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时光站在一起

　　夜色凄凉，冷风猎猎，秦子衿刚下公交车，就接着给辛悠悠打电话，但她都没接，他正要去辛悠悠寝室楼下，一条短信进来了：【老地方等你。】

　　能给他这样发信息的只有一个人。他停下来看着通往校门口的路，行人寥寥，灯光温煦，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返身等下一辆公交车。

　　等他到星光之夜的天台上时，段寒江果然靠坐在水泥隔墙上，垂着头，头发杂乱。面前已经扔了几只空的啤酒瓶子，段寒江比以前胖了些，却神情疲倦，比起以前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可以称得上是颓废窝囊。

　　其实脚下已经不能称作星光之夜了，发生人命案后，不到一个月，这个地段就被改造成火锅店，人们早已忘记这里曾有冤魂亡去，他们在这里大口吃肉，大声欢笑，甚至有人将那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个小三啊，死了活该”。世间繁华，人情却淡漠的如同鲁迅先生笔下那般。

　　天台上冷风怒号，像是唱着一曲哀伤战歌。秦子衿是打心底不愿意来这里的，这里是他踏入黑暗的起点，也是他跳出黑暗的终点，但他的跳板，是朱虹。是她的死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重回光明。

　　见秦子衿上来了，段寒江从身后摸出一瓶啤酒递给他，也没说话。

　　两年未见，时间和过往横梗在他们中间，两个人各怀心事，静静喝着。

　　身后是夜色美景，段寒江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只是轻轻一捏，易拉罐如同废纸一样发出清脆破裂的声音，瓶身被捏扁了，他垂着头，缓缓道：“待=喝完这些，待会我就要去自首了。”

　　闻言，秦子衿却没有任何讶异，他沉默几秒，轻声说：“造假视频、作伪证不会判很重的。你还会有大好人生。”

　　段寒江用力将手中变了形的空瓶扔向前方，苦涩低笑：“果然瞒不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虹的死和段寒江脱不掉关系，秦子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一开始段寒江查到他伪造身份，他只是隐隐有些怀疑，后来段寒江帮忙让他接近朱虹，他心中疑虑更大，没有一个人会如此热心肠，除非这件事与他而言，意义非凡。

　　也许是秦子衿让他觉得没什么可防，总之他对秦子衿的认知也只是停于他所知道的，关于秦子衿的姐夫苏楠生这一件事浑然不知，所以苏楠生反查了段寒江，便知道了一些段寒江的秘密，秦子衿开始留心段寒江，与其说，朱虹的事是沈桀做的局，倒不如说是段寒江给的点子，李祯被抓后，秦子衿在星光之夜帮他收拾东西，在他的柜子里发现的那本关于计算机黑客的书，段寒江曾拿它压过泡面。

　　那个有问题的监控视频，肯定是段寒江的手笔，他曾经就帮他黑过星光之夜的监控，但是秦子衿没有证据，警察也不会听他的话。

　　被流氓攻击的那个晚上，方艳儿去扶秦子衿，他看似随意地问她：“段寒江到了萳市之后，你们联系过吗？”

　　方艳儿不太明白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他说他要去萳市吗？没听他提过。”他就明白了。

　　段寒江是一个黑客，至于怎么会成为黑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家境富裕，并不缺钱，只是当慢慢长大，一成不变的求学生活让他厌烦，他开始逃课，上网，当然，教育背景良好的家人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们把他关在房间里，还安了电子锁，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尝试着用网络破解漏洞进而自救。
　　他成功了，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越来越迷恋挑战，迷恋新鲜感。成为一个藏在电脑后面就能掌控别人秘密的黑客，确实带给他无限乐趣，但与此同时，也带给他危险，在他逃出家的几年后，家人彻底放弃了对他的制约，他退学了，而后自由又固执地自学黑客科技。

