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成化十五年冬，因征讨建州功，增加太监汪直岁禄三十六石，即连加三级俸禄。

　　封抚宁侯朱永为保国公，由侯爵一跃升为公爵。朱永今年四十七岁，在此太平盛世，竟能以军功封公，足见功劳之大。

　　陈钺升为户部尚书，为正二品官，六部中仅在吏部之下，并增加辽东镇守太监韦朗岁禄十二石。

　　其余等人，按功封赏。如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指挥同知、指挥使、监察御史、运粮指挥等升官赏禄者就有一千多人。

　　圣旨传到辽东，人心振奋，互相道喜。

　　而汪直被簇拥在众人之间，众星捧月一般。无他，因圣旨中还有一道对他的封赏，便是命汪直掌管京兵十二团营。

　　自开国以来，八位皇帝，无论内臣怎样受皇帝重用，权势大如前朝王振，敢煽动英宗亲征，也没敢打过十二团营的主意。

　　十二团营，是京师精锐之师，有十四万兵马，拱卫京畿。在汪直之前，是由王越提督十二团营。

　　王越之后，有这么多的功臣不用，皇上竟然任用一内臣，还是汪直这小儿。一石激起千层浪，成化帝的这道旨意令内阁文臣惊惧不已。

　　这天，难道要变了吗？

　　万安揣着袖子站在乾清宫暖阁里，听李珍向成化帝描绘汪直如何以一敌十，英勇无比，在乱军中与贼寇伏当加搏杀的，又是如何被伏当加砍中，差点坠下马去的。

　　成化帝听得入迷，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眉目舒展。

　　万安腹诽道，这个伏当加准头也太差了，怎么不一刀劈死这个竖子，竟让他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成化帝听得汪直受伤，着急了，“他伤得可重？”

　　李珍拿手比了比胸口，“一刀斜着砍在胸口，好在汪大人福大命大，底子好。只是现在辽东天气冷，环境差，臣返京的时候汪大人还在卧床养病呢。”

　　他掏出一个锦囊呈上去，“这是皇上先前赐给汪大人的茱萸香囊，保平安、除邪祟，汪大人一直随身带着。汪大人说全靠皇上庇佑，他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定不辜负皇上厚望。”

　　说罢，他便垂手站在一旁。

　　成化帝拿起锦囊，仔细看着，香囊有些皱巴，上面的边角已经磨损抽线了，但整体完好，看得出主人平时很爱护。

　　成化帝面上似有动容，缓缓叹道：“他呀，朕要他随军作战，监督官员，又不是要他去送命。这孩子，也太心急了。”

　　万安都要为汪直这矫情劲作呕，没想到小小的一个香囊还能做文章，面上却接下话茬，“汪直真是少年英雄，勇敢无畏，叫臣敬佩。”

　　又提出建议，“汪大人负伤，金银都是身外之物，皇上不如赏赐些上好的伤药给他，这必定是急缺的。”

　　成化帝颔首，“善。”

　　再一想，命李珍，“去太医院领一个专治外伤的太医，让他去辽东跟着汪直，务必把他治好了再回来。”

　　万安咬碎了牙。

　　几位内阁大臣商议此事，刘吉素来轻视汪直：“他一宦官也配总督十二团营么，难道朝中其他人都比不上他不成！”

　　刘诩看的长远些，“十二团营有调兵之权，皇上怕还是要动兵呢。”

　　与万安想到一块去了，在乾清宫他观成化帝神色，李珍说汪直受伤且辽东不宜养病，成化帝虽关心，却没有松口叫汪直回京，反而是命太医去辽东照料。

　　兼之让汪直总领十二团营。

　　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还要让汪直带兵啊！还是要打仗！

　　万安参悟成化帝心事，暂时放下弹劾汪直的念头，道：“汪直刚立功，又负伤，此时圣券正浓，我们弹劾他怕会惹得皇上不快。”

　　但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汪直再立军功吧。方法也很多，譬如，换一个主帅。再譬如，后方给他添些麻烦，但凡打仗，都离不开京中的指挥调度，稍加些手段定能叫汪直无功而返，嘿，吃不了兜着走！

　　万安想的果然不错。即过一月，新年刚过，成化十六年正月，成化帝命朱永为总兵官，王越提督军务，汪直监军，率兵西进抵御鞑靼入侵。

　　这边朱永和汪直等人押解伏当加、完者秃等人返回辽阳，等到了辽阳，便有人负责将他们押解进京请罪。

　　到达辽阳，朱永的副将把伏当加与完者秃带走，与汪直打了个照面。

　　伏当加穿着黑色的毛皮袄，手脚都戴着镣铐，神情冷硬，微阖着眼。除了眉骨上的疤，他的脸上还多了好几道伤痕。

　　等汪直走近，他睁开眼，上下打量汪直一眼，不无讥讽地说：“汪大人颇有一点本领，是一把好刀。但是我听说朝廷的宦官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都是死在自己的人手里。你们有一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要小心啊。”

　　这还是他被俘虏以来第一次对汪直说话。

　　王英站在汪直身后，听伏当加口吐恶言，勃然变色，正欲上前教训一番，被汪直抬手拦住。

　　汪直不理他，与副将仔细叮嘱一番后，才侧身看向伏当加，哂笑：“火气不小，路上给他多备些凉水喝，降火。”

