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空城与夏日痴

　　纪景看到林维夏脸色不对：“怎么了？有问题吗？”
　　林维夏诧异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就像她完全不认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你……你真的认不出这个设计吗？”
　　“这……”纪景再度打量着那幅效果图，当时童飞给他的时候，他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似曾相识，可能是借鉴了什么设计。后来他在对童飞的问话中也逐渐打消了她抄袭的疑虑，因此也就没再多想。
　　可林维夏的表情为什么会扭曲成那样？纪景的心狂跳起来，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却不敢问出口。
　　“果然，你什么都忘了。”林维夏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讥讽地望着纪景，“没想到啊，那个所谓的应激性创伤后遗症，可以让你忘得这么彻底！”
　　纪景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本来以为真的可以不在乎了，可是看到这张设计图被篡改成了这副样子，林维夏还是觉得自己那颗经过千锤百炼的心碎成了渣渣。
　　她怎么会忘记，那个美好的暑假，他们两个人在老宅的书房里画画。她望着纪景的眉眼，总是不由自主地分神，遥想他们的将来。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庄严肃穆，不知道在那里是否也进行着一场庄重的婚礼。
　　突然间她福至心灵，拿出速写本，唰唰唰地画了起来。她还没有这么心无旁骛过，专注得连纪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都不知道。
　　“你在画什么？”纪景的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让她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
　　她慌忙把画盖住：“不给你看！”
　　“放着水粉作业不画，在这画什么速写。”纪景嗔怪地，“这次我可不帮你捉刀了，你就等着老师的灵魂拷问吧！”
　　他弯下腰，把脸凑在林维夏的耳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手里的速写本：“除非给我看你到底画了什么。”
　　纪景的身上很好闻，不是香水，像是洗衣液混合了一点草木香，闻起来清爽而又撩人。他爱干净，又讨厌出汗。夏天的时候常常待在空调房里，鲜少有汗味儿，总是带着一身清爽的少年味道。
　　少女林维夏就像被夺了舍，呆呆地看着他，突然间回魂，她产生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把手拿开，给纪景看她画的图。
　　那是一件有着长长拖尾的鱼尾婚纱，虽然只是草图，但是已经能从中窥出成品的绚烂美好。
　　纪景低头认真地看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林维夏就在他耳边轻轻说：“哥，以后我要穿着这件婚纱嫁给你。”
　　少年纪景的脸上没有诧异，他扭头看着她，笑得眼睛弯弯：“穿鱼尾婚纱吗？那你现在要开始减肥了。”
　　林维夏气得抬起手想要打他，就在这个时候，纪景的脸向前凑了一寸，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少年人的第一次亲吻，是那样的错愕，与其说是甜蜜，措手不及更多一点。
　　书房里那么安静，林维夏的胸中却卷起一阵暴风，这暴风席卷了她的心口和大脑，山河崩塌、地动山摇都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感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后悔，如果早知道那时纪景会吻她，中午就不吃韭菜锅贴了。
　　所幸这亲吻没有持续多久，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转瞬即逝。
　　纪景皮肤白皙，从脸红到脖子。他直起腰来，手扶着林维夏的椅子，尴尬地岔开话题：“嗯，你有婚纱了，我的西装怎么办呢？”
　　林维夏的头已经埋到了胸口：“自己的衣服自己设计去！”
　　纪景迟疑了一下，一言不发，返回对面的座位，重新开始认真画画。
　　林维夏气坏了，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多说几句好听的呢？
　　她抬抬眼皮，假装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说：“画都给你看了，你得帮我画作业。”
　　纪景把脸藏在画板后面，片刻后才闷闷地回答：“嗯。”
　　那一刻林维夏才后知后觉地狂喜：“原来哥哥也害羞了！”
　　那是她少女时期最美好的记忆，是她珍藏在心底的白月光，是支撑她度过后面艰难岁月的安慰剂。那幅设计草图，也是她人生第一张完整的设计，虽然匆忙绘制，却满含她对纪景感情的全部热度。只是没想到，那种炽热，却反过来灼伤了她的心。
　　此时的纪景却依然一副茫然的模样，他似乎还在搜肠刮肚地思考到底是什么触怒了林维夏。
　　林维夏想了想，转身走到纪景的书柜前，目光轻轻一扫，落在了那本厚厚的法语词典上。她抽出词典，打开之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张婚纱草图。十年前的回忆触目惊心，她眼眶一酸，努力克制着想要流下来的眼泪。
　　纪景不知道她找什么，已经跟了过来，看到那张纸，他太阳穴的神经猛地一跳。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草图？！
　　林维夏把草图举到他面前，语气十分揶揄：“哥，你还记得你的初吻吗？”
　　纪景顿时觉得自己的大脑成了一团浆糊，他接过草图，双手不停颤抖，被他压在心底的回忆突然间有所显现，但依旧是不清晰的，像支离破碎的纸片，呼啦啦地在他脑中一幕幕闪过。他恍然间记起林维夏说要穿着那条婚纱嫁给他的话，却想不起前因后果。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说，“我记不起来，真的记不起来。”
