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时光站在一起

　　大幕落下，观众依次纷纷离席，辛悠悠将头埋到手里，平和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翻涌成海，百感交集。苏楠生眼眸沉黑无声地看了会儿，将自己的衣服重新给辛悠悠披好，她穿的薄，他怕她冷。俯身在辛悠悠耳边道：“我出去等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手势温和又安抚，正要离开，胳膊却被人拽住了，苏楠生转头，诧异地看着辛悠悠第一次主动拽着他胳膊的手，冰凉而又小心，只是她拽了一下很快就放开了，她的眼睛水光盈盈，虽然肿的厉害，虽然眼里还有震惊、愤怒、愧疚，也有依赖和感激。

　　伸手拽住他的动作，不仅苏楠生微微愣怔，连辛悠悠自己都愣住了。看电影之前，她曾问过自己，是太过依赖他了吗？现在，她的肢体语言告诉她是的。在辛悠悠抬头看到苏楠生侧脸上贴着便利贴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就做出了这个动作，这些年，苏楠生陪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着她，她又岂能当作看不见，可是她现在脑子乱的像锅粥，且不说他们几个人关系网乱，光是苏楠生是秦子衿原来的姐夫这件事就够让她消化的了。

　　苏楠生却将她收回的手重新拿起，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他近乎执拗地看着她，辛悠悠不得已仰视他，却还是无法想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经摸到了他的心，鲜活又动容地为她而跳。

　　苏楠生眼里的担心在辛悠悠紧紧拽住他胳膊的那一瞬像秋日繁花，缓缓开落，他的眸光里渐渐浮出一些抚慰和柔和，他定定看着辛悠悠，仿佛一张柔软的网轻轻罩住她的不安。

　　苏楠生抬手擦去辛悠悠眼角的余泪，温和地笑着，什么也没说，拉着她出了观影厅，门外有两个人在等着他们。

　　秦子衿已经撤了口罩，露出那张和辛悠悠记忆差别不大的脸。四年，四年未见，辛悠悠幻想过很多种再次重逢的场景，她一度以为，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一定让她心境难平，就像很久之前那样，事实上，刚开始确实是这样。

　　可当两个小时的电影携带着她的记忆重新走过一遍之后，她的心情反而随着剧情慢慢平和了，她感谢秦子衿，给了她一直纠结的那个答案，对感情不自信的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宛如迷失太久的帆船终于看到了河岸，她终于承认自己的脆弱和敏感，也终于承认这几年所谓的执拗，其实都是她对自己的过不去。

　　苏楠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用眼神宽慰她。然后走过去，在秦子衿肩膀拍了拍就出去了。
　　薛雪看辛悠悠一眼也走了。

　　大厅人很多，流动性很强，秦子衿站在那头，她站在这头，两个人的站位像极了那年在火车站她要走的时候的站位。
　　2017年1月，没有神奇的卡片转折，秦子衿送辛悠悠去了车站，他沉默着，像往常一样，温柔又隐忍地沉默着。直到送她上了车，他远远地站在安检口，那么孤独，那么阴郁。现在想想，那时的她真的太决绝无情了。

　　大厅灯光昏暗，音乐杂乱而震耳，人来人往，他忽然展颜笑了，恰似那年考研，人海横隔，他也是这样的笑容，像在眼底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子。辛悠悠微微一怔，也回以展颜。

　　两个人都清晰又深刻地明白，这个笑容不一样了，那年的微笑是开始，现在的微笑是结束。

　　无需言语，只是微笑，就够了。一眼就够，辛悠悠并没有上去，朝他点了点头，离开了。

　　在一个隐秘的拐角处，光线昏暗，勾勒出一个女人纤细的剪影，薛雪见辛悠悠过来，从黑暗里走出来，拿出口罩，冲她微微一笑。

　　辛悠悠有些微的错愕。

　　两个人在同层找到一家咖啡店，薛雪要了一杯焦糖玛奇朵，辛悠悠则要了一杯白开水，不知是年龄变了还是心态变了，她现在越发喜欢白开水。

　　咖啡店里音乐轻柔，奶香浓郁，顾客不多，寥寥坐着，浅谈低笑。

　　唯有这一桌，连服务员都看得出，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其中一个放下饮品就拿着托盘走了，快速走到吧台前下巴比了比薛雪的方向，和另一个女服务员咬耳朵：“诺，看见了吗？我打赌那两个人是情敌。”

