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之上

　　南园居自从在浅滩对岸的迷雾中昏倒被人救回来，就一直借住在采药少年黄芪的家中，成日在迷雾边缘转悠，却又不敢再次贸然走进去。
　　这一日，南园居偶感风寒，服了黄芪熬的药后留在家中休息。没想到还没到正午黄芪就采药回来了。南园居转头看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
　　黄芪给他把了脉，确认他并无大碍，才说道：“先生，外面有人找你。”
　　南园居惊讶道：“找我？会是谁呢？”他在这里除了黄芪的家人，并不认识其他人。
　　黄芪出去领了个人进来，南园居定睛一看，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想到势头太猛，晃得自己头晕眼花。他激动得问道：“小姑娘，怎么是你啊？”
　　随黄芪进来的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身着绯色衣裙，头梳双髻，面容素净，正是前几日把南园居从迷雾中拖出来的人。当日被救后她着急离开，南园居只能匆忙中送她一本自己的书作为谢礼，没等多问她就已经飞快地走掉了。这几日每每回想起来，南园居总会捶胸顿足，生怕十万大山如此之大，再也找不见她。
　　女孩道：“我来看看先生好些没有。”
　　南园居笑得胡子都在颤抖，“好，好，老夫好得很，只是老夫找你找得甚是辛苦。小恩人，快告诉老夫，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郁雪森。”
　　“雪森姑娘，你家在何处？为何能安然无恙地从那片迷雾中走出来？”
　　郁雪森低垂着双眼回答道：“我家就住在那片迷雾的尽头，经常在迷雾中行走，自然对那里比较熟悉。”
　　“啊，原来那迷雾困住的只是生人而已，有意思。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雪森姑娘是否方便带老夫去你家乡参观一番？”
　　郁雪森沉默不语，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南园居急忙解释，“姑娘不要误会，老夫并不是恶人。你可还记得初次见面老夫送你的书吗？那是老夫游历各地所记述的见闻录，老夫对这十万大山十分感兴趣，想要记下这里的人文景观、民俗风物等等，使阅者足不出户也能领略这山中的风采。你可否考虑一下老夫的请求？”
　　“先生，非我不愿意，实则族规如此，外人不得踏入本族。而且，族中先辈设立了守护的屏障，就算我想让你进去，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南园居长叹了一口气，十分失望，他思考良久，复又试探地问道：“那么，不知道雪森姑娘能否给老夫介绍一下你的家乡？”
　　郁雪森迟疑片刻，道：“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能不能请先生先帮我个忙。”
　　“哦？有什么是老夫可以帮到的，姑娘尽管说，老夫凡所能及，必当尽力。”南园居爽快的答应下来，听了郁雪森的要求后，便拿出纸笔书写了起来，间或停笔思考，及至午时终于完成。他找出第二卷游记，拆开封装的线，将刚写的两页纸放了进去，然后将散开的纸张重新整整齐齐地封装在了一起。
　　郁雪森接过书册放到怀中，满心愉悦从眼中溢了出来。午饭后，她又给南园居讲了良久自己的家乡，听起来跟普通的村落基本无二，使得南园居心中免不了失落。
　　然而南园居不知道的是，他带给别人的，却是巨大的希望。
　　青龙燧融满心欢喜地翻阅着郁雪森带给他的《南园居闻录卷二》，翻到《历法篇》时停了下来，此篇所记载如下：
　　“山海有云，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其太岁者，盖背驰之假岁星也，顺之以十二辰，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后历家取十岁阳，以配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阳。
　　自汉太初元年，始以太岁纪年，六十甲子周而复始，且舍颛顼历而行太初历，以建寅之月为岁首。后因岁星之超辰，致天象不符，于元和二年废太岁之法，行之以天干地支纪年，唯太初历行至今日。后世文章偶有用古年名者，盖以干支逆推也。”
　　青龙燧融兴奋地说道：“雪森，你看，十二太岁年名出现在人族的汉朝太初元年，而隐都的史书上记载的念族隐居于此是在汉朝元封二年，此前的历代年号都没有‘太初’一说，只能说明‘太初’是在‘元封’之后，而且此书确实是从人族流传至此的。”
　　郁雪森看到他如此兴奋，既开心又忐忑。
　　青龙燧融问道：“雪森妹妹，这第二卷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我昨天想碰碰运气，去了第一次碰见那位老先生的地方等了一天，没想到他真的又路过那里了，于是我又向他求了一本书。”
　　“真的吗？你可否带我去那个地方找他？我要问问他出入结界的方法。”
　　“这……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居所在哪里，而且他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