　　段寒江不屑于小打小闹，开始尝试游走在法律的各种灰色地带，帮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做一些事，赚一些来历不明的钱，慢慢的，因为他的不按常理出牌和狡猾聪明，在网上积攒了一些人气，大家都叫他V神，不过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能查到网上如鬼魅一样来去无影的人竟然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段寒江。

　　16岁那年，有人联系到他，让他帮忙查一个人——沈桀。沈桀是青陵市有名的富商，对方竟然说他手上有人命官司，如果查到证据，对方愿意出很大一笔报酬，段寒江随便查了查，就发现沈桀这个人手段高明，做事情果伐决断，绝不会给自己留把柄，但他还是看出了一些猫腻，这于段寒江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挑战。他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没错，这个人便是慕隐逸。

　　很快，段寒江就发现除了他，在星光之夜还有人也在查沈桀，正好那段时间沈桀已经怀疑上星光之夜的服务生，他借助朱虹将秦子衿作为替罪羊，然后又帮助沈桀造假了李祯拿毒药的视频嫁祸给秦子衿。因为视频到案子结束都没有被查到的缘故，这件事之后，沈桀辞退了他原本的助理，而年仅19岁的段寒江成为了他的新助理。沈桀看重的，是段寒江身上那种和他很像的果敢和恨绝。他以为，只要他好好培养段寒江这个人，以后他的道路会走的更顺利。

　　可是沈桀怎么也想不到，跟在他身边一年多之后，段寒江不仅将他查了个底朝天，还搜集到他手上人命的证据，闷声不动地就找了李祯翻案，是的，杀害朱虹并嫁祸给秦子衿的命令，是沈桀下达给李祯的，后来，李祯就开始跟踪朱虹，把他听到的一些事情传给沈桀，所有才有了后来的局。
　　李祯，不过是替罪羊。

　　段寒江沉默地看着前方，刚才警察带走沈桀的那一刻，看到沈桀慌乱的眼神，他心里无比的畅快，可是当挑战结束的那一刻，朱虹案子一翻，他也同样受法律制裁。

　　“那个黑衣黑裤卖监控器的人就是你吧。”秦子衿说。
　　段寒江沉默片刻，又捞出一只啤酒瓶，“啪”地一声打开，喝了几口，才不急不徐地问：“这个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子衿瞥了眼段寒江握着啤酒瓶的手：“你常年敲键盘，小指因为方便敲击删除键会习惯性翘起。我有记录别人动作细节的习惯，就想到了。”
　　段寒江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夜色中翘着白色的一截，仿佛是一架连接着他和电脑的桥，那么生动灵活。可是今夜过后，他和电脑的桥可能要废置一段时间了。

　　这个冬天很冷，却只是干冷，身下是冰凉的水泥地，楼下的隔音板早被拆卸了，所以食客们的笑闹声影影约约在耳朵边萦绕。

　　“我该感谢你还是该恨你？”秦子衿缓缓说。如果不是你答应帮助李祯，虹姐就不会白白死掉，可是如果不是你在视频上做了手脚，可能受牢狱之灾的就是我了。

　　“随便吧。”段寒江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察觉到你怀疑我了，所以才说请你帮忙约她（方艳儿），没想到后来竟被我歪打正着，讨了个好老婆，可惜我没有福气，陪她一起走下去了。”段寒江伸手从兜里摸出一个U盘来：“那天在青陵师大找她的时候，看到了你和那个之前来找你的女孩，你们应该在一起了吧？这里面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吧？”

　　秦子衿点点头，伸手接过去，“那个发布视频黑枫林剧社的人，白宇社长怎么都找不到。我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有人发布视频又将主人公打了马赛克呢？直到虹姐的事发生以后，看到视频我想明白了，因为发布视频的人认识主角，他在保护主角，这样就只能怀疑到你了。”

　　段寒江却矢口否认了：“当时发布视频打马赛克并不是因为我要保护你，而是因为那时我决定要利用你，所以我不能给你添麻烦，给你添麻烦就相当于给我自己添麻烦。”