　　大脑深处的记忆就像一处黑洞，只要他试图去触碰，就总会不可遏制地头疼起来。纪景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
　　“是我把这张图夹在这本辞典里送给你的，这你也记不得了？”林维夏面沉似水，眼神幽暗地望着他，“看来你也很久没翻过这本书了，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吗？”
　　确实记不得，仔细想来，他只是觉得这本书要带着，不能随便乱放，却完全想不起为什么。不过是一本辞典，也许有用吧，他从没有细想过。
　　林维夏见纪景不说话，冷笑一声：“那我倒想知道，既然你都不记得这张图在这本书里，童飞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重锤一般敲在纪景心口，是啊，童飞怎么知道的？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口舌干燥，无话可说，沉吟了片刻，望向林维夏，声音嘶哑地说：“会不会……会不会只是个巧合？”
　　林维夏把那幅婚纱草图放在“夜汐”的效果图边，两相比较，许多细节如出一辙。她质问纪景：“这样，你还觉得是巧合吗？”
　　纪景看着那两幅图，眼中那一丝充满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了。
　　童飞接到纪景的电话，让她去一下办公室。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切如常，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既然这样，那或许是什么好事？或者是教她一些什么新的东西？又或者给她分配重要任务？
　　最近的路走得很顺，童飞终于在同事们当中得到了一些尊重，这让她渐渐有了一点自信。如果一些东西从未得到，那也就不敢贪心，可是一旦得到一点，就想得到更多。这就是人的本性。
　　可这不就是Sophie说的饥饿感吗？这就是她前进的动力！
　　她一边胡思乱着，一边敲门进了纪景的办公室，看到的却是纪景面色灰白的脸，还有林维夏愤怒而怀疑的目光。
　　再看到画架上自己那张“夜汐”的效果图，童飞瞬间心虚起来，她避开林维夏的眼神，结结巴巴地看向纪景：“Eli，找我……找我什么事？”
　　“童飞，我问你。”纪景的声音明显强压着怒火，“这件晚礼服，到底是你自己完全原创，还是参考了别的设计？”
　　听到他这么问，童飞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理亏，但是成功近在咫尺，她不想就这么放手。
　　“是我……原创的。”童飞决心嘴硬到底，但说话仍旧声如蚊呐。
　　林维夏在沙发上坐着，听到她这话，忍不住冷笑一声。这声音虽小，在童飞听来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脑壳上。
　　那些做坏事的人，是以什么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顶住被人怀疑、被人谴责的压力呢？童飞不禁想，看来做个坏人，也是一种本事。
　　纪景愤懑地长叹一口气：“本来你要是自己坦白，我还想多给你次机会。但你既然这样死不承认，那一切后果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把电脑转向童飞，屏幕上显示的是办公室走廊的监控记录。
　　纪景按下播放键，童飞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监控视频里，吃惊地张大嘴巴。
　　“上周四，你为什么偷偷进我的办公室？监控记录显示，你在这里待了至少半个小时。你都干了什么？！说！”纪景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童飞这才知道，原来一直温文尔雅的Eli，竟然真的会发脾气。
　　“我……我……”童飞浑身颤抖，可是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要不要说实话？不说实话，她可能会被开除，说了实话，聂榆阳不会放过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甚至想到，既然林维夏在这，那么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夜汐”的设计借鉴了林维夏的那件婚纱。可是纪景并没有往这个方向追问下去，而是拿出监控记录来问责，说明他们并不想提到那件婚纱草图的来历。
　　对了，听公司的同事们说，林维夏和纪景这对名义上的兄妹，其实背后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聂榆阳才跟他们两个貌合神离。现在看来，林维夏画这条婚纱，必定是跟纪景脱不了干系。他们一定不想让聂榆阳知道，免得再挑起事端！
　　看来，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聂榆阳了，就算这次设计大赛参加不了，为了保住饭碗，也不能把聂榆阳供出来！
　　童飞横下一条心，低着头装僵尸，一言不发。
　　纪景心里很乱，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童飞进他的办公室做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丢。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的是跟林维夏的那点回忆——那回忆开了一点缝隙，却又不能展现全貌，让他内心变得焦躁不安，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林维夏。
　　林维夏盯着脸涨得通红的童飞，脑子里也在天人交战。她有点糊涂了，自己到底是在意纪景忘了那婚纱的来历，还是更在意童飞剽窃了自己的创意？似乎两边都有。
