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听说我是你媳妇？

　　入夜，一顶青灰色小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宫墙之下，沿着大红宫墙从一侧早就有內侍候着的小门抬了进去。

　　抬着小轿的两个轿夫，沿着宽阔的巷道一直往前走，脚步扎实且轻，除了轿子本身承重发出细细的‘嘎吱’声，并无其他声响。

　　不远处便是目的地所在，红墙绿瓦，画栋雕梁，说不出的富丽堂皇。朱红的大门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已经起了斑驳。左右蹲在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已经坚守着它们的岗位，身上褐色的沉淀，丝毫没有影响到它们的威严形象。

　　轿子在门口停下，一身段妙曼的女子，戴着帷帽从容地踏了进去。女墙仍在，楼阁犹存，正面是一座七开间的大殿，拾阶而上，但见白玉为梁，翡翠当瓦，檀木镶金的偌大牌匾。

　　女子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大殿往右手边的偏殿走去，又避过了偏殿往后头走去，偏殿的后面有个小院子，颜色褪得几乎不剩下什么红漆的木门已经敞开，抬脚入内，不大的院子里有几株老槐，月光将树影映在地上，一片黑沉。角落里搭起了一架秋千，年久失修，捆扎坐人的木板棉绳已断了一头，木板直挺挺地垂挂在一边，一阵风疾驰而过，几乎垂地的木板颤颤巍巍地在晃动着。恰有几只黑鸦掠过，声声凄哑，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她没有逗留，径直入了敞开门的屋内。

　　临雕花大窗下，镶着炕床，上头铺着猩红洋罽（ji）毯。正面摆着两个朱红绣金线五蟒靠背，两端放着石青色祥瑞引枕，中间设一张梅花对弈乌漆小几。几上摆着三足鎏金五蝠香炉，正对炕床东西面各摆放着四张圈椅，椅子上都搭着银红撒花背搭，地上都置着脚踏。椅子之间都夹摆着一张高几，其中一张高几上放置着一杯茶碗。

　　一位身穿深蓝直裰的男子背对着她，微抬头，似乎在欣赏着圈椅后，墙上挂着的蜂蝶花鸟绣屏。

　　“宋六娘子叩见官家，官家万福。”宋六娘子摘下帷帽，蹲身叩首，轻哑的声线微缓道。

　　“六娘子，见你一面可不容易。”被唤作官家的男子转过身，一双松垂的眼皮睥睨着蹲身垂首的六娘子，语气平淡中透着笑意，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善意。

　　眼前的男子瞧着五十上下，额上镌刻着些许岁月的痕迹，两鬓掺杂着灰白银丝，眉毛与胡须墨黑不富光泽，瞧着有些不称。应是用药物浸染过，只是不知为何双鬓没有浸染。

　　他的身形有些微胖，一身皮肉确实保养得宜，瞧着白皙有光泽，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与嘴角堆砌出深深的褶痕，会暴露了他的年岁。光这样瞧着，只以为是哪家乡绅子弟，不愁吃喝的老爷子。怎会料到他乃是一个掌权天下的官家。

　　“六娘子不敢，实在是近日启梦纷杂，婢妾有些不堪重负。”宋娘子微抬头，一向恬淡平静的美人脸苍白黯淡，眼下更是一片淡青，瞧着确是睡眠有碍的模样。

　　“哦，启梦纷杂，不知如何个纷杂法。”当今圣上李协，坐下，端起手边的茶碗，轻抿了口清茶，一脸很是感兴趣的模样，道。

　　“是。其中多是琐碎之事，六娘也无心专注，只梦中似乎有一男子，名讳似乎是陈嘉逸，近日有大难，城西护城河石坝坍塌，陈嘉逸不知为何去了那处，命陨当场。”宋六娘略略沉吟了一会，似乎在回想，而后道出。

　　“哦，你似乎格外注意此人呢。”李协端着茶碗，盖子合上之时，发出微微地细响。

　　“倒也不是，只是见他身着官服，便略微多看了一眼罢了。”宋六娘子一脸坦然地道。

　　“原是如此。那么上次，我托你之事，不知六娘子求得甚解与否？”李协朝她招了招手，蹲膝蹲得脚发麻的宋六娘子，朝他谢恩，而后脸上不敢带上半点异样，缓缓站直，垂首坐在他身旁的圈椅上。

　　內侍端着托盘，为官家换上了新茶，又给宋六娘子奉了茶，而后静静地退到门边，并合上了门。

　　“确有解法。六娘不敢欺瞒，人中龙凤者为这个。”宋六娘子指尖沾了些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六’字。

　　“荒唐！”李协茶碗盖用力扣回茶碗上，厚重地眼皮也无法阻隔他浑浊眸中蹦出的愠怒。

　　“圣上明鉴，六娘不敢有负圣恩。”宋六娘子几乎是立即跪在他的腿边，语带着惧意，道。

　　“哼，你倒是敢。”李协一口灌下温度合意的清茶，借机平复了一下波动的情绪，冷冷地哼声道。

　　“此事兹事体大，若有一丝半点的风声漏出去，你可知道其中后果。”