　　关于那时候所有想不明白的事到这里真相大白。

　　“阿今，”段寒江仰头靠在身后的墙上，眸色灰暗，慢慢说：“你说我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我曾向往个性和独特，以为那才是我生命的样子，可是当我真的踏进去之后，我忘记了初衷，忘记了知返，我步步逼着沈桀走向他本该有的宿命，也步步逼着自己走向深渊。

　　——
　　女生寝室里。
　　辛悠悠仔细想了想王玉静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

　　王玉静：“其实我是觉得他挺喜欢你的，但他这人比较直板，所以说话或者做事让你没有安全感…”
　　“也许吧…”辛悠悠无意识地整理着书籍，“也有可能是我们在某些事情上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导致观点、意见有分歧。”

　　王玉静拍拍她的肩，“那就多给对方一点时间吧。”
　　辛悠悠把书扔在桌上，书像花一样散开。

　　“咦，这是什么？”书里掉出来一张书签似的东西，王玉静从地上拣起它。
　　辛悠悠：“什么？”
　　她的手顿住。

　　在他送给她的武术书里，有一张光滑平整的石楠叶，正是他们上次出去的时候他带回来的那片。

　　却被他做成了书签，上面是他那半硬半软的字——
　　I LOVE U
　　辛悠悠陷入沉思。

　　“瞧。你那个潜力股的浪漫。”王玉静唏嘘。
　　辛悠悠看着书签，鼓了口气吐掉就笑了。

　　王玉静对花痴辛悠悠无语：“我真是特别好奇啊，比起咱们大体院，他的身高长相都不占优势，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辛悠悠一丝不苟把书签夹回书本里：“庸俗，你们都太庸俗，我是那种只看外表的人吗？…咳咳，当然也是看的，但更重要的是人格魅力，是灵魂，你懂吗？”

　　王玉静夸张地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边扭来扭去：“是人格魅力，是灵魂！瞧你那样，还有没有点出息。”

　　辛悠悠：“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他简直无所不能。”
　　王玉静翻个白眼：“也没看他裤衩子外穿啊。”

　　辛悠悠笑着打她一下：“屁，不准这么没礼貌。”
　　王玉静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她开始穿外套，王玉静会意，故意问：“干嘛去啊？”
　　辛悠悠又弯身换鞋，“找我家那潜力股去。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王玉静喊：“不是先不低头吗？这脸打的，我都替你疼。”
　　辛悠悠变脸很快，眉眼含笑：“我个子比他矮，不用低头！”
　　王玉静：“嘿…你这个没出息的。”然后也笑了。

　　这是她和秦子衿的小秘密。

　　旁人只知道I LOVE U是表白，但其实秦子衿这个U正是她的悠。正因为这个，他才坚持叫她U，当时他怎么说的，“这么好的创意我绝不会视而不见。”

　　其实辛悠悠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见他，也许是因为那张楠树叶，也许是为了某个验证。虽然她现在心里固执地认为——这一次就是秦子衿的错。不但不听话按时吃饭，还凶她。这要是真到一起了还了得，岂不是要被他欺负死？

　　——
　　到男生公寓下辛悠悠给白彧打了电话。
　　白彧刚从出租车上扶秦子衿下来，一边和司机师傅结账，一边接通辛悠悠的电话：“小悠姐姐？”

　　“秦子衿在寝室吗？我找他有点事。”
　　白彧说完：“小悠姐姐，你来校门口。”就赶紧重新扶好东倒西歪的秦子衿。

　　等辛悠悠到了之后，两个人把秦子衿扶回寝室，他身上酒味很重，但他酒品很好，不吵不闹，往床上一躺，安静沉默，像一座躺着的雕像。

　　看他睡得不舒服，白彧贴心地脱了他的外套，就在这时，一只东西从秦子衿的口袋里掉了下来，辛悠悠低头看，是他的钱包，因为用的时间太久，刚沾到地面就开了口，而里面的硬币都散在旁边，白彧和辛悠悠都折腰去捡。