　　在店里不忙的时候，猜测客人的关系、职业、年龄成了服务员们的解闷标配，另一个女服务员扑哧笑了，“你怎么知道？”

　　第一个女服务员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弯曲在自己眼睛上比划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当然是眼神咯。”

　　没想到同伴并不同意她的说辞，“那个女孩身上披着一件明显不符合她尺码的男士西装。可是她对面的那位小姐一眼都没看过那件衣服，我猜测她两不是情敌，应该是好姐妹。”

　　不同于影院大厅，咖啡店的音乐柔和缠绵——
　　“我多想再见你，
　　哪怕匆匆一眼就别离，
　　路灯下昏黄的剪影…”

　　辛悠悠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心里想见的那个人就是秦子衿，没想到今天如此巧合，让她实现了心中所想，也让她放下了心中执念。她感慨地看向窗外，窗外夜黑如魅，她忽然就想起了苏楠生那双同样沉黑的眼，心中竟一片豁达。

　　吊灯安静地挂在卡座之上，桌上焦糖玛奇朵的香味随着热气涌出来与空气纠缠，缱绻。
　　“其实你误会他了，”薛雪靠在身后的沙发背上，姿态沉静：“我指的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辛悠悠慢慢地扭头看她，说：“什么？”话出口，才发觉她的声音有些干涸和嘶哑。她默默抱起盛着热水的杯子，温暖、踏实。

　　薛雪：“他喜欢过你，用心追求过你，也为你失落过，痛苦过，但是你太决绝了。他没有脚踏两只船，当年你们结束后，我们才在一起的。我想他大概是觉得已经伤害了一个女孩四年，不想再伤害第二个了吧。”

　　2017年考研成绩出来，辛悠悠和预想之中一样差了10分。3月份，她去罗若兰的俱乐部实习，秦子衿做的宣传视频已经在城市楼厦滚动播放，他很会抓客户心理，既然客户群体是小孩，所以从小孩的喜好出发，将金庸的一些经典打斗戏做成动画版的宣传片，效果颇好。罗若兰告诉她，秦子衿没有要做宣传的酬劳，只是拜托罗若兰照顾好辛悠悠。他说他已经伤害了你，希望补偿你点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个月，辛悠悠看到秦子衿和薛雪在一起。他拥着她从校门口出来，两个人笑的很甜，辛悠悠顿觉窒息，18岁之前的辛悠悠看似活得潇洒随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恍惚度日，18岁之后的辛悠悠终于找到人生的目标，那就是拿下秦子衿！后来她发现她的目标从拿下秦子衿变成超越秦子衿，再然后，在努力奋进的路上，她真的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武术。

　　可是，他为她建起一座信仰的城堡，然后，亲手毁了它。

　　那段时间算是她迄今为止人生的低谷，学业因打架处分受挫，感情因失去秦子衿受挫，工作因整夜的失眠而精神不济给罗若兰惹麻烦。是怎么从低迷的黑暗里走过来的呢？是看似管束却实则时时关心着她的家人，是身边那些性格迥异、可可爱爱的朋友，像无形的墙，让风雨飘零中的她站定脚跟，重新上路。谢勇斌曾说过，别跟天塌了似的，不管你出什么事，我们都在你身后，做你最坚实的后盾，怕什么？

　　在得知秦子衿有了女朋友之后，辛悠悠曾经私下和白彧却确认过，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醒来一切都好了。但是白彧的默认，让辛悠悠歇斯底里地站立在懊悔和痛苦的海洋中，像一根被人扔掉的帆。

　　白彧不忍看到她这样，说：“小悠姐姐，你真的和黄蓉很像。因为《射雕》里黄蓉临死前对郭靖说的三个要求。
　　我死了以后，你要娶华筝为妻，因为她是真心喜欢你的；
　　记得每年的清明节来看我，但是不要带华筝来，因为我是女孩子，很小气的；
　　我要你为我伤心一阵子，不要为我伤心一辈子。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你的心动了，痛苦了，由根衍果，就是上面这三点。如果觉得痛苦，就不要让自己的心再动了。”

　　后来，辛悠悠就真的不再心动了。不管遇到怎样吸引她的男人，她都暗自留下退路，随时准备撤退，直到遇到了苏楠生，他是她这些年唯一一个没有那么果决拒绝开始的人，但是对于他的求婚，她依旧是拒绝的。

　　辛悠悠轻轻点头，对着薛雪苦涩一笑：“其实那段时间挺恨你的。”

