林岚是一片不允许别人踏入的寂静森林，周璟云就是偶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他赞美这片森林，在森林里走路，奔跑，摘下一朵花别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林岚发觉，原来这次是自己主动把他接纳到自己的世界里的。

　　待到下午，周璟云醒了，睁眼便是自己的血回了一截儿到输液管里的惨状，而林岚趴在旁边睡得正香。
　　周璟云只得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想要按床边的铃。

　　林岚睡眠浅，这一动把他弄醒了。
　　“你干嘛呢？”好似美梦被搅乱，林岚语气里是刚刚起床的烦躁。
　　周璟云无语：“我血都要回到输液瓶里了。”
　　林岚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喊护士。

　　谁料到来的是个小男生，穿着淡粉色的护士服倒也不违和。
　　他熟练地拔完针，一边收拾各种器具，一边滔滔不绝交代着。
　　“你呢，少喝点酒，别觉着自己年轻就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作垮了还怎么玩呢。你再这样，下半辈子可要后悔呢。”数落完周璟云，他还嫌不够，又侧身数落起站在一旁的林岚。
　　“你也是，不晓得劝着点啊，怎么就纵容你男朋友乱喝，不会帮忙挡挡酒？真是一点都不晓得疼爱对方。”说罢还叹口气摇摇头，完全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
　　林岚和周璟云只得呵呵干笑，见这个小护士还不打算放过，忙不迭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会注意的。

　　小护士这才心满意足，结果刚走出病房门就被一个高个男人搂住脖子，质问他是不是又忍不住和病人说多余的话了。小护士打着哈哈，两个人嬉闹着走远了。
　　林岚和周璟云尴尬得要死，也顾不得辩驳两个人被误会的关系，飞快离开了医院。

　　这一路走得有点急，出了医院站在路边，两个人都有些微微喘气。

　　尽管十月中旬，下午的日头还是挺足的，林岚怕周璟云刚病好又中暑，把他拉到一片树荫下。
　　阳光透过树荫在周璟云脸上印出了圆圆的很多光斑，他的脸很白，鼻梁挺拔，嘴唇一点淡淡的血色，眼神遥遥虚盯着远处一点，又是那种淡漠和疏离。

　　林岚出神地看了好半天。
　　周璟云被盯得不自在，转移话题说：“我还是很想问一下，你到底是怎么觉得我是那种人？”

　　得，还以为已经翻篇了。

　　“就……看你好像经常喝醉的样子，然后被我抱起来也一点都不别扭。”
　　“经常喝醉是因为应酬多，习惯了。不别扭的话……我也不知道，反正你……”

　　忽然吹起一阵风，吹动树叶哗啦啦响。

　　林岚只看到他上下唇开合，没听清他说的话。
　　“我什么？”

　　周璟云也没逃避，反而更认真地说：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也一个人习惯了。我从来接受不了和别人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昨天，很奇怪，我不想要逃离。”

　　“也许，你是特别的吧。”

　　林岚笑了。
　　“我也觉得你是特别的。”

　　周璟云有点难为情，好像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说了什么甜腻情话。
　　他走出树荫伸手拦的士。

　　林岚走到他旁边，偏头在他耳边说：
　　“那，既然我们互相都是特别的，不如……”

　　“不可以！”
　　周璟云突然大声地反对，引得附近路人纷纷转头看过来。

　　林岚尴尬在原地。

　　周璟云也发觉自己失态，急忙拉着林岚钻进刚停下的出租车里。

　　车子发动后，周璟云看到林岚询问的目光，只好又小声地说：“对不起，但，不行。”

　　“唉。”林岚认命地叹口气，“不行就不行吧，但我们还是得加个微信，都加了两次了，这次怎么着也得加上吧。你觉得呢？”

　　林岚感受得到，周璟云此时惊慌的情绪一定来自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不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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