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之上

　　晨间浓雾弥漫，巳时还未消散。郁雪森顶着被雾气沾湿的头发，在林间快速穿梭。她已经被姜惠关了三天，早就浑身不自在了，好不容易放出来又无时无刻不被郁雪林粘着。片刻前，她甩掉郁雪林偷偷溜了出来，凭着之前零散的记忆向南走去。
　　结界的最南方，刻着“敦牂门”的巨大石碑下，一个白衣少年在抬头仰望着碑上的字。他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静立着纹丝不动。半晌方才围绕着石碑仔细观摩起来。在石碑背侧的碎石堆里，他捡到了一本书。他轻轻拂去书册上的灰尘，看到封面上写着《南园居闻录卷一》，遂好奇翻开了浏览起来。
　　“那是我的书，请把它还给我。”白衣少年听到有人讲话，才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何时，从浓雾中走出来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眉目淡漠，一只手伸到他面前，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书。
　　白衣少年合上书，问道：“小妹妹，这是你的书啊？你从哪里得来的？书里面描写的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那女孩正是前来寻书的郁雪森，她把手往前递了一些，戒备地说道：“从书摊上随便买的，该还给我了吧？”
　　白衣少年连忙把书放到她手上，笑道：“小妹妹，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书里面写的各地奇闻轶事很有趣，看过才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不免好奇罢了。小妹妹，是否方便将此书借我一阅？”
　　郁雪森把书揣进怀里，摇了摇头，“我家离得远，不方便，况且这书我还没看呢。”
　　白衣少年英挺的眉毛皱在一起，思索片刻道：“你看这样如何？我家有个很大的藏书阁，里面收藏了众多珍贵的上古孤本，还有千百年前从人族带进来的典籍，这可是你在其它地方绝对找不到的。你可以在里面任选一册带走，只要将此书借我三天即可。”
　　郁雪森听他口气这么大，不禁满心怀疑，问道：“你家在哪里？我如何相信你？”
　　“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是青龙氏的燧融，这是我家族的徽记。” 白衣少年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圆形的金牌，上面铸着繁复的腾龙图案，的确是大名鼎鼎的青龙氏的族徽。
　　少年对郁雪森诚恳地说道：“你若是不信，可随我一道去看看。”
　　郁雪森在听到他的姓氏的时候已经心动了，只因青龙氏是青龙峰的主人家，而青龙峰又是除主峰外，上城四大辅峰之首。
　　大结界内依其中心峰多高大、四周渐趋平缓的地势，建立起上、中、下三层城郭。下城是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住的多是以农耕、桑织为主的人，大多是平民。比如郁家就住在下城的外围，靠近大结界的乌足山中。仅仅是因为父亲做了修缮结界的修界士，全家才得以脱离农籍。中城则商贾云集，富户林立，是最为繁华的地方。上城内有主峰和四大辅峰，住的都是长老院的各级掌权者，手握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权利。
　　四大辅峰因其在中央主峰黄麟峰周围的位置，对应二十八宿的方位，按东南西北分别被赋名为青龙峰、朱雀峰、白虎峰、玄武峰。创界之始，玄重祖师长居黄麟峰，将四峰分别赐给追随他的四位元老，并且将四峰之名作为姓氏赐给四家。此后，祖师后人承袭大长老之位，四峰历代家主则世袭四长老之位，共同辅佐大长老。
　　值得一提的是，从四元老易姓开始，赐姓伴随着对土地或资源的分配和占有，逐渐成为一件光耀门楣的事。譬如管理着某河谷、平野、山川地带的家族，就会通过长老院将该地名称赐给各家作为姓氏，因此这些家族也能够通过姓氏赤裸裸地宣示所有权。就连郁雪森的母亲姜惠，最期盼的也是郁家能被赐姓“乌足氏”，这样就可以在乌足山扬眉吐气、“横行霸道”了。
　　别看郁雪森平时像只野猴子似的，谁也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唯一能让她在家里安静呆着的，便只是读书而已。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使得探索和阅读这一动一静，矛盾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她平日里在家几乎把父亲书柜里的书翻烂了，解术式的速度已经快赶上父亲了。但她觉得远远不够，父亲只是个修补结界的修界灵士，上面还有更加厉害的织界灵师和创界仙师。
　　织界灵师能够利用现存的术式进行组合推演，从而造出结界。而最厉害的创界仙师却能够创造出新的术式和更加强大的结界，只是能够达到这个级别的人是少之又少。念族最伟大的创界仙师就是玄重祖师，他以一己之力创建的九天神隐大结界可谓旷古烁今。
　　郁雪森从记事起就对这些蝌蚪似的符号和术式着迷，她以玄重祖师为榜样和目标，梦想着以后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创界仙师，比父亲厉害很多倍，让所有人都崇拜敬仰。然而只看父亲的书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能在大名鼎鼎的青龙峰的藏书阁找到玄重祖师留下来的手稿，那将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收获。就算没有玄重祖师的手稿，能找到其他伟大的创界仙师留下来的手记也是极好的。
