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青城提着一壶众生醉和一包桂花炒栗子爬上了离寻寺的庙墙顶，不过这次不是想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因为伏厌思正独自一人坐在墙头上。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青城拎着一包栗子凑到伏厌思面前：“这是平江最有名的桂花炒栗子，我看街上的人都爱吃这个。”

　　如今并非桂花的时节，但手上有些功夫的手艺人都会储着一些糖桂花，桂花炒栗子乃是平江城一绝，热乎乎的栗子被炒出来后再浇上糖桂花翻炒几下，板栗的香味混着糖桂花的花香，以及蜂蜜的香甜和在一块，别有一番江南风味。

　　但伏厌思兴致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得沾上白糖才好吃。”

　　“可这已经够甜了。”青城说道。他第一次吃这东西的时候，栗子上的桂花蜂蜜沾上他的味蕾，吃下去之后居然还觉得唇齿留香，江南小吃不愧天下闻名。

　　伏厌思口嫌体正直，拿过了一整包栗子就掰开来。

　　“公子，我也想吃。”阿晚弱弱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闭嘴。”青城毫不留情地驳回。

　　“你怎么会在平江？”伏厌思一边剥着栗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来给王清浅姑娘的故人送点东西。”青城说道：“倒是你，怎么没带阿蜀自己跑了出来？”

　　听到阿蜀的名字，伏厌思剥栗子的手停了一下，青城心下一惊，忽然觉得她就要脱口而出“要你管”，说不定她还会一脚把他踹下墙顶……青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屁股。

　　可伏厌思瞪了他一眼，把栗子还给他，起身就要走。

　　“我错了我错了！”青城赶紧道歉：“我给你剥栗子吃。”

　　大概是伏厌思也没有真的生气，被青城哄两句就又做了回来，今晚夜空中的月亮很大又很圆，但也透着些许孤寂。

　　“我从尊琼世出来，跟着历门主到了云中一趟。”青城一边剥着栗子一边说道，顺便递给阿晚两个：“历烨没事，只是被罚了禁足。”

　　听到了历烨的名字，伏厌思脸色的神色才变得柔和了许多。

　　“历寰那个老头子没有为难他吧？”伏厌思问道。

　　“没有，放心吧，有我在呢。”青城拍着胸脯说道：“历烨是谁啊，历门主是他亲爷爷，总不能对自己孙子怎么样吧。何况历天师名声在外，世人皆仰慕，这样一个正道君子楷模，历氏当然是护在手心里了。”

　　青城终究还是不忍心告诉她历烨被罚了几百鞭板的事。倒也不是怕她上门去拆了夜静春山台，而是他总觉得如果告诉了她，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然后不计代价地做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最后却会伤到她自己。

　　历烨虽然总是像一匹独狼，但再如何他还有历门主，历温和一众历氏子弟站在他身边，可伏厌思就像是从来只有自己一个人，一腔孤勇，曾经还有阿蜀在她身边，如今阿蜀也不在了。

　　“历寰那个老头罚他鞭板了吧？”伏厌思忽然说道，她眼神空洞地看向远方，拿过青城剥的栗子放到自己嘴里。

　　青城一下语塞了。

　　伏厌思没有看他，继续说道：“我十一岁那年来过平江，带着阿蜀吃遍了全城所有的小吃，最喜欢的就是桂花炒栗子了。所以我也给烨哥哥带了，但是半路掉了，他没有吃到。”

　　怪不得刚刚给她递过栗子的时候一点惊喜都没有，不过想想也是，她是游历过四海八荒的神族圣女，又有多少东西没有见过呢？青城想着。

　　“那个时候烨哥哥还会主动和我说话，他送过给我一颗千年蛇胆，结成宝石一样的绿色，他说那是他出了云中以来斩杀过最强的妖。”伏厌思一边说道，一边将栗子送到自己口中，两个腮帮子有些鼓起：“后来有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手臂上有鞭痕，他就告诉我在他们云中历氏犯了错是要被罚打鞭板的。我就告诉他我是神族圣女，可以去找他爷爷算账，可他拉住了我，再后来……他就开始疏远我了。”

　　青城静静地在一旁听着，阿晚也不再向青城要栗子了。

　　“快剥啊。”伏厌思见没有栗子了，不满地把一块栗子壳扔到青城脑门上。

　　“哦哦，给！”青城殷勤地伺候着。

　　“其实历天师是在为天下苍生着想，他也有他要背负的东西。”青城说道。

　　“我知道。”伏厌思说道，她抬眼看向夜幕中的明月，映着她的瞳孔：“他对一切作恶的妖物都毫不手软，斩杀殆尽；对世间的不平看不惯容不下，就算无力改变也要拼命去做到问心无愧。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对我松口。他对天下人都那么仁慈，却唯独对我那么残忍。”

　　青城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他一直以为伏厌思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骄傲又张扬，嚣张而跋扈，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而要不到的，没有人会不对她顺服，所以她肆无忌惮无所畏惧。

