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第二天唐春便知道昨天王皇后那里发生何事了。其实与王皇后无关，与太子朱祐樘有关。

　　两广有军情，浔州、永州、梧州有猺獞叛乱，两广总督朱英派兵去擒，许是低估了叛军，第一场交锋竟然失利，叛贼又扩展到了韶州。

　　一封封弹劾的折子飞向御桌，打开一看，都是弹劾朱英擅专弄权，欺压百姓，造成猺獞作乱，他又玩忽贼情，竟吃了败仗。自大藤峡一战后，朝廷什么时候在两广吃过败仗啊！

　　弹劾，必须弹劾！

　　成化帝正与内阁及六部大臣议政，底下一溜坐着万安、刘吉、刘珝、左都御史王越，吏部尚书尹旻、兵部尚书余子俊，刑部尚书林聪等人。成化帝看完奏折，正巧太子站在一旁，便也递给他看。

　　太子今年已经九岁，除去读书学习外，成化帝时常命他来乾清宫听政，也让他批阅奏折。

　　看完后，成化帝问：“祐樘，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办？”

　　太子朱祐樘斟酌一番，答道：“朱英在成化十一年就总督两广了，最熟悉两广事务，临阵换将恐怕不妥。但是……”

　　朱祐樘又看了一眼奏折，说：“虽不计较朱英失利之过，但如若弹劾属实，他在地方恣意妄为，朋党害民，平叛后应将他调离两广。”

　　他说前半句时成化帝还轻轻点头，说到后面时，成化帝面沉如水，没什么反应。

　　底下的大臣们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等太子说完，成化帝不置可否，又捡起一本奏折，说：“有人说朱英忠厚，猺獞不念恩情，屡服屡叛，应当调遣如韩雍这样的大将出兵，尽数剿灭瑶人，不杀尽难以平两广。”

　　朱祐樘忙道：“儿子以为不应杀无辜之人。两广大多数瑶人、侗人已经归顺，尚可教化。此事不过是一两叛贼蛊惑百姓，引得他们作乱罢了。官府若能少起兵戈，设法招抚这些叛民，方为上计。韩雍用兵太过，杀人太多，又为人骄横，朝廷此时不宜用这样的人。”

　　成化帝语气平平，“你是觉得不应杀，还是你不想杀？”

　　太子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成化帝突然大声问：“是不应杀，还是不想杀！”

　　朱佑樘吓得一哆嗦，额头立刻冒出汗来，不敢抬头。

　　万安心里一惊，想上前一步为太子求情，见成化帝一甩手，示意他们退下。

　　几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默默退出乾清宫。

　　刚出宫门，就听得里头的桌子被拍得震天响，对视一眼，走得更快了。

　　成化帝拍完桌子，冷笑道：“你倒是会说死人的不是，韩雍已死，朕就算是想用他，也没得用！”

　　朱祐樘立马跪倒在地，“儿子不敢。”

　　成化帝骂道：“韩雍镇守两广十年，功威卓著，轮得到你说嘴？若不是韩雍在前，替你杀了这么多叛臣贼子，杀破了贼人的胆，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说话？现在你反而怪他用兵太多，坏了你的慈悲！”

　　“你是哪家的太子？猺獞凶蛮，未开民智，与野人无异。所到之处，百姓深受其害，浔州、永州的百姓连夜举家奔逃。他们无辜，那大明十六万将士如何自处哪，千千万万的子民如何自处！”

　　“朕竟不知，是谁养出你这样慈悲的心肠，慈悲到乱臣贼子的头上了！你没像你祖父那样吃过漠北的沙子，也不像朕曾在叔父手底下度日。这太子位子，是从天上掉到你怀里的！朕让大学士教你读书，是谁教的你妇人之仁！若不是祐极……罢了。”

　　“滚回慈庆宫闭门思过去！”

　　成化帝厌烦至极，侧过身去不看他。朱祐樘一句不敢辩解，连忙叩首，退了出去。

　　成化帝又听人回报朱祐樘与刘健在慈庆宫的对话，他听到“若是马文升在，也许能省去一场战事”的时候，更是气得一阵眩晕，这回骂都骂不出来了，眼前一黑跌坐在椅上，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抚着胸口喘气，几乎是咬牙切齿，“朕的好太子，竟比供台上的菩萨还好的心肠啊！”

　　怀恩连忙上前帮成化帝抚背顺气，一面叫人去请太医，一面拿出清心丸，掰成两半让成化帝兑水服下，“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成化帝顺了气，接连下令：“去慈庆宫拿了太子身边的何鼎，乱棍打死。命刘健居家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上朝。再去内阁宣朕的口谕，问他们是如何教导太子的，若是不会教，便卸了东宫讲学的位子，同刘健一道滚吧！”

