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动

　　-林岚
　　今天晚上九点过，我又去酒吧买酒了。付钱的时候，看到旁边卡座有一个人在喝酒，慢悠悠的。付完钱，我没走，坐在离他两个座远的地方，用余光看他。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吧，穿着西装整整齐齐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领带也打得规规矩矩，我从没见过有人会穿成仿佛要去结婚的样子来这么乱的酒吧喝酒。

　　十点零两分，他把面前的那瓶红酒喝完了，没有走，没有再要一瓶，只是静静地看着空酒杯里剩着的那一点儿红酒。过了一会，他流了一滴眼泪，眼泪掉进那点红酒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整个人都转过去看着他了。

　　他走下卡座，朝我走来，我也没有把□□/裸的目光收回去。空酒杯被递到我面前。“请你喝酒。”他说。我接过，看着那滴混合液体——红酒和他的眼泪。我居然觉得有点浪漫。
　　再抬头，他已经坐回去了，倒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

　　酒保大概在旁边看戏许久了，见他睡着，走近我和我说：“他不经常来喝酒，但每次喝酒都这样，在杯底滴一滴眼泪。”
　　“每次都送给别人吗？”
　　“不是，他会仰头把那滴液体滴回眼睛里。”
　　啧，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伤痛文学看多了？
　　我把杯子放下，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回过头，他还趴在那，像是睡死过去。

　　再后来几个月，我再没见过他，我常常去酒吧，我以为是他没再去，后来他告诉我，他比以前去的频率还高了一点。
　　但我俩再没碰面。
　　我开玩笑说大概是老天爷发现我们两个撞在一起准没好事，给我们使劲弄开了，结果还是抵不住互相的莫名其妙的吸引。
　　“老天爷可以退休了。”他难得地笑了。
　　因为再没遇到他，尽管那天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但还是慢慢模糊了样子。
　　学校里家里破事一堆，我几乎差点就要忘记他了。

　　十月九号，这一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我爸打电话来骂我，他翻到了我小学的一本日记，日记里是我骂他的话。我刚刚吃完晚饭，准备上晚自习。看到他电话的时候，我是不想接的，但不知道抽哪门子风，我还指望他关心我不成？总之我接了。
　　电话刚一通，他就开始骂我没良心，不孝，人渣。我一头雾水，几个星期不见，他又升级了？连引线都不需要，可以直接爆炸了？他骂了我半天，我就静静地听着，他没话了，才说：
　　“好啊你原来小学就盼着我和你妈离婚，小学就盼着我死啊！”
　　我这才想起自己小学每次被骂不敢回嘴，好像确实在日记里用力写过这样的文字。
　　我突然觉得他骂的挺对的，才小学就盼着自己爸死，可不是人渣么。
　　但我也挺心烦的。你骂的对，可是也不妨碍我生气。
　　于是我逃课了。

　　说实话，高中三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逃课。
　　好像这次不得不明面上承认我是人渣了让我实在是有点难受。通俗点说就是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我赶在铃响前跑出了学校。

　　现在看来，还挺感谢这通电话。这大概是我爸做的唯一一件让我感谢他的事，要不是这通电话，那个人应该已经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晃晃悠悠走在路上，上海的冬天黑得很早，六点半已经黑得一塌糊涂了。我想起我的家乡，那个八点钟还亮堂堂的小城市。

　　这时前面也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人，不对，如果说我是晃晃悠悠，那他就是晃晃晃晃悠悠。并且当我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突然扶住墙吐了。吐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我还没见过人这样吐，好像要把自己心都给吐出来。因为我是一个善良的高中生，我靠近他，给他拍拍脊背。然后跑去旁边的便利店给他买了一瓶水和一包湿巾。
　　做这些当然是因为我太无聊又太善良了，而不是看他似乎有点眼熟有点帅。

　　等我回来时，他也吐完了，蹲在地上头低着。我赶紧把他拉离那堆呕吐物，喂他喝水给他擦嘴。一通倒腾完，当他看了我一会儿并说了一句，是你啊的时候，可怜我被我爸一顿狂骂脑子骂傻了，他在我面前仍然只是一个有点眼熟的大帅哥。
　　我说：“啊。是我。你谁？”
　　他居然笑了。还挺好看的。

　　-周璟云
　　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吸引（据他所说），我认识了他，一个还是高中生的小屁孩。我本应该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但那天在酒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可能他盯着我的目光太过于□□/裸，太过于肆无忌惮了。

　　自那天以后，我总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的眼神。我看过很多人的眼神，他们望向我的时候，要么带着厌弃，要么带着可怜，要么带着幸灾乐祸的嘲笑。但他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哪怕我做着那么奇怪的举动，我在他眼里，好像还是一个普通人。
　　我渴望被人普通地看待。

