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那殿下此次又为何到平江呢？”阿晚趴在青城的头上问道。

　　眼下息事宁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圣女归位，做好神族与人族心目中的圣女殿下才对。

　　“我来自是有事要办的。”伏厌思说道：“平江城红豆阁中有一棵百年红豆，那是我要找的最后一味药引；若不是因为你又受伤了，我才不来住这什么寺庙呢。”

　　……还不是你先动手的。青城告诉自己不要计较不要计较，计较不来的。

　　阿晚深出爪子摸摸自家公子的头。

　　“怪不得你跑到红豆阁去。”青城说道：“可你如今砸了人家的场子，要怎么去讨要红豆？”

　　“谁要问他们讨要了？”伏厌思的语气就像是青城说了一个笑话一样：“我想要的东西，四海八荒还没有拿不到的，直接抢就好了。”

　　……简单粗暴，是她的一贯作风。

　　“殿下如此不妥吧……”阿晚弱弱地说道。

　　伏厌思的眼神射过来，青城赶紧说道：“阿晚的意思是说——如今你也是偷跑出来的，这么做若是自报了身份，于你们神族和历氏都无益，更有可能是雪上加霜，圣巫说不定又会跑出来抓你回去。”

　　“那你来说怎么办？我定是要拿到那棵红豆树上的籽。”伏厌思强硬又任性，脸上就写着“给我想办法。”

　　“那你还在红豆阁发难……”青城也委屈啊，他还想进红豆阁呢，不也被一同搅黄了吗？

　　方才青城让阿晚到庙里的功德箱去偷了些香油钱，出去寺庙外托了一位给红豆阁送蔬果的老农，求他能不能给阁中人捎个信，说是有位白羽衣姑娘的故交——王姑娘托人送来了紧要物件。还特意说明了是红豆。

　　既是能让王清浅千里迢迢托他送来的东西，想必是有意义的，白羽衣既是红豆阁的招财树，关于她的事，想必阁中人会格外留心。

　　只是也不知道那老农能不能成事，要是没有伏厌思出来搅合这一出，他早就见到白羽衣了，也用不着偷偷用庙里的香油钱……虽说他不信佛什么的，但是也心虚，如今还委屈呢。

　　“风氏那些叽喳麻雀乱嚼烨哥哥的舌根，红豆阁的说书老头也是个人云亦云没脑子的，我想砸便砸。”伏厌思扬起脸说道。

　　她也是刚落脚红豆阁的客栈，听闻有名角儿美人要登台唱戏，便下大堂去听了一场，结果戏终了时听见耳边几只麻雀似的人唧唧咋咋在嚼舌根。

　　说什么历氏天师不过一介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什么为万民正人间清道都是徒有其表，私下里却龌龊不堪地贪图着神族圣女的美色，连红豆阁的说书先生都说了这历天师十年来游历人间斩杀百妖，谁也说不准里面有没有什么瞒天过海的借口，不过是想要出来见圣女一面罢了。

　　伏厌思哪里听得了这些东西？当场就掀了风氏那伙人的一桌。

　　“是是是……”青城表面上以示赞同：“我已然在想办法了，大不了我让阿蜀偷进去给你摘两颗回来。”

　　“说的跟你知道是哪棵树似的。”伏厌思不屑道：“红豆阁建阁一百二十年，两方围院共十棵红豆树，唯一棵有两百年树龄，早已扎根在原地的，其余树龄都未过百年。但光凭肉眼可看不出。”

　　阿晚和青城同步挠挠头，青城问道：“那你要怎么知道？”

　　“我自然不知道了。”伏厌思理直气壮。

　　…………

　　“可白羽衣知道。”伏厌思说道：“她是上一代红豆阁青衣的女儿，红豆阁中所有的红豆树，除了我要找的那棵其余都是她亲手种植的。”

　　青城心下震惊——女儿？

　　“那……白羽衣的母亲是？”青城想到了，但是不敢确信。

　　“白思思。”伏厌思说出这个名字。

　　神族是大地始祖之后，圣女是大地之母，自然是能轻易知晓天下事，若伏厌思都这样说了，那便应是无错的，可……

　　“殿下，可白羽衣并非人族啊。”阿晚说道。

　　“你说什么？”伏厌思看向阿晚的绿豆眼。

　　“阿晚是异族，能够感知各族血脉，是人是妖它一探便知。”青城说道：“可那日在红豆阁，阿晚探知了白羽衣的身份，她非人非妖非神，甚至并非异族。若她是白思思的女儿，那白思思又是什么？”

　　“你管她白思思是谁？”伏厌思云淡风轻地说道：“想要知道那位青衣的身份，让你的阿晚进去把她带出来拷问一番不就好了。”

　　青城皱起眉头：“可白思思，是人阎发兵江陵蔚氏的理由啊。”

　　伏厌思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于是青城便将那日在尊琼世发生的事情，关于人阎，关于他来到此地后遇见的忘尘和尚还有归寻尊主，以及离寻寺后方翠竹林里的那座孤坟，都一一告知了伏厌思。

　　伏厌思脑子是个不太用在这种事情的推断上的，但她听完之后告诉青城：“我出天渊之前，蔚净来见过圣巫婆婆。”

