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及到年底，天气冷了起来，万贵妃畏寒，昭德宫已经烧起火炕保暖。紫禁城大大小小的宫殿底下挖了无数条弯弯绕绕的火道，一等到天冷的时候，一般是十月初，惜薪司的太监便开始忙活起来，负责在各宫墙根底下烧火烧炭。

　　室内的炕和火道相连，炭火燃烧出来的热气就能顺着火道慢慢温暖整个房间。唐春的屋子也是如此，暖烘烘的，完全觉不出来外头的寒气。

　　莲儿半倚在炕上，熟练地打着络子，唐春窝在一边撑着头看，看她的手指在彩线中灵活地翻飞，突然问：“莲儿，等你满了岁数出宫，你有什么打算吗？”

　　莲儿手下不停，偏过头想了想，然后说：“我呀，我老家在山东，若是二十来岁我能出宫的话，大抵是回山东去。若是不能出宫呢，许是会在宫里熬成老妈妈，攒点儿积蓄养老吧。”

　　唐春安慰她，“放心，你伺候娘娘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娘娘一定会让你出宫的。”

　　莲儿不以为意地笑，“我倒不担心这个，出宫就很好么？我出宫都一把年纪了，能许到什么好亲事，嫁了人还不是要伺候公婆，服侍夫君，和在宫里有什么分别？与其伺候别人，我更愿意留在这儿伺候娘娘。”

　　唐春觉得莲儿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

　　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唐春刚陪壁花从六局考试回来，两人撑着一把伞，小靴子在雪里咯吱咯吱的响。

　　一路上没什么人，目光所视之处，只有枯枝、白雪、红墙、黄瓦，只觉凄寒。

　　旁边的人是个话痨，壁花一边踩雪一边絮絮地说：“今天的题也不算难，只是考了两个时辰，到最后把我饿的头晕眼花。”

　　唐春说：“那便好，考女秀才不会为难你们的。”

　　她们转过宫墙角，远远的看见一个贵妇携着两个宫女走过，身影消失在宫门后。

　　壁花眼神好，说：“那仿佛是宜兴公主。”

　　唐春点头，“可不是，听说近日驸马病了，太医去了好几拨，连太后也赐了药材，想必是回宫谢恩的吧。”

　　壁花歪歪头，没多问什么，与唐春一道回昭德宫了。

　　唐春回到房间，刚解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雪，转身看见汪直披着狐皮大氅走过来。

　　他一脚踏进来，还嘟囔着：“太冷了，可冻死我了。”

　　唐春看他手里还揣着小手炉，知道他是个矫情性子，怕冷怕热，挑眉问道：“你今儿怎么回宫了，是有什么事？”

　　汪直点头，找个凳子坐下，“我刚给娘娘请安回来，想起一些事知会你一声。”

　　唐春从火炉上拿起温着的茶壶，听他这样一说，不在意的应了一声。

　　汪直翘着下巴，微微得意的说：“皇上准我去辽东了。”

　　宛若一个炸雷，惊得唐春脑子嗡嗡，瞪大眼睛看他，声音又急又轻，“怎么会？”

　　汪直说：“女真屡屡犯边，前些时候还闹出些乱子来。现在事态平稳些，皇上便命我携锦衣卫去辽东勘察边务。”

　　了却他一桩心事，汪直喜不自胜，自然没注意到唐春的惊惶神色。

　　唐春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捏着壶柄，温度传到手心，烫得她回过神来。

　　她慢慢拎着茶壶放到桌上，然后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双手交叠，探身问：“什么时候出发？”

　　汪直掐手指算了算日子，“明年开春，也没几个月了，我还得命人抓紧做好准备呢。”

　　唐春盯着汪直一张笑脸，心头一沉，再问：“那，皇上说什么时候让你回京呢？”

　　汪直：“这倒没说。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呢，边务繁杂，若是太平无事月余时间就回来了，若是有事，少说得耽误一两年呢。”

　　“哦。”唐春慢吞吞地应了，两只手不自觉攥了起来，没说什么，只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汪直觑着她的脸色，不明所以，“怎么我一说辽东，你耷拉着脸呢？”

　　唐春道：“辽东那块儿形势复杂，且不说女真作乱，就是朝廷自己人，也互相掣肘，乱的很呢。你到那里，做事不比京城，稍不留意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你想好了么？”

　　“嗐，这有什么可怕的。大丈夫建功立业，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怕女真作乱，他们若敢来，我就狠狠地打回去！打的他们怕为止！”

　　“再者说，皇上已给我敕令，命我便宜行事，不受他们拘束。谁敢害我？”

　　眼前这位西厂都督意气飞扬，他的抱负就在战场上。他不怕与女真打仗，只怕他们不打。现在皇上看重他的本事，把他放到辽东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怕。

　　他在京中整治贪官污吏，他们烦他、怕他、害他，他更觉得厌烦，现在天赐良机，他恨不得长翅膀飞到辽东去。

　　她冷眼看他，“你不怕被牵连、被贬斥，一去不回呢？”

　　汪直诧异，“我还能去哪里？”

　　唐春一时语滞，再也说不出什么。

　　末了，汪直叮嘱唐春，“等我去辽东，西厂大小事务交予汪钰，有事可找他商量。还有韦瓒，他去云南还未归，等他回来，有事吩咐他便是。”

　　唐春应下，问：“你与娘娘说过了吗？”

　　“还未。”

　　唐春道：“那你记得与娘娘辞别，娘娘定有许多话要叮嘱你。”

　　她盯着汪直的眼睛，“别忘了。”

　　汪直看她神色凝重，不由得怔怔点头，“行，我记下了。”

　　待汪直走后，唐春坐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她双手捧着茶盅，看着杯中冒出的热气，愣愣出神。

　　辽东，可不是个好地方。

　　天下安危常系辽野。辽野安，则海内风尘不动；辽野一扰，则天下金鼓互鸣。

　　辽东，西起山海关拱卫京畿、东至鸭绿江辖制朝鲜、南至渤海、北越辽河，是当之无愧的军事重镇。

　　蒙古、女真屡次来犯，又有朝鲜总来掺和一局。朝中官员互相掣肘，鱼龙混杂，东北部的奴儿干都司又是多民族集中地，一个处理不好，牵连甚广。

　　而汪直……

　　“小春，小春。”

　　唐春猛然回过神来，见是莲儿捧着托盘站在门口。

　　莲儿把饭菜放在桌上，“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半天也没反应。”

　　她把碗碟推到唐春面前，“喏，还热着，今天你还没吃饭呢，我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唐春道了声谢，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半天，还是放下了，面色不虞。

　　莲儿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唐春叹了口气，盯着头顶的房梁出神，半晌才喃喃地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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