　　更何况，她怀中的这本游记，只是读起来有趣而已，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价值。这原本是她前几天偷偷跑到结界外面帮助了一个晕倒的老头后获得的谢礼。她之所以不辞劳苦回来找它，就是怕被别人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只是借阅三天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好吧，只是我不能出门太长时间，我家人会着急的。”
　　青龙燧融松了口气，“这个好办，明日你早点来此等我，我骑了雷灵兽来接你。”
　　“雷灵兽！真的吗？”郁雪森脱口问道，她早就想一睹日行千里、登山如履平地的雷灵兽的风采了。
　　青龙燧融看到她终于像个正常的孩子般兴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笑着点头，问过她的名字便离开了。
　　第二天郁雪森早早的在石碑下等候，没多久便看到青龙燧融身穿白衣，骑着雷灵兽踏风而来，如清晨的阳光洒进山中，明亮且耀目。
　　郁雪森急不可耐地盯着他□□的雷灵兽，只见其长得酷似骏马，不同的是它的头上有两根银白色的角，形状仿若牛角，但是却长了不少，额间一道闪电状的银白色毛发。它身形健硕，体长较长，四肢短粗。最显眼的却是它背上的那对巨大的翅膀，煽起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坐在青龙燧融身后，骑跨在雷灵兽背上，在山林上方倏然而过。急速倒退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郁雪森却不舍得把脸藏起来，她第一次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御风而行的感觉。
　　郁雪森偶尔跟家人去中城逛集市，却从来没去过上城。去到中城外侧坐牛车都要绕一整天，往往要在城里住上一宿，第二天才能回来，何况还要穿过中城和上城，到达距离更远、地势更陡峭的青龙峰呢？
　　更何况，出入上城的都是长老院及下辖各机构的官员，平民上去办事需要提前申请，并且拿到加盖长老院印章的通行令才行。这种通行令一般都是申请时间较长、时效却较短的。但青龙燧融却已经给郁雪森准备好了长期通行令，顺利带她进入上城登顶青龙峰，再一路穿过富丽堂皇的青龙苑，进入内里的藏书阁。
　　青龙家的藏书阁名叫“万象阁”，站在门口放眼望去，果然是书藏万卷，如汗牛充栋，包罗万象。郁雪森如同掉进无边无际的书海，简直目不暇接，恨自己只生得一双手、一对目。
　　青龙燧融看到她如此兴奋，不禁觉得奇妙，一路过来她看过青龙峰的雄伟高绝和青龙苑的豪庭广院，皆像个深沉的大人一般无动于衷，唯独对这个小得多的万象阁惊叹连连，看来真的是个极度爱书之人。
　　青龙燧融命书童箕一守在万象阁门口，防止别人进来打扰，于是郁雪森安下心来在书海里肆意徜徉。
　　时间是最为神奇的，你盼望它快些走过时它慢慢悠悠停驻不前，你想留住它时它却飞快地溜走。郁雪森从书里回过神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她惊讶的“啊”了一声，青龙燧融放下手中的《南园居闻录》，抬起头来看她。
　　郁雪森急得跳脚，“天快黑了，我回家晚了会挨骂的。”
　　青龙燧融反应过来，急忙道：“快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到郁雪森静立在原地没有动，便问道：“雪森妹妹，怎么了？”
　　郁雪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选好要哪本书，能不能明天再来选？”
　　青龙燧融顿时明白过来，笑道：“不用着急，你慢慢选。我读书速度慢，你借给我的书估计要好多天才能看完，不知你可否迁就迁就我，在我看完这本游记之前劳烦你每日到万象阁来等一等我？”
　　郁雪森十分感激他的好意，她平时并不喜欢麻烦别人，只是如今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怕是厚着脸皮求也要求来的。
　　一本《南园居闻录》，青龙燧融看了七天还没看完。郁雪森逃了学堂里枯燥无味的课，每日从早到晚泡在万象阁中。在这里她犹如涸辙之鱼被放到汪洋中，饥渴地汲取知识。只是以青龙燧融这样尊贵的身份，每日里亲自骑着雷灵兽去接她，郁雪森深感不安和歉疚。她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但也明白如青龙燧融这般体贴谦逊的人恐怕寥寥无几。而他的这份体贴，却不是她该贪恋的。
　　郁雪森再怎么想要自欺欺人，也没办法厚着脸皮继续赖在这儿了。她在浩如烟海的书丛里搜寻准备带走的那一本，经过青龙燧融身边的时候看到他眉头锁紧，面容严肃，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郁雪森心想，原来他真的在仔细看这本书。她忍不住问道：“燧融哥哥，这本游记看得如何了？”
　　青龙燧融叹了口气，扶额道：“看得我好生困惑。”
　　“为何？”郁雪森心中不解，游记不应该是生动有趣，用来给人解闷儿的吗？
　　青龙燧融示意她坐到身旁的椅子上，郁雪森闻着他身上清新阳光的味道，下意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把磨破的袖口紧紧攥在手里。
　　青龙燧融朝她靠近了一些，把书递到她面前，说道：“你看，这里写道，作者南园居游历东海诸岛，‘起著雍执徐，尽上章敦牂，凡三年矣……’。还有这里，‘昔以重光协洽之年，我自东海，至于睢水……’。其中所述，东海和睢水，应该都是地名或海、河名称。我族困于这重重大山之中，对于海、河的向往和想象，在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这不足为奇。但是‘著雍执徐’、‘上章敦牂’、‘重光协洽’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从原文的大意，可以理解为是对年份的表述，但是我查了从古至今的各种纪年法，没发现过这种类似的记述。”
