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时光站在一起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一些，刚入十一月，还未及小雪时节，已经雨雪乱霏霏。校园老树上还未掉落的黄叶经雨雪冲刷，枯老的脉络分外清晰。

　　空荡湿冷的室内还未通上暖气，更觉冰凉，窗外一片灰白，室内光线昏暗。吊灯折出橘黄色的光，但在这空旷又冷清肃清的礼堂里，越发岑寂幽暗。

　　记不得这是本学期第几次会议了，从一开始拳中掿沙，到现在的同力协契，剧社的人在几位领导的带领下已经处成了一家人。

　　午饭过后，大家陆续来到排练室。今天是第一次正式排练，所有道具都用得着，当道具搬出来后，一辆拖拉机很快引起一波夸赞。

　　装着轮滑的折叠拖拉机，展开便是正红的外形。车身上有一方白底，上面用红色记号笔写着——东方红-100。

　　为了更逼真，竟然还有软纸卷成的烟囱，挂挡是一根钢管，已经用黑漆染了，更神奇的是，竟然还有座位，虽然知道这座位肯定不能坐，但没人觉得遗憾。

　　而且道具可以折叠，底部还有轮滑，拿放也容易。

　　非常满意！

　　全组上下对这个拖拉机太满意了！

　　“但是…”大高个道：“兄弟姐妹们有没有觉得这玩意儿太新了？”

　　这还不好办？

　　很快，众人倾力，一辆新的拖拉机，在颜料的装饰下，成功变得又破又旧。

　　舞台两旁各设了音效和灯光，舞台下两侧是道具，舞台上是序幕用到的道具，舞台左边是第一场用到的，右边则是第二场用到的。依此类推，奇偶分于两侧，方便中间换置。

　　“演员都到位了吗？”白宇发问。

　　魏可心翻翻手里的剧本饰演名单，看看人：“嗯，齐了。”

　　“开始吧。”

　　剧本序幕——
　　【舞台中央，一辆破旧的东方红100号拖拉机，静静地等待着。舞台斜后方，一个用树干搭成的木架，木架的顶端是几个废弃的喇叭，树干早已斑驳不堪。】

　　白宇示意。

　　饰演角色张鑫源与周正宏上场。

　　张鑫源 正宏哥，是这儿？

　　白宇：“停一下。走位太前了，后面的人没法接，往后退一步。”

　　辛悠悠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平易亲切的社长，在排戏时竟这样一板一眼，严肃谨慎。心里不免多了期待。

　　“张鑫源”没怎么当回事，不屑地看一眼白宇，重上，连动作都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白宇：“又太后了。比刚才退一步就行，看好位置，认真点！”

　　刚开始就被当中叫停两次，“张鑫源”闹个脸红，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退回，上台，站稳，戏谑地看白宇。

　　片刻后。

　　“看我做什么？说词啊！”白宇大喝一声，严厉刻板。吓得辛悠悠手里的酸奶差点掉地上，几口吸完，就赶忙扔到垃圾桶了。

　　“张鑫源”也被吓得一个打颤，再看白宇，眼睛里多少有些畏惧了。

　　这次白宇没有再说话，他站得很直，面容冷峻，右手支在下巴上，眼睛死死盯着舞台。众人都默默吸了口冷气。

　　张鑫源 正宏哥，是这儿？
　　周正宏 是。
　　周正宏 这就是原来的三分场场部！
　　张鑫源 （发现拖拉机）这拖拉机也是原来的？
　　【张鑫源围着拖拉机拍照，很新奇。
　　周正宏 东方红100号。那家伙，开起来很带劲的。

　　白宇举手示意：“东方红100号这个地方稍微停顿一下！”

　　这些点在对台词的时候白宇就已经现场教学过了，有个“张鑫源”的前车之鉴，“周正宏”心知自己要认真，但提前没怎么好好重视，这会紧张得不行，他咽了口水，心里发怵。

　　白宇：“比如像我这样——”他面向前方，嘴角轻轻上扬，是一种憧憬、放松的表情，“…东方红100号。那（“那”字拉长）家伙，开起来很带劲的。”

　　演示完，白宇问：“懂了吗？”

　　“周正宏”松口气：“懂了。”

　　白宇看向“张鑫源”：“从前一句开始。”

　　“张鑫源”：“哦。”

　　张鑫源 这拖拉机也是原来的？
　　【张鑫源围着拖拉机拍照，很新奇。
　　周正宏 东方红100号。那家伙，开起来很带劲的。
　　张鑫源 那现在还能开吗？
　　周正宏 加上油就能开。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开了，我们把它当做……我们这里历史的见证！有时候，我还带学生们来看……
　　张鑫源：“…”