　　领命的内臣诺诺称是。

　　怀恩看了看离开的内臣，劝道：“皇上保重龙体，太子还小，还须得慢慢教呢。太子是良善之人，心肠才软呢，再长大多历练就好了。”

　　成化帝哼笑不语。

　　已经九岁了，还要教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五岁时被代宗废了太子之位，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废的太子，自幼饱尝艰辛。

　　等他十七岁即位，发现爹不好，给他留下一个千疮百孔，岌岌可危的江山。他想当一个靠谱的爹，也不想当亡国之君，只好自己扯布，缝缝补补二十几年，才有今天的景象。国库里有银子，卫所里有兵，朝廷有文臣武将可以用，就连心腹大患东北女真也被打趴下了。就算他现在死了，也能摸着良心说对得起子孙后代，腰板比他爹挺得直。

　　可惜儿子不像他。

　　想到这个儿子，成化帝又是一阵气苦。

　　怀恩看着成化帝的脸色，知道太子踩雷了，一句话踩了皇上三个雷点。

　　尤其是两广之事上，旁人可能不知道，怀恩倒是能揣摩到一点成化帝的心思。

　　太子的母亲纪氏不是汉人，是瑶人，还是两广叛乱时被俘虏进宫为婢的叛民，这样的身世总让皇上有所疑虑。有这样的母亲，难保太子登基后不会弹压当初平定两广的功臣，放纵猺獞，岂不是让军民寒心？

　　出了乾清宫，王越与余子俊一道出宫。余子俊看着越走越近的王越，抖抖袖子，“离远点！”

　　王越不以为意，笑脸相迎，“士英，这么生分做什么。我们是同期，亲近些是应当的。再者说，”

　　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万安等人，又看了看与万安刘吉分开走的刘珝，压低了声音道：“你虽是南人，却不屑与万安结党，估计他早把你归为北党喽。”

　　万安是四川眉州人，擅长拉拢南方同乡结为朋党，而恰好刘诩等人是北人，又与他不和，于是从内阁开始，南北两党互相倾轧，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余子俊瞥王越一眼，不做声。

　　王越收敛笑意，揣着袖子慢慢道：“今天太子怕是惹怒皇上了。死者为大，无论如何，韩雍人已经入土了，他的功劳也抹不去，说他的不是，只会让皇上更加动怒。”

　　余子俊淡淡地说：“太子是关心则乱，只是话说的重了。”

　　他摇了摇头，“用兵太过，杀人太多，字字诛心啊。”

　　王越哼笑，“之前可惜韩雍死得太早，现在看来，死得正是时候。”

　　他们这些人，沉浮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安生。死的早了，可惜，死的晚了，只怕会悔恨自己死得不够早。

　　两人一道沉默了。

　　乾清宫同样一片沉默，无人敢做声。还是李荣来禀，王皇后遣人来说请皇上饶慈庆宫何鼎一命，杀了何鼎，恐怕会惊吓到太子。

　　成化帝用脚想都能知道是朱祐樘求到皇后跟前了。他转念一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命人打他二十棍。”

　　圣旨到慈庆宫，何鼎腿都吓软了。都容不得准备，便有两个锦衣卫架起他，压在长条凳上，当场就在慈庆宫院里打，所有宫人都得来看。

　　廷杖是大明一大特色，何鼎这种算不得廷杖，他只是个内臣，但受的罪是一样的。锦衣卫都是专门练过的，用宣纸包豆腐练，豆腐打成渣但宣纸不破，又或者宣纸打烂但豆腐还有棱有角，打成这两样即可出师。

　　因此，锦衣卫的廷杖，一百棍可能只是屁股疼，一棍也可能打死人。

　　李荣监刑，他抖落出一块布塞到何鼎嘴里，说：“可得忍住了，皇上看在太子的面儿上留你活路，可不敢惊扰到太子。若是吓着他，罪加一等。以后办差，口、耳都得用上，若是当个聋子瞎子，就是上赶着找死，听懂了么。”

　　何鼎含泪点头。

　　李荣扬声指挥，“着实打！”

　　何鼎心里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一棍就落了下来。

　　二十棍打完，何鼎人事不省地被抬走了，剩下的宫人如鹌鹑般挤在一起，埋着头，不敢吭声。

　　乾清宫东暖阁，成化帝盘着迦南香木手串，听李荣回报，没什么表情，说：“知道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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