　　我有意无意地去酒吧去勤了一点，结果却再没看见他。我开始害怕，害怕他那天表现出的平静都是假的，他已经把我当成了神经病。然后，从此再也不来这个酒吧了。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我被讨厌了，那不见也好。
　　就是跟酒吧老板偶尔谈起他的时候感觉他很喜欢来这里喝酒，我这样平白无故打乱了别人的生活节奏。唉，我真是一个无论到了哪里都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我还是遇到他了，他没有讨厌我，他直接忘记了我是谁。
　　挺好。

　　说起来那天真是我二十九年人生里最沉痛的一天。先是为了生活参加装孙子饭局被灌得妈都不认得，然后就是手机落在公司连个滴滴都叫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我还能在摇晃的世界分辨出家的方向。

　　一开始远远看见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他这次不再伪装自己对我的厌弃。于是连忙往边上走，把头使劲低下来。
　　结果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突然翻涌，我觉得我完了。扶住墙吐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无数个人，无数个嫌弃的眼神和无数句恶心，里面有他。

　　余光里他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我绝望地把头埋在腿间。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是不是想羞辱我一番呢？我这样悲观地以为着。

　　他走近，先半拉半抱地让我远离我的呕吐物，然后蹲到我身边，轻轻把我的头抬起来，手上拽着刚刚买的湿纸巾给我擦了擦嘴，又把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漱漱口。”他说。是没有情绪的声音。
　　等我漱完，他不知又从哪变出的一杯盛着温水的纸杯，递给我。

　　这时候我也分不清我的情绪是感动更多还是惊喜更多了，亦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总之千万种情绪千万句想说的话，最后我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是你啊。
　　他愣了一会儿，我第一次在他淡漠的脸上看到这种真诚的疑惑的表情。

　　实在是忍不住，我勾了嘴角。

　　后来他帮我打了车，上车前我做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事——主动要微信。
　　我甚至借着点酒精的力量，在他准备转身就走的时候拉住了他校服的一角。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小屁孩居然比我要高半个头。
　　“加个微信吧，我还你打车钱。”
　　他摆摆手：“嗨，多大点钱啊，不用了。”
　　我心想，难道这样的暗示还不够吗？真不愧是高中生。

　　我舍不得放过他。
　　他也没扯开我的手，而是盯着我的脸感觉在仔细端详。

　　我还是花光和酒精借来的勇气了，准备妥协。他突然说话了。
　　“行，加个微信，但钱不用还了，我好像想起你是谁了，酒吧里的非主流男人。”

　　-两个奇怪的人
　　没被当成神经病谢天谢地，但当街被喊“非主流”还是有那么一点难堪，周璟云尽自己最大的力气礼貌地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林岚紧随其后也坐进来，然后朝开车的师傅喊了一句：“师傅可以走了。”他似乎对于自己突然想起面前人是谁这件事很满意。说话的兴致都高了几分。毕竟再怎么说也还是个18岁的大男孩。

　　然而对比于林岚些许的兴奋感，周璟云只是一脸冷淡地看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疲于掩饰自己的不满。这么些年面对了无数冷嘲热讽，早就学会了忍耐自己的情绪，对外都是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形象。
　　现在却肆无忌惮外露着。

　　林岚没有被周璟云的冷漠吓退，毕竟他自己冷漠起来才最可怖。林岚也知道周璟云不过因为自己说他非主流正在闹别扭罢了。

　　他自顾自地说：“刚刚你吐得这么厉害，别一会在车上晕倒了，我还是送你到家吧。”
　　周璟云无奈：“其实我酒醒得差不多了。”
　　“这是暂时性的。”林岚一本正经，“况且就算你不晕倒，等会酒劲儿又上来了拉着路人送给他你的眼泪混红酒，被当成疯子怎么办？”
　　林岚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语调中带着一丝戏谑。
　　却没料到周璟云骤然失了神，如果说刚刚的一脸冷漠还有点灵动鲜活，那么现在只剩死气沉沉的孤寂。
　　半响，他轻声问道：“那天你也把我当疯子了吗？”
　　林岚呆滞了一瞬，赶紧摇了摇头。怕自己说服力不够，还信誓旦旦地竖起了三个指头。
　　“我发誓，绝对没有。就觉得你挺好玩儿的。”
　　周璟云这才笑了。

　　原来林岚和那天在酒吧看到的一点都不一样。他这么想着。

　　到地方下车后，周璟云想着林岚这就该回去了吧，他和林岚说再见，林岚却执意要送他到家门口。
　　周璟云完全想不通林岚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何。
　　林岚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以前老是遇到男生会顺其自然把女生送到楼下。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情。