　　青龙燧融呆立半晌，万分惋惜，“雪森妹妹，你为何不留住他呢？哪怕拖得一时半刻，让我见上他一面也好。我有诸多疑问想要问这位老先生，他走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郁雪森见他眸中隐约闪现的癫狂之色，不禁有些害怕。她想，自己能够穿越九天神隐大结界，靠的不是人为的手段，应该是天生的能力。她曾经尝试过带一只吉灵鸟出去，结果她出去了，鸟儿却被困在结界里，若不是她及时撒手，那只吉灵鸟怕是要被扼死了。青龙燧融如果没有穿越结界的能力，恐怕用任何方法都出不去，不如让他就此死心，不要再抱有无谓的希望了。
　　青龙燧融感慨道：“当年玄重祖师创建了九天神隐大结界，为的是保护念族免受人族的侵扰，没想到，而今却是作茧自缚，用一道结界困住了整个隐都，让我们与世隔绝，固步自封。”
　　郁雪森尽管经常跑到结界外，但她到过最远的地方也没有出十万大山。回想山中零落的房屋和采药、打猎为生的村民，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现在的人族比隐都先进？我觉得隐都的子民生活安稳宁静，在大结界的庇护下，没有饥荒灾祸，也不用受人族的迫害。说不定现在人族依然比我们贫苦落后呢。”
　　青龙燧融摇摇头：“如玄重祖师般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八百多年来没出现过第二个。而且当初他带来的尽是人族的精英，以及最先进的知识，才会使得隐都建初便迅速繁盛起来。然而放眼如今的隐都，大权在握的长老院机构繁多尾大不掉，还尽是一群坐吃山空的庸才。这方寸之地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加起来甚至比粮农还多，真不知道是谁在养活他们。黄麟峰大长老之位后继无人，各方势力窥伺已久蠢蠢欲动。
　　隐都走了很久的下坡路，目前已经站在了动荡的边缘。而人族不同，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所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就算是万里挑一，也不会缺少贤才良将。我相信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人族肯定有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就算人族不幸比隐都差，那么以史为鉴，我们也可以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天地之大，不知几许，然隐都之小，渺如沧海一粟。人生在世，若甘愿困于蝇头蜗角，岂不白白辜负了这浩瀚宇宙？”
　　郁雪森此刻深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微不足道的蜩与学鸠，怎能知道鲲鹏的志向？
　　他缓了缓，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十二方位之所以叫做十二门，十二门中只有正南门是以人族的太岁命名，皆是因为祖师爷在创界之初，就给我们留下了这道出去的门，他并不是要我们固步自封。而且隐都建成后他也出去过，带回了人族的知识，不然怎么会知道太岁之名。那么很有可能，祖师爷是要用这唯一异常的名字来提醒后人，唯有此门可通人族。可惜，我现在还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也无法验证这是否可行。”
　　郁雪森此刻心中纠结成一团乱麻，最后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抱歉。她觉得青龙燧融的推理有理有据，还是相当可信的，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从哪里都可以出去。也许，只有自己是不同的？若破解了敦牂门，是不是其他人也可以自由进出了？
　　在青龙燧融埋头钻研那第二卷游记的时候，郁雪森在万象阁一处角落里找到一本没有署名的《镰针集》，书本看上去年代久远，艰涩难懂，扉页的左下角写着一个小小的“重”字。其中所推演的结界术式虽然看起来只寥寥数行而已，但由于缺乏详细的解法，每个术式的推演都是难度很大的。她研究了几天，推演得十分吃力，但竟勾起了她的好胜心，越发钻研开来。
　　又过了几日，青龙燧融把《南园居闻录卷二》还给了郁雪森，从他愁眉不展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从这本书上并没有别的收获。郁雪森也顺便向青龙燧融讨要了那本《镰针集》，她心中明了，已经是时候告别万象阁、告别青龙燧融了，这场浮华美好的梦终究要醒过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郁雪森回归了原来平淡无波的生活。只是心湖里的涟漪虽然能够消散，但激起涟漪的那颗石头却永远沉入了湖底，横亘在那里，再也无法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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