　　薛雪并不生气，她知道的。她笑道：“我喜欢他不比你少。我大概听过你们的事，所以在你们结束之前，我从来没让他知道过。”

　　辛悠悠一时无话可接，只好莞尔。

　　薛雪接着说：“你那么决绝冷漠，我以为你是真的不喜欢他了，看他那么难过我又舍不得，所以才决定表露心迹。直到读了你的小说，我才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拒绝他了。

　　是患得患失吧？
　　他做事的时候确实是忘我的，不顾惜自己身体的，也是经过好几年我才慢慢习惯他的节奏。”

　　薛雪的这番话在某个点引起了辛悠悠的共鸣，静了一瞬，辛悠悠笑道：“你比我更适合他。我一直都在尝试改变他，你却愿意适应他。”

　　桌上那杯焦糖玛奇朵的味道已经淡了，热气尽失，两个女人达成和解，相视一笑，薛雪道：“先说明啊！我不是托。发自肺腑地说，楠生学长很懂你，别再错过了。”

　　有个女服务员上来问需不需要热一热，薛雪摇头说：“不用了谢谢”，女服务员走了，到吧台那边，另一个女服务员喜形于色，凑上前来将一只手伸到刚回来的女服务员面前，“怎么样？我猜的准不准。拿钱。”

　　女服务员笑道：“猜对一半，他们现在和解了。咱两谁也没赢。”
　　另一个女服务员不满意地切了一声，虽然心有不甘，但也隐约觉得和同伴说的是同回事，所以她打了个呵欠，转头去看下一个目标了。

　　辛悠悠慢慢抿了口水，焦糖玛奇朵虽然甜蜜，但是终究是咖啡做底料，会上瘾。而白开水平淡普通却有百益。嗯，适合她。

　　辛悠悠真心道：“谢谢。”

　　薛雪：“你不用和我客气，今天来找你，也不光是为了你，能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本就是我早该做的。说真的，除了这两个，没有哪个愿意为了一个女孩的承诺，斥资千万拍一个商业价值不怎么见好的国产文艺片。”

　　“这是第一部完全由他执导的电影，成败在此一举，我不知道他需要顶多少压力，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会将这些表现出来。楠生哥也是，房子车子全卖了，也许你会说，他们不需要这么做。但只有这样，说不定爱笑的辛悠悠才能回来。也只有这样，秦子衿才能真正忏悔。”

　　“这是子衿的道歉电影，也是楠生学长的告白电影。”

　　薛雪抬头看向远处的一张电影海报，说：“看到那幅画了吗？”

　　辛悠悠侧身去看，是她在排队的时候看到的那幅画。上面的场景以黑色调为背景，远处是一座灯塔，中央排着三扇开着的小门，在最中间的门里，有一对小小的身影相互搀扶走向远处，黄色的光束右下角的拐角处，抱臂坐着一个女生，女生的脸朝向里面，只留了一个苍白侧脸。

　　女生下面是画的另一部分，交界线侧略微向上倾斜，背景是灯塔照射下的黄色调，一个男人面向内里，站在左侧地上举起双手，这样看着就像是这个男人托着女生坐的那条交界线。

　　刚进大厅看到的时候，她并没有猜想出这张海报有什么寓意。

　　薛雪说：“大结局还有这张海报都是楠生哥设计的，上面的门是三个选择，两个小背影代表我和子衿，那个侧脸的女孩是你，你被困在门外，怎么也走不出来了。而下面那个站立的男人是楠生哥。”

　　“他说，他要用生命托起失重的你。”

　　“辛悠悠，你是幸运的。”

　　——
　　从电影院出来，已是子夜，夜黑如墨，空气微凉。有人刚看完电影抱臂从他们身后匆匆经过，还有一两个打起伞，还有来看午夜电影的，虚虚实实，辛悠悠一时视线恍惚，地面盈盈照出人影和灯光。竟是已经下过雨了。

　　等适应了光线，辛悠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苏楠生只穿着衬衣的背影，他正坐在半湿的台阶上吸烟，背影落寞而萧条。辛悠悠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把别人对她的“伤害”反弹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楠生哥也是，房子车子全卖了。”
　　这个傻子。
　　“他说，他要用生命托起失重的你。”
　　辛悠悠眼眶一下子就泛红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不然这双眼睛就要废了，可是她忍不住就是想哭，她仰起头，到底还是压了下去。