　　“婢妾对天发誓，若此事由我宣之于众，必遭天打五雷轰，曝尸荒野，魂飞魄散。”见官家眼中杀意陡然迸发而起，宋六娘子眉心一跳，咬咬牙，支起身子，伸出三指，对着东方许下重誓。

　　“唉，你这孩子怎如此耿直，着实让孤难办。地上凉，快快起来，莫冻着了。”李协嘴角折痕渐深，脸上挂了一副慈爱的笑容，仿若方才凝起了杀意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官家仁厚恩泽，六娘惶恐。”背脊沁出豆大地冷汗滚落腰腹，宋六娘子苍白着一张脸，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不敢怠慢地叩首谢恩。

　　“夜深雾重，六娘还是早些回去安置才好。好好一张脸都憔悴了。”李协保养合宜的白皙手掌带着常年熏烘的龙涎香抚触着她的脸颊，状似心疼地道。

　　宋娘子眼眸微垂，不敢避开他的抚触，直到他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宋娘子才敢叩首退下。

　　“盛茂，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想要铲除异己？”自古君王多疑心，李协位居高处多年，又岂能被她那一两句狠毒誓言打消疑虑的。不过是见她还有些用处，暂时放过她罢了。

　　“奴才愚钝。”面白无须，年岁约莫二十六七的白净內侍，常年腰背微躬，导致有些佝偻的他看起来有些畏畏缩缩的，加之说话细声细气，这无不显示着这个人的胆小谨慎。

　　“你倒是个河蚌，嘴紧得很。”李协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身边服侍的人会如此说，笑骂道。

　　“奴才惶恐！”盛茂熟练地跪在李协的脚边，喊道。

　　“行了行了，滚出去，莫在这儿碍孤的眼。”李协朝他踹了一脚，也没怎么用力，盛茂却跟个球似的一直滚到了门边。

　　“这老东西！”李协看着他滑稽地滚动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最后只得笑骂了一声了事。

　　李协合着眼，想着继位之人，又想起了六娘子提到的陈嘉逸。

　　陈嘉逸可算是他这几年来用得最顺手的刀，否则，他也不会将潜龙阁的黑戒给了他。当年父皇犯的错，他定是要引以为戒的。

　　膝下的皇子已经逐渐长成，他年纪也大了，为避免兄弟夺权，利用潜龙阁赶尽杀绝，重复他当年的决绝杀戮。都是他的子嗣，实在是心有不忍。是以他一早就将黑戒之事写在了密旨中，只有他选中的皇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之人才得以知道黑戒的存在。

　　只是，不知这宋六娘子是真梦到了陈嘉逸此人，还是察觉到了自己另有渠道得知情报，想要铲除异己。

　　若她只是起疑心虚诈孤，若孤出手，不就着了她的道了？

　　可若她是想利用孤，或者刺探孤与陈嘉逸之间的联系，那更是该死。

　　只是，万一她是真的梦见了陈嘉逸身死，随意一提呢？

　　也罢，若他无福消受皇恩浩荡，命陨城西，孤便叮嘱盛茂亲自出宫一趟吩咐陈家厚葬他，也算是对他这些年尽心办事的嘉奖罢。

　　“官家，今晚官家翻了宛贵人的牌子。差不多该过去了。”守在门外的盛茂听着外头更夫报时，略略等了等，才开口道。

　　“都这么晚了，走吧。”盛茂一开口，李协立刻就回了神，耷拉着眼皮似是假寐的样子，伸手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往门外望了望。

　　“是呢，宛贵人怕是在殿门前翘首以盼了。”盛茂伸手托着李协的手臂，稳稳地扶起李协笨重的身子，嘴里说着讨巧的话。

　　“你个老东西，这次又收了宛贵人什么好东西。”李协睨了一眼锯嘴葫芦一般的盛茂，哼了一声。

　　“五斗南珠。”盛茂倒是诚实得很，舔着脸讨好地笑道。

　　“她倒是舍得，好东西都便宜你这腌臜货了。真是暴殄天物。”李协白胖的脸露出嫌弃的神情，撇了茂盛一眼。

　　早知道盛茂这老东西爱敛财，顺势而为的好处收得一点不手软，可胆小儿，那些能挑动他疑心的，这货是一点儿不敢沾。像盛茂这样又怂又贪还惜命的奴才做不成什么事儿，所以他才会放心让这货待在自己身边，平时收一些嫔妃的好处，他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一般，分明说着奉承某位嫔妃的话，敷衍得都听不过耳便会调侃几句罢了，从不追究。这也算是对盛茂的特别恩宠。

　　灯火通明的小院子随着他们的离开，重新归于黑暗。一道身影掠过小院的屋门，伸手在门槛下抠出一个尾指大的细小竹筒。转身一跃，迅速与夜色融于一体，再也寻不到踪迹。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身亵衣的陈嘉逸出现在了书房，不一会，他的手中多了一个细竹筒，抹掉上面的药粉，这才倒出里头的纸条。迅速看完之后，磷火燃气，纸条瞬间化为灰烬。

　　“姚五，网已经撒下，通知下去，准备下一步。”

　　“领命。”站在门口姚五垂首抱拳，转身走出廊下，提气一跃，跳上了屋顶，三两下消失在了沉沉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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