　　对台词的时候还可以偷偷看剧本，现在一紧张竟然不记得是哪一句了。灯光如织，照在“张鑫源”惨白的脸上，他感觉耳朵迅速烧起来，后背也隐约出了汗。

　　白宇：“怎么了？”

　　“张鑫源”：“…我、我忘词了。”他抹了把汗。白宇一再强调过要好好背词，他偷懒没太当回事，现在如坐针毡。

　　大高个：“没关系，别太僵硬，这是你们第一次正式彩排，难免紧张。”

　　白宇眼风扫过剧社其他人开口，语气强硬，“我强调过很多遍了，都当耳旁风是吗？昨天说没说，回去背好台词，今天要上台？”

　　“张鑫源”声如蚊蝇：“说了。”

　　白宇语气冰冷地像掺了冰碴，冷冷道：“说了就给我背成这样？”

　　“张鑫源”吓得大气不敢出。

　　白宇：“有台词的今天回去接着背！这是作为演员的基本素养。台词基础的重要性想必你们已经烂熟于心了，电视电影可以NG，但话剧不可以，忘词串词都是舞台事故，轻则，干扰对手情绪；重则，影响整部剧的故事情节连贯性。

　　平日休息的时候你们怎么闹怎么偷懒我可以惯着你们，但在排戏的时候我再三强调，大家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毕竟这是全剧社所有人的时间，作为社长，我借用了你们的时间，自然要最大化地保证排戏的效率。”

　　他看着众人，声音在空荡的大厅传播得很远，震耳欲聋，“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来这里是为什么？是想要浑浑噩噩混日子拿学分，还是勤勉刻苦想要借着它跳上更高的人生？”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再给大家一次机会，如果有人想退社，门就在那，我绝不拦着。但是留下来的，就要无条件听从我。”说完转过身背对众人，看看表说：“一分钟考虑时间倒计时开始。”

　　剧社所有人都愣在当地，鸦雀无声，没人敢动。几秒之后，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有些小声交谈，有些则低头沉思或是反省。

　　其实辛悠悠是有些想走的，她就是滥竽充数，但是看看乔睿和秦子衿还有谢勇斌，她又舍不得了。所以也静静站着。

　　时间如冬日江水缓缓流过。漫长又短暂的一分钟很快结束。

　　没有人离开，一个都没有。白宇转过身来，眼神里有感激，有欣慰，但更多的是坚定。

　　“谢谢大家的肯定，我说过，我们因戏而来，就为戏而生，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为大家争取最好的资源。你们每个人都是我选进来的，只要你们信我，愿意跟着我。我们的心团结在一起，态度放端正，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前进的路。即使前方无路，我也一定披荆斩棘、首当其冲，为大家开出一条路！”他说着，伸出手背，高喊一声：“大家愿意吗？”

　　他这段话说得慷慨激昂、满腔热忱，甚至在结尾时都因情绪激扬而有些轻微的喘气。却像一个巨人一样，把所有坏的、负面的都扛了下来，一柱擎天；又像一个长者，站在大家前面，一力担当、傲然挺立。

　　短暂的沉静之后，大家一拥而上，纷纷将手压在那只手上。

　　辛悠悠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眼前数不清有多少只手，还有人伸不到中间来，一只胳膊在空中乱舞，叫着给他挪个地儿。场面可喜，可大家的决心却在这晃白的灯光之下异常坚定。

　　她暗自为白宇竖大拇指。

　　他做到了。服众先服民心，他征服了大家的决心，以后排戏演出肯定会顺利很多。也是现在，辛悠悠才知道为什么大高个还有魏可心愿意跟着他了，因为他有一种力量。一种聚集才华又能顶天立地的力量。这种力量，叫——担当！

　　“张鑫源”脸色通红，“是我态度不好。”

　　他已经主动承认错误，白宇伸出另一只手重重摁了一下他的肩膀。即使他没有说话，但鼓励的意味尤为明显。

　　——
　　一番决心许完，大家饱含热泪，动力十足地各司其职。

　　大高个点点头冲乔睿示意。

　　乔睿拿了剧本上来给“张鑫源”看了几眼。

　　“张鑫源”：“社长，我好了。”