　　郁雪森小小年纪，自是不如他见多识广，此时也只能摇摇头，试探着道：“游记这类书籍，大多半是真实半是想象，你刚也说了，地名都可能是捏造的，那么纪年也很有可能是作者凭空想象创造出来的。”
　　青龙燧融不以为然，“你还记得我每天是在哪里接你的吗？”
　　郁雪森恍然惊醒，“敦牂门！是这个‘敦牂’吗？”
　　“对，就是这个‘敦牂’。你知道吗，我们的祖先还没有脱离出人族的时候，十二岁星纪年的方法就已经普及了，及至玄重祖师召集有念力的人组成念族，脱离人族建立隐都，此后数载，祖辈们还延续着岁星纪年的传统方法。
　　但是后来历学家们发现岁星并不是每年整走一个星次，而是约每八十七载超辰一次，用它们来纪年并不能反映岁星逐年所在的方位，所以后来改用天干地支来纪年。但为了纪念古人的智慧，九天神隐大结界内的十二个方位便以十二岁星来命名，也叫‘十二门’，每门之名皆由玄重祖师亲笔所书，刻于石碑之上，竖于结界之内。
　　按照岁星之名，结界内的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应分别对应大火、鹑火、大梁、玄枵门。自东向南，有寿星和鹑尾二门，自南向西，有鹑首和实沈二门，自西向北，有降娄和诹訾二门，自北向东，有星纪和析木二门。”
　　郁雪森忍不住问道：“不对啊，正南方的石碑上刻的不是‘鹑火门’，而是‘敦牂门’，这是为何？”
　　青龙燧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何只有正南方不以岁星命名？‘敦牂’二字又是何意？我翻遍所有典籍都找不到这二字，苦思已久，没想到却在这本游记里看到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敦牂’应该也是用于纪年的，但却不知是源自何处。隐都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各地的习俗和方言我都研究过，始终找不到其出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郁雪森听了他的推测，脑海中却逐渐明白了过来，既然这本游记是从界外得来的，那么“敦牂”肯定就是人族用于纪年的事物。念族与人族分开近千年，既然念族的纪年之法早已改变，那么人族的改变了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她却不敢把这种猜想告诉青龙燧融。
　　然而青龙燧融的聪敏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往后翻了几页，继续念道：“还有这里，‘癸酉年岁首，余自入蜀，及五月后，律中林钟，安京温风始至，蜀地酷热难当，方得出川’。你看，此处变成了天干地支纪年。还有十二律中的林钟，对应六月季夏，此处应是夏历，以建寅之月为岁首。而隐都建初使用的颛顼历，是以建亥之月，即夏历十月为岁首，隐都三十三年改用的新历，与周历相同，以建子之月，即夏历十一月为岁首。这就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想，这本书肯定是从结界外来的，但并不是在九天神隐大结界建成前由念族先辈从人族中带进来的，而是在结界建成后若干年才流传进来。这说明，有外面的人进入了结界，又或者是，有念族的人可以出入结界。”
　　郁雪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既佩服青龙燧融的博学广记，又害怕他真的看出什么来。
　　青龙燧融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希冀，“雪森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本书到底是从何而来？”
　　郁雪森目光躲闪，期期艾艾地说：“就是……我偶然帮助过一个摔倒的老爷爷，他送给我的。”
　　“那这个老爷爷是谁？你可知道他人在哪里？”
　　“我不认识，是个陌生人，我没问过他的名字，而且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郁雪森看着青龙燧融难掩失望的神情，不解地问道：“燧融哥哥，不管是纪年还是纪月，这些都是历法家该操心的事情，你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平时看书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通常就直接跳过了，我爹常说我读书粗浅，不求甚解，做不了大学问。”
　　青龙燧融短促地笑了一声，眉头复又紧锁，“我只是好奇而已，古人之智慧浩如烟海，而流传后世者仅沧海一粟矣。青龙氏祖祖辈辈热衷于收集古籍，就是要为古老文化的传承略尽绵薄之力。我既出生在青龙家，有着得天独厚之优势，更要尽心竭力研究这些古籍，以求能够将所得造福隐都的万千百姓，方不辜负青龙氏世世代代的努力。”
　　郁雪森松了一口气，对他的这些想法感到敬佩不已，又念及他每日里不辞辛劳接送自己，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帮助，不由自主地道：“好，我会帮你的。”
　　青龙燧融以为她只是安慰自己而已，并没有太过在意。第二天早上去老地方接她的时候，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石碑上刻的“门”字中间贴了一张“假条”，原来是郁雪森给自己请了一天假。
　　又过了一天，青龙燧融仍然准时出现在敦牂门，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郁雪森兴冲冲地举着一本书冲到他面前，那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南园居闻录卷二》七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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