　　那她应该追究些什么呢？追究纪景？可她已经跟叶瀚城在一起了，过去种种即便尽不如意，也应该放下。追究童飞？可是如何向别人证明童飞剽窃了她的作品，难道真的要将那张婚纱草图宣之于众吗？聂榆阳知道了，岂不要发疯？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放下吧，放下吧，一切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她看着画架上那被改得不伦不类的“夜汐”，仍是忍不住喉头一阵恶心。
　　回忆即便已经失效，也不能被人拿来亵渎。这也许是她一再忍让的底线了。
　　办公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三个人各怀心事。
　　童飞顶着巨大的压力，反而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她忽然觉得，即便是聂榆阳不会在她进办公室这件事上袒护她，那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在聂榆阳面前提一下林维夏画过的这件婚纱——反正她也已经拍下了照片，那么聂榆阳一定会暴跳如雷。
　　能成为聂榆阳拿来对付纪景的一把枪，也好过成为被人随意便能扫地出门的垃圾。童飞平日里不中用的脑瓜这时候忽然变得灵活起来，她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有趣的位置上，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很难被人察觉的笑容。
　　此刻的她，多么想赶紧离开这间办公室，飞奔到聂榆阳那边去。
　　“行了。”林维夏突然发话，她冷冷地看着童飞，“你爱说不说，监控摆在这里，你怎么都跑不掉。回去等通知吧。”
　　童飞心里乐开了花，但仍是装出一副紧张的样子看了看纪景。
　　纪景面无表情，冲她摆摆手。童飞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动作灵敏得像一条黄鼠狼。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纪景看向林维夏。
　　林维夏做出一副愕然的表情：“你问我？她可是你的学生。”
　　“她是榆阳的父亲安排进来的人，我得顾着他的面子。”纪景疲惫地捏捏眉心，“可能没办法开除她。但是这次比赛……就算了。”
　　他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心里莫名惋惜。不知怎么地，虽然“夜汐”的设计比不上那件婚纱来得纯粹和浑然天成，但他总觉得这件晚礼服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他学生的荣耀，也是他的荣耀，可这一切就将这样灰飞烟灭了。
　　林维夏见他说得那么艰难，便知道他在意的并不是自己那视为珍宝的回忆，而是他的学生不能参加比赛为他脸上争光，顿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个24K的傻缺，又被人当街连打无数个耳光，既剜心般地疼，又恨不得撕下这张脸，换一副面孔活着。
　　极怒极辱之下，她咬紧牙根，脸上凝固出一种平静的微笑：“随便你，刚刚也是我反应太过，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毕竟那件婚纱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现在看不过是破纸一张。”
　　林维夏站起身，准备离开。经过纪景的办公桌，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突然说：“对了，哥，我跟瀚城在一起了。等有时间叫上嫂子大家一起吃个饭。还有，我打算时装周结束后辞职。这些年有点累，也想歇一歇了。”
　　她笑颜如花地抛下两颗雷，脚步轻快地走出纪景的办公室，一瞬间红了眼圈。无论以前想得多清楚明白，都没有现在把话说出来感觉那么难受。
　　从这一刻起，之前十多年生死相依的人，和她再没有关系了。

　　叶瀚城一上班，也忙了个焦头烂额。但他的心情十分愉悦，在茶水间做咖啡的时候，嘴角都带着情不自禁的笑容。
　　安桥进来接水，看到叶瀚城这一副风骚样，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大，醒醒！一会儿还得跟投资人开会呢，麻烦你做一下表情管理。”
　　叶瀚城在咖啡机上照了照自己的脸，觉得一切完美无懈可击：“多帅啊！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状态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你要是不把那像含了个衣架的嘴闭上，我就去帮你买肉毒杆菌。至少暂时性的肌肉麻痹还能拯救你这张表情过于丰富的脸。”
　　安桥才不管叶瀚城的眼光是否顿时变成了刀子，毕竟拯救中二老板是她工作的第一要务。她气定神闲地喝了口水，摆出一副“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叶瀚城在安桥面前向来无法保持老板的威严，试了几次未果干脆卸下假面具，愈发没遮没拦起来。
　　“春心都荡漾出油来了，我还能看不出来吗？”安桥瞥了他一眼：“虽然昨天你来拉那满屋无尽夏的时候我不在，但一加一等于几我还是会算的。”
　　“不过老板，我们这些员工在这儿拼死拼活地卖命干活，您老人家在外头郎情妾意地谈恋爱，你觉得公平吗？你亏不亏心啊？”
　　“月薪涨百分之二十够不够？”
　　“年终奖呢？”
　　“多加一个月。”
　　“成交！”安桥端着水杯得意地走出了茶水间，这老板哪儿都好，就是谈恋爱的时候智商为负数，不宰他宰谁！
　　叶瀚城回到办公室，正要调整一下心情，以满腔热情投入工作，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之前他曾经请来帮忙调查EY工厂那件事的调查记者。
　　“嘿，老徐，找我有事？”叶瀚城接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瀚城，之前你让我查的那件事，我现在发现有别的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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