　　“子衿。”薛雪唤道。
　　辛悠悠也是这会才注意到，苏楠生身边是站着的秦子衿。

　　秦子衿没有说话，然后向她们走来。
　　再次颔首微笑。

　　苏楠生也拧灭烟头，站起来扔到垃圾桶，向辛悠悠走过来：“我送你回去。”

　　辛悠悠看到他坐的台阶旁，有好几处碾灭的烟头痕迹。而他身上，只是单薄的衬衣，袖子褪了下来，在袖口处微微长着。此时在瑟瑟深夜中，等他走进，辛悠悠明显感觉到，他在轻轻打着颤。辛悠悠连忙脱下他的衣服，哑着嗓子轻声道：“好。”

　　苏楠生眼里闪过笑意，没有接衣服：“我去取车，你在前面等我。我们回家。”
　　辛悠悠把衣服抱在怀里：“好。”

　　秦子衿和薛雪等了会儿，才对出租车司机道：“走吧。”

　　在电影院门口，两辆车各赴南北。
　　自今一别，一别两宽。
　　从此路人，各生欢喜。
　　辛悠悠的手机里躺进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你要幸福！U！】

　　她并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都过去了，苏楠生伸出手将她从过去的泥潭里拉出来，人都是要往前看的。而秦子衿也并不欠她的，是她把自己囚禁在“爱”的枷锁里，不能动弹，感谢这一场如梦一样分不清虚实的电影，让她犹如重新回到过去，她才幡然醒悟。

　　她回：【同祝。】

　　不需要说“对不起”，也不需要说“谢谢”。就只是祝福，发自内心的祝福。

　　这大概就是释怀吧。

　　那些被伤害，被误会，被“我以为”的时光终将葬墓过去，那些被爱，被温暖，被“诚意守护”的时光却将反反复复，在电影里上演属于他们的没有结局的结局。

　　这是他们毕业之后的第一次联系，也是最后一次。然后她删除了短信长吐出一口气。

　　一路无话。
　　苏楠生将她送到家门口。更准确的说，这是苏楠生的家，出差期间，自从知道辛悠悠帮别人保管U盘的事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他执意要她住在他的家里，没想到今天还是发生了危险。

　　她解下安全带，终于说出：“谢谢你。”
　　她意有所指，谢谢今天他送她回来，也谢谢他这几年一直在她身边。

　　苏楠生明白，道：“不用这么客气。你今天也帮了我。”他指的是测试。

　　“嗯，这个项目算是过关了吗？”话题到这里，她忍不住想问。
　　“今晚的具体数据还在统计，按照我们所在的大厅，效果应该还可以。”

　　“恭喜你们。”她放松下来，笑着说。
　　“谢谢。”他的眼睛底部有柔柔的光。

　　两人下车，苏楠生两手空空走在辛悠悠身侧，辛悠悠疑惑：“今晚就要走吗？”

　　苏楠生今天刚下飞机就赶着去武术馆，助理只好自己打车带了一些文件回去，而把车留给了他。下午辛悠悠坐他的车之前，放绳子这些工具的时候，看到了他放在后备箱里的行李箱。

　　苏楠生身上披着车里备用的毯子，双手插在兜里，走得随意：“今晚我去我爸妈那里住，这段时间太忙，很久没见他们二老了。”

　　辛悠悠点头，这段时间他确实忙的不行，今天这场约会估计也是硬挤时间挤出来的。

　　两个人上了楼，苏楠生刚输入密码，打开门，一道身影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苏楠生心里一咯噔，莫非那些人追到家里来了？他很快反应过来，就将身侧的辛悠悠拽在了身后，而那肉肉的一团黑影欢叫着，敏捷快速地攀上苏楠生的双腿，在苏楠生抱住猫的一瞬间时，身体僵硬到连他身后的辛悠悠都察觉到了，她以为他被猫吓到了，一时失笑。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浅短促而又明显。

　　苏楠生把猫放下，转身弯腰捏了捏她的手：“明天我要去萳市商量一些项目的事，等我回来，给我一个答案。好吗？”

　　其实在看这个电影之前，苏楠生是忐忑的，他不知道辛悠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因他的霸道而愤怒，可是当辛悠悠拽住他胳膊的那一瞬间，他知道她没有生气，可她的语气依旧那么疏离。

　　他知道，她今天情绪波动很大，需要相对安静和空间和充裕的时间好好考虑这件事，于是才提出去父母家住。

　　他没有明说，辛悠悠却是懂了，他指的是电影开场之前，他问过的关于结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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