　　下一秒，辛悠悠的手就顿住了。
　　那是一张照片，很久以前，谢勇斌让她看到的那张照片，女孩面如春风。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吗？还在他的钱包里。

　　她转身就看到，刚还直直躺着的秦子衿这时转了过来，眉头紧锁。
　　这个表情——
　　是厌恶。
　　毫不遮蔽的、
　　发自内心的、
　　厌恶。
　　就像几年前那样。
　　辛悠悠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窖里，从心底凉到了脚尖。

　　她忽然有点站不住，白彧：“怎么了小悠姐姐？”
　　辛悠悠看着白彧，眼里蕴着说不清楚的情绪，难过，不舍，失望，可白彧好像还看到了自卑？

　　——
　　第二天，买好车票。
　　辛悠悠先去超市买了给家人带的东西。从超市出来，阳光正好，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是能驱赶一切心头的阴霾。她犹豫了会儿，把买的东西统统塞进书包，跳上一辆公交车，还是喜欢这样，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不知道它去向何处，也不需要知道它去向何处。

　　今天是周末，这个时间点，公交上人挺多的，辛悠悠站在过道里，抓着吊环，想起秦子衿，想起他那个厌恶的表情，她忽然觉得心悸，不过一会功夫，她竟然发现眼睛对不上焦，头晕脑疼，双膝发软，耳朵嗡鸣，胸口闷的喘不上气，连打开包取糖的力气都没有，今天早上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刚上车时也没觉得饿，没想到又犯低血糖了。

　　直到旁边大叔托了她一把，辛悠悠才模糊意识到她差点要撞到窗户上，旁边几个阿姨让位的让位，开窗的开窗，齐力把她扶到座位上。

　　辛悠悠使不上力气，只能不停说谢谢，好像有一个阿姨远远的递过来一块巧克力，说吃了就能好点，旁边阿姨赶紧剥开糖给她喂到嘴里。辛悠悠隐约听到他们让她大口呼吸，她便呼吸。他们让她张嘴，她便张嘴。

　　大概缓了七八分钟，辛悠悠才清醒过来，已经满头虚汗。她要把座位还给阿姨，阿姨让她坐着多休息会，扶她的大叔已经下车。

　　她不知道是谁给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哪位阿姨帮忙开的窗，在她力不从心的时候，还是有人愿意伸出双手，人性并不都是丑陋自私，人间这么乱，可还是有人默默善良。

　　又坐了半站，她下车。

　　腿还是有些软，她扶着公交站边一棵树缓解低血糖过后的不适。

　　远处，一辆出租车正好在等红绿灯，苏楠生今天出差，去机场的路上就看到辛悠悠扶着一棵树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看了会儿，翻出手机打了电话给秦子衿，但并没有人接听。

　　辛悠悠顺着路走着，忽然就觉得难过又落寞——
　　她这次真的低血糖犯了，可是，他不是第一个冲上来的。
　　在每个最需要他的时刻，他都缺席。

　　“你还好吗？”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站定，顺手递过来一瓶水。
　　辛悠悠懵了几秒，确定男人是在和自己搭话，心想这谁啊？她也不认识啊。

　　不过他长得虽说不丑，但也一表人才的，不像是随意搭讪女孩的那种斯文败类。
　　男人冲她比了比手里的水。

　　辛悠悠没接，转身从书包里掏啊掏，然后掏出一个特别小的水杯，向他示意，“谢谢啊，我带水了。”
　　男人好像看她防备心很强，笑了笑，就走了。辛悠悠喝了一口水压压惊，心想，现在骗子都长这么好看了？幸亏她机灵啊。

　　电影前的辛悠悠却再次惊到。原来苏楠生早就在她面前出现过，可是她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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