　　说罢，命人把他们带走。

　　这边刚进入新年，宫中上下一片喜气洋洋，见人都露三分笑脸。

　　新年伊始，成化帝忙着祭拜天地祖先，接受百官朝贺，举办宴席，看杂耍百戏，晚上到仁寿宫与太后皇后一起守岁。

　　宫中都要贴上对联和门神，放鞭炮和烟火，宫人做事要格外小心，不能打碎东西，不能吃药，不许说‘死’这样的晦气话。

　　如此到了大年初三，众人才歇了一口气。

　　妃嫔们来到王皇后处贺新年，发现皇后宫中已经有几位贵客了。万贵妃、邵宸妃、张德嫔及王顺妃等人已经到了，她们都带着子女，坤宁宫素日安静，现在有了几个小孩子在，老远处就能听见孩子的笑声。

　　德嫔这两年连生两子，为皇六子朱祐槟和皇七子朱祐楎，风光的不得了。她刚出月子，身材还略显丰腴，满面红光，哪里看得出之前瘦骨棱棱，消极怠工的模样。

　　宸妃的两个儿子也都在，此外还有仁和、永康与德清三位公主和她们的母亲。

　　皇子皇女们都穿着彩色绫罗的夹袄，左三层又三层，脖上挂着璎珞或是长命锁，稀薄的胎发扎成小揪揪，圆圆的脸蛋，圆滚滚的身子。朱佑杬是这里最大的孩子，正带着弟弟妹妹们们在宫门前铲雪，身后仿佛跟着几个小尾巴，又像是糖葫芦串。

　　王皇后看了一圈，笑道：“以前不觉得，现在多了这些个孩子，才觉出什么叫热闹。等祐楎再大一些，能见风了，再抱来给我瞧瞧。”

　　德嫔笑着应下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雀梅走进殿来，神色有些不安，站在皇后身边。过了一会儿，王皇后说要去后面更衣，扶着雀梅的手走了。

　　几个女人的笑声一顿，眼睛齐齐往王皇后身上一瞟，又转了回来，继续捧茶说笑。

　　不过片刻，王皇后走出来，如刚才一样坐下与她们说话。。

　　万贵妃回到昭德宫，唐春等人早已布好晚膳，正在门口翘首等她。

　　见她回来，唐春忙扶着她的胳膊往里走，一边说：“娘娘可回来了，给您备了您最爱喝的乌鸡汤，再不回来就凉了。”

　　万贵妃斜她一眼，冰凉的指尖点她鼻子一下，“我看那，你不是等我，是你饿了着急吃饭吧。”

　　唐春笑弯了眼睛，“知我者，万娘娘也。”

　　万贵妃年纪大了，吃的也少，那只乌鸡的鸡腿还是落到了唐春的碗里。

　　吃完饭，宫人把碗碟收下，唐春扶着万贵妃到侧间坐下休息。

　　万贵妃拍拍手底下的软垫，轻咳两声，唐春会意，笑嘻嘻地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说吉祥话，

　　“唐春祝娘娘青春永驻，福寿绵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罢，伸出两只手，殷切地送到万贵妃面前。

　　万贵妃哼笑，拿出一个红包放在她手里，“拿去玩吧。”

　　唐春美滋滋地打开，里面是一圈细细的素金手镯，上面坠了一个小金麒麟，口衔金珠。麒麟是祥兽，主平安长寿。她当即套在手腕上，转着给万贵妃看，“娘娘看，好看么？”

　　万贵妃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到了晚上，万贵妃歇下了，莲儿与壁花齐聚唐春屋里。这几日万贵妃在太后和王皇后处侍奉，她们几人跟着鞍前马后。壁花在尚服局当差，更是忙得团团转，脚不沾地。终于今日得了闲，三人才聚在一处。

　　她们围坐在炕上，桌上摆着壁花带来的肉脯果干，莲儿拿来了两大包瓜子、花生和松子，剥得噼啪作响。唐春从屋外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果子，还用水泡着，冻的她手通红。

　　壁花伸长脖子看，“这是什么？”

　　唐春把它放在桌上，自己连忙窝进被子，一双脚伸到莲儿的腿底下取暖，气得莲儿踹她，一边说：“这是冻梨。”

　　壁花闻所未闻，“什么是冻梨？”

　　莲儿一边蹬唐春，一边说：“就是把梨放外边冻上再吃，味道可好啦，和平时吃的不一样，冬天在屋里吃还解热。”

　　壁花打量这几颗梨，果皮是黑色的，像是李子。

　　唐春拿小刀把梨切开几块，露出白色的果肉，递到她嘴边，“尝尝，我在外面冻了两天，今天正好吃。”

　　壁花犹犹豫豫地张开嘴，闻到一股淡淡的梨子的清香，牙尖轻轻咬了一点，酸中带甜，冰凉凉的，还有汁水，味道很不错。

　　她露出笑，又咬了一口，“好吃。”

　　莲儿继续剥瓜子，瓜子粒堆成小山一样，唐春又切开一个梨，和壁花说话，“你在尚服局待的还习惯？”

　　壁花点头笑道：“好，一切都好，刘尚服也颇为照顾我。”

　　莲儿抽空白她一眼，“你呀，报喜不报忧。”

　　三个人絮絮说着趣事，一边剪窗花，听着外面爆竹声声，唐春拎出一壶黄酒，倒满三小杯，

　　“明天还要当职，不能多喝，咱们就喝一杯庆贺新年。愿我们年年欢喜，岁岁如意！”

　　酒杯碰到一起，大家都笑了，“岁岁如意！”

　　夜深了，三个人还在玩酒叶子，唐春困得头点地，感觉手里的牌面都看不清了。终于，她把手里的牌一洒，“我输了我输了。”

　　然后整个人往后一倒，被子一裹，不出声了。

　　莲儿和壁花早也连连呵欠，把桌子往旁边一推，也来不及收拾，和衣躺下，倒在唐春旁边，挤一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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