　　可现在，他觉得似乎不是这样的。那个被世人仰望的是神族圣女，但是没有人在意伏厌思。

　　伏厌思只是个想要历烨的小女孩，那些世人强加在她身上的东西都不是她想要的，什么使命、出生和职责，她统统都觉得累赘，所以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不去怜悯那些黎民百姓，她并不想要做这个大地之母。

　　但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何曾不明白历烨的心思，不知道他为何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呢？可是明白又如何，历烨是她的唯一想要，所以她将情尽归覆水，从未想过收回，孤勇而决绝。

　　青城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女孩好孤单，像是一棵无依的水草，在夜风里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不见了，有一种朦胧的飘渺……

　　“其实也未必就是如此。”青城剥完了最后一颗栗子，说道：“历天师也许并不完全是为了人族而将你推离自己身边，假若真有一天，圣女失了圣洁之身，大地干旱数年，人族生灵涂炭，倒是受牵连的不仅仅只是人族，还有整个神族。”

　　伏厌思低下了头，并没有反驳青城的话。

　　“神族不再受人族的景仰，失去了人族虔诚的心念汇成的灵力供养，神族又当如何呢？”青城说道：“天渊之境本就是神族先祖女娲与伏羲集万民之力打造的神族所居地，失了人族的心，神族又该何去何从，到那时身为圣女的你，岂不是也成了千古罪人？”

　　“那又如何？”伏厌思忽然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生前死后是如何名声，我不过是想要得到我喜欢的东西，陪在我喜欢的人身边罢了。”

　　青城想起卫怨离曾经说过的——我从未想过流芳百世，自然也不在意遗臭万年。

　　“不过。”伏厌思转头看了青城一眼，眼中星辰黯淡：“你们说的都对，纵使我不在乎，可是烨哥哥在乎啊。我总不能把他置于众矢之的吧，那我岂不是伤了他？”

　　青城一愣，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当时圣巫将圣女带回天渊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阿蜀关了起来。

　　伏厌思不明白，非要和圣巫据理力争，可是平日里对她万般宠爱的圣巫此次却冷下了脸——

　　“圣女殿下，您是天选之人，神族与人族万民都敬仰您，爱戴您，不会对您如何的。但您身边的人辅佐圣女不力，保护圣女不周，就该罚。”圣巫一柄权杖挡住了圣女的去路。

　　“如何罚？”伏厌思着急地寻问道。

　　“玄雷三百劫加身，以做惩戒。”

　　“玄雷三百？那不行，阿蜀没有做错什么啊！他不过是我的圣使，所有的一切都听我的，婆婆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圣巫却无奈地说道：“殿下，您还是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婆婆你先放了阿蜀吧！”

　　“殿下！”圣巫加重了语气，但依旧语重心长，像是一个长辈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此事既出，族人们虽不明真相，可终究要有个交代，那个交代不能是殿下，便只能是阿蜀！”

　　“婆婆……你在说什么？”

　　“殿下，您是万民所冀，大地之母，身系大地万民的安危，您做错了事，不会有人敢要对您如何，但您身边那些包庇您的人，他们并没有您这样的身份和尊贵的出生地位，他们守在您身边的意义，就是为您挡去所有的威胁。”

　　“……所以，阿蜀必须受罚？”伏厌思心里好像打翻了一杯凉水，虽不冰透彻骨，却觉得寒意袭身，如秋风卷了一地落叶般。

　　“是。”圣巫决绝地说道，可她还是尽量放轻了语气：“殿下，老身知道您从小便不爱这些条条框框，族中琐事我都能够代为处理，让您能够做尽一切您想要做的事情；说一句僭越的话，我一生无夫无子，心中早已将殿下您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若非不得已，老身绝不愿如此伤了殿下的心。可此事事关重大，不容含糊，若殿下依旧一意孤行，那么下一个代替圣女在世人面前受罚的，便会是云中历氏，历烨。”

　　这一席话就像当头浇下的一桶冷水，将伏厌思浇了个透心凉的清醒。她一直觉得只要瞒过了族人和圣巫就好了，人族又能将历烨如何呢？

　　可如今看来她错了，世人的心才是杀人的利刃，无声无形，却伤人最深。

　　“殿下。”圣巫叹了口气：“老身当初为了一心养育辅佐殿下您，避免族人担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对圣女不上心，一生未嫁，如今红颜老去，良人不再，这是老身作为神族圣巫的代价；殿下是圣女，自然也该清楚，为万民而生，就该付出回报万民的代价。”

　　青城将余下的最后一颗栗子递到伏厌思面前，她拿过后一把塞进了自己嘴里，嚼巴嚼巴之后说道：“我从来都只有阿蜀，他陪我一起长大，我要做什么他都帮我，我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包容我所有的任性，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可到头来是我让他为我挡了三百玄雷。”

　　玄雷之刑是神族自上古传下来的神罚，专治族中的罪人；可千百年来未起不义之战，神族与人族和平共处，玄雷之刑不曾再被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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