　　“蔚净？”蔚氏派人去了天渊，那和风氏带人来了平江是不是也有关系。

　　“他说了什么？”青城问道。

　　“我没见他，让婆婆去应付了。”伏厌思说道：“但我听到蔚桀那个老头死了。”

　　“死了？”青城没有想到，毕竟以蔚氏的财权，蔚桀身为一方门主且并没有被伤到要害，还有王清浅在，他以为蔚桀能够得救的。

　　“嗯。蔚净继承了门主之位，如今是江陵蔚氏蔚门主了。”伏厌思拿起青城手边的众生醉，打开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在尊琼世时她喝过两杯，其实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便记住了这个味道，当时还有历烨在一旁叮嘱她莫要醉了酒。

　　“王清浅和蔚净成了兄妹，不日便要宣告百家世人。”伏厌思接着说道，然后往嘴里倒下满满一口的众生醉。

　　青城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早看出来蔚净对王清浅没有心思，只怕会亏待了她，如今蔚净向众人宣布两人以兄妹之礼相处，倒也算退一步守各自安好了。

　　只是蔚净为何要到天渊去？是为了伏厌思吗？蔚净心悦伏厌思，青城看出来的。而蔚桀前脚死了，风谀后脚便亲自带人来到了平江，又是为何？

　　平江城红豆阁，不明身份的白羽衣，还有人阎牵扯其中……青城总觉得这一切不是凑巧，可他难道不是凑巧才到了平江的吗？他只是受了王清浅所托罢了，那个姑娘能有什么心思？

　　只是被他碰上了，总觉得背后还有什么事情，也许和那个给卫怨离送信的人有关。

　　“殿下，当心别喝多了。”阿晚从青城头上爬下来，劝着伏厌思说道。

　　青城这才发现他一个不留神，伏厌思就把半壶众生醉都喝完了！

　　出家人忌荤忌酒，庙中是佛家清净之地，青城是偷偷带进来的。

　　“我曾经听圣巫婆婆说过一个记载。”伏厌思突然说道。

　　“什么？你先别喝了。”青城说着拿过伏厌思手中的酒壶，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她眼神中却已经透着些许迷离了。

　　“我才不会喝醉。清荷有灵，悉心育之，唤其名，可成人形。”伏厌思把头仰到身后，伸直了腿坐在墙头上。

　　都说醉酒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青城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赶紧扶住她的后背，怕她一个不留神就摔下去。

　　万物皆有灵，若得人悉心照育，为其起名，言之有灵，草木也能化作人形。

　　伏厌思的意思是，或许白羽衣便是灵，还可能是红豆阁里其中一棵红豆的灵。

　　“说不定，白思思就是个普通人，那个白羽衣只是一个草木之灵罢了。”伏厌思说道：“你说的那个人间阎王卫怨离，也没有那么讨厌嘛。就算出世诡异又如何，执念不去，徘徊世间只为一人而已，屠尽天下又何妨！”说着说着，她眼中晕起了一阵朦胧。

　　“殿下你喝醉了。”阿晚努力地伸着小爪子撑住伏厌思的后背，直到青城把她拉回来。

　　“不论那个送信的人目的为何，若最后让他和白思思真能见上一面，哪怕是一面都好，就很好啊。”伏厌思豪迈地拍起青城的肩膀，感慨地说道。

　　青城无奈地扶住她：“可天下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也有心爱之人，也有挂念，却就此命断他人手中，不也很残忍吗？”

　　也不知伏厌思听没听见这句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指着青城腰间的唢呐说道：“我要听这个，你吹给我听。”

　　“哈？”青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愣了一下。

　　可伏厌思伸手就扯住了他的唢呐，硬都要扯下来：“我要听这个！”

　　“哎等等等等！！”青城赶紧拉住自己的腰带，一松手又怕她掉下去，阿晚赶快又爬到伏厌思身后去伸出小爪子抵住她。

　　“公子你还是自己拿下来吧。”阿晚说道：“不然一会儿裤子会被扯掉的。”

　　……青城投降：“好好好，我吹我吹，你别扯了。”

　　伏厌思这才停手了，还乖乖地坐直了。青城这才舒了一口气。

　　看着伏厌思一脸迷蒙地抱住自己双腿的样子，有点像一只弱小却倔强的小兽，青城一时有些心软，无奈地叹口气——

　　“你要听什么？”

　　他会吹的曲谱很有限，大多是驱妖消魂用的，对于清心凝神什么的没有试过。而且这是唢呐，不是竹笛或管萧，人族里若非红白喜事，不见唢呐的。

　　但眼前这个姑奶奶要听，他又能咋办呢？

　　“好听的。”伏厌思说道。

　　青城只能吹上一首他在凤麟洲时看过的两页乐谱中，能够被他记在脑海里的那一些。

　　幸好他们在的这面墙顶是靠近竹林的，倒也不吵人。唢呐声起，夜幕里深怆而怅然，却不见大红花轿，也不见送灵白番。

　　阿晚为了以防万一，守着伏厌思的后背，就在那趴下了。

　　伏厌思听着唢呐声，眼中氤氲飘渺，慢慢地抱紧了自己。

　　青城听不见她低头的喃喃细语：“我也从不惧怕用一生去守着你的，只怕你不愿让我守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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