　　乔睿退下。

　　白宇点头，看了眼周正宏。

　　周正宏 加上油就能开。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开了，我们把它当做……我们这里历史的见证！有时候，我还带学生们来看……
　　张鑫源 哦……这么多房子，没人住？
　　周正宏 都空了，几年前，就都搬到新生活区去了，就留有一两个看场子的，这黑灯瞎火的，那看场子的也早回去啦！
　　张鑫源 这么大的地方废弃了？太可惜啦！
　　周正宏 也没啥可惜的……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就不缺地，不象你们上海。

　　有人偷偷问台下的大高个：“如果场上真的忘了台词怎么办？”

　　大高个掏掏耳朵，痞笑一声：“如果以后真在舞台上忘了词，那就…”他卖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提前和你的对手搞好关系，让他做你的提词器。”

　　这自然是玩笑，大家纷纷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起来。

　　周正宏 可是我不习惯，在上海，我不自在。
　　【周正宏踩灭烟头，背着身，他抬头看着身后。
　　周正宏 鑫源，你看远处那个像什么？
　　张鑫源 瞭望塔吧？
　　周正宏 我们小时候都管那叫“炮楼子”。

　　原剧本这里应该是周正宏顺着梯子爬上塔架。但没有做塔架，所以去了这个动作。

　　张鑫源 正宏哥，跟你打听一个人。
　　周正宏 谁？
　　张鑫源 以前这里三分厂的主任！我爸我妈都叫他老迟——
　　周正宏 噢，老迟呀，知道，听说这里的人都搬了，就他还留着……
　　张鑫源 那他现在呢？
　　周正宏 都去世好几年了！……瞧见没有，鑫源，就这喇叭，以前每天早上，到点就响，天天放歌，现在不响啦，可那个时候放的歌，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张鑫源 那你唱一个给我听听。
　　周正宏 行！那我就给你整一个。
　　【周正宏站直身，甩开膀子唱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你们的……

　　按照剧本，这里应该是：忽然间，破旧的拖拉机竟然自己发动了起来。

　　但没有听到拖拉机声。

　　白宇：“音效怎么回事？”

　　负责音乐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小房子里正埋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魏可心：“可能音响出了问题，云雪你去看一下。”云雪道了声好，转身要去，拖拉机的声音正好响起来。

　　【合唱《世界是你们的》歌声起。
　　【张鑫源听着歌声，他慢慢站在拖拉机边，他的手搭在拖拉机的方向盘上。

　　【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
　　【众知青手持各种农具上。】
　　【张鑫源穿行于众知青当中，张国强递给他一件知青的衣服。他穿上，由当代的青年一下变为知青中的一员。】

　　大高个带头鼓掌：“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都是可塑人才，没什么大问题。”

　　“张鑫源”、“周正宏”被夸，喜于言表：“谢谢学长！”

　　但大高个话锋一转，“注意一下细节，尤其你们两个…回去好好注意一下社长的指导。咱们社长跟着张老师好几年了，他的指导很中肯。好好跟着学！”

　　张老师是青陵师大话剧社的“御用”导演，现任职青陵市戏剧团指导老师。

　　“周正宏”、“张鑫源”连连应好，后者特意表决心：“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努力，等以后见了张老师，也不算丢人。”

　　大高个点点头，说：“另外节奏太紧了，下次排的时候稍微松一下节奏。大家准备一下，开始第一场。”

　　“等一下。”白宇脸色有点严肃。

　　众人心一抖。

　　白宇一步步走向边角黑暗的音效房。

　　众人的心也跟着走向黑暗。

　　白宇敲了敲音效房的窗户，众人明显看到那眼镜男一哆嗦，喉咙一滚，妈的！谁能想到关键时候他女朋友竟然发消息给他要和他分手，他手忙脚乱打翻了放在一边的杯子，等几个人慌慌张张擦干净水，已经慢了几秒，但总不能说他失恋了吧？这多丢人啊。

　　更不能说不小心打翻了杯子。白宇再三单独和他说过，电脑旁边不能放液体之类的。

　　音效的运用是舞台剧表演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舞台剧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音效的使用技巧和方式要完全服从于剧情发展需要，所以保护好音响是很重要的事，这点，白宇已经反复强调。

　　要死了！他灵光一闪，想起今天的天气，再低头看一眼音响。很快调整心态，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白宇语气听不出情绪，淡道：“除湿剂用了吗？”

　　众人：“？”

　　眼镜男慢三秒：“嗯嗯有的。”

　　白羽点点头，“最近天气潮，有空的时候开一开机，让机器热一热身，利用运行时产生的热量来驱散湿气。知道了？”

　　“好的学长。”

　　白宇微微点头：“辛苦了。”

　　眼镜男点头哈腰：“嗯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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