　　他跟在周璟云身后走了几分钟，周璟云突然问他：“你们学校不上晚自习吗？”
　　林岚扯谎：“今天不上。”摸摸鼻头，他怕周璟云又找借口赶自己走，就说：“你不是要加我微信么？”
　　周璟云完全忘了自己厚着脸皮跟他要微信的事。

　　“哦对，但我手机落公司了，不能扫码。”
　　要不是林岚想起刚刚是周璟云先开口要的联系方式，他都要笃定周璟云撒慌，还是一个非常拙劣的慌。

　　“那你把微信号告诉我吧我直接搜你。”
　　周璟云没想到这年头加个微信还能文艺复兴，他报出自己微信号的时候感觉就像两个小学生在互加□□。
　　□□爱什么的。

　　林岚正准备搜索，微信界面却突然换了，是来电话了。这种时候也不知是父子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是林锵冬，也就是他爸打来的。林岚不想接，但是，他害怕他爸，打心底里害怕。他爸从来没打过他，但骂他的时候，总觉得比打人可怕一百倍。林岚每次被他爸指着头骂，都觉得自己不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在接受父亲的批评，林锵冬骂他的时候，像在骂一只家养的土狗，一只一文不值只会添麻烦的狗。林锵冬是他的噩梦。

　　林岚转过身去走远了一点。刚滑开接听键，林锵冬怒不可遏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出来。
　　“你居然敢逃晚自习？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你不是人渣吗？”
　　林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你说得对，我是人渣。人渣为了印证你的结论，逃了晚自习让人渣的罪名更坐实一些。“
　　电话那头冷笑了一声，挂断了。
　　林岚居然从这声冷笑中听出了他爸的一丝满意，好像在说，你终于承认了吧，我的结论是不会出错的。

　　揣起手机，林岚叹了口气，什么都忘了，抬脚就准备走。背后突然有一个声音说：“你不是人渣。”
　　对了，还有周璟云这个人。
　　此时周璟云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路灯里，每一个字都听清了。

　　周璟云不是个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的人，但他更不希望林岚自暴自弃地接下“人渣”这个名称。

　　他直直地看着林岚，又说了一遍：“你不是人渣。”这遍语气比上一遍更坚定。
　　“你看见在路边吐的我，当时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陌生人，还是个醉汉，但你认真地帮了我，还给我叫车不让我还钱。那天在酒吧我做了那么奇怪的举动你也没有讨厌我，没有把我当疯子。我还听酒吧的老板说你每次来喝酒都会给酒吧门口的流浪小狗小猫喂吃的。”
　　林岚没说话，周璟云接着说：“所以我觉得你不是人渣，希望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是人渣。”

　　按照林岚平时的性格，自己极力隐瞒着的和父亲的糟糕关系，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听了去，他会生气，会骂关你屁事。
　　但这个陌生人，刚刚认识左不过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这么笃定，这么坚定地说：“你不是人渣。”林岚自嘲，我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这么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他想说谢谢你，嘴巴开合了一下却冒不出这三个字。
　　倒是周璟云，走近他还准备教育他什么的时候，脚步晃了一下。
　　得，林岚心想，酒劲儿又上来了。

　　周璟云以为自己是酒醒了的，但是刚刚车上空调打得足，下来又这么被冷岚一吹，头又开始晕晕乎乎了。
　　更没想到这次直接晕乎到站不稳，林岚赶在周璟云倒地前扶住了他。

　　“谢谢啊……”得，反倒是周璟云先嘟囔着道了谢。
　　道完谢还不够，他记着刚刚林岚没有回他的话，怕林岚还要犹豫，接着说：“你看吧，我就说你不是人渣。”人都站不稳了还要说服林岚别自我否定。

　　林岚笑了，把他横抱起来。好轻。

　　“哎，你干嘛呢？”周璟云不习惯自己被一个男人这么抱着，挣扎着想要下去。
　　“别动了，你现在走路都走不稳。我搀着你走更累。”
　　“也是哦。”周璟云点点头，像是被说服。“我家在二十楼，那麻烦你抱我回去吧。电梯在那边。”他手抬起指了个方向，就乖乖缩在林岚怀里不动了。
　　这使唤人倒挺理所当然的。

　　林岚认命地将人抱到家门口。刚刚抱起人来的时候非常自然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现在把人放下了林岚才后知后觉害羞起来，幸亏刚刚电梯里没人，否则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抱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怎么想怎么怪。
　　被抱的人倒一点负担没有，倚着林岚捞裤兜里的钥匙。

　　林岚有点摸不透他，难道喝醉了被一个男生抱就一点都不觉得别扭吗？还是说，他其实经常被这样抱，已经习惯了。

　　大概是后者，林岚盯着周璟云因为喝酒而微微发红的后颈，自己下了结论。是个很容易让人生出保护欲的人呢。这样的人，应该获得过很多宠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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