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边境

　　容城的夏天很热，林榛不喜欢出门，一整天窝在房子里。离尉迟衍的个人画展还有一个月时间，他也要做充足的准备，几乎一整天都会泡在画室里。两个人都宅在家，偶尔晚饭后会去小区前的公园里散步。

　　八月中旬，林榛收到周宇楠消息，这些天她在做兼职，比较忙，消息也少。这次一出面就问林榛手头宽不宽裕，她要借钱。
　　“你要多少？”
　　“两万有么？”
　　林榛微微皱眉，想了一下，“有是有，你想做什么？”
　　“买嫁妆。”
　　“……”

　　瑾江的夏天温度比容城要低一些，夜里很舒适。林榛赶到乌河镇，已经是下午五点。天阴阴的，没有太阳，有风，并不热。
　　周宇楠给火锅店请了两天假，她到镇上的车站接到林榛，领着林榛回家。
　　一片老式徽派建筑，楼有点旧，几户人家连在一起，周宇楠家在中间一个，进了门，她给林榛倒一杯水，“你随便坐。”
　　林榛往旁边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她喝了一口水，看周宇楠气鼓鼓地闷头坐着，小声问道，“你妈妈后天结婚？”
　　“嗯，找了隔壁的老鳏夫，寡妇配鳏夫，真特么天造地设。”周宇楠揉揉脑袋，一张圆脸红扑扑的，气急了的模样。

　　“……别想太多。”
　　周宇楠摇摇头，“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她举着袖子抹抹脸上的水，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你带了钱吧？”
　　“都在卡上，你要多少我给你取。”

　　“不用取了，能刷卡，你现在陪我去趟城里，我去买点东西。”
　　林榛看一眼外面已晚的天色，问道，“现在？”
　　“对。”
　　周宇楠出门打电话，声音有点哑，“现在来不及了吗？行，那我明天过去。”打完电话她回来，眼圈红红的，“电器城的小哥说他们马上要下班了，我们还是明天去吧。”

　　林榛被周宇楠领到楼上，房间不大，也不整洁，书本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床上的被子应该是刚换的，被套很新。床上垫了一个竹垫子，被子没有叠，七七八八地卷成一团，有两只手掌大的皮卡丘娃娃比压在下面，又扁又平。
　　林榛随手帮她把床上多余的衣服扒到椅子上，把被子叠好，周宇楠下楼去准备晚饭，临走前让林榛把房间门关好。
　　林榛有轻微的洁癖，周宇楠这个房间比尉迟衍的还要乱，她伸手收拾一番，不需要的东西全部扔到垃圾桶里，垃圾桶满了，她把垃圾袋取出来，放在房间门口。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走过狭窄的走廊，路到林榛，转过头来盯着她看。林榛微微皱眉，退回房间关上门。

　　周宇楠煮了两碗泡面端上楼，她嗦一口面，“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就这个面，你将就点。”
　　林榛喝了口水，接过泡面放在桌上，先前的桌子堆满了杂货无处落脚，现在整整洁洁。林榛挑出碗里的火腿，用木筷子挑起来给周宇楠，“你这里还住了别的人？”
　　“我爸走了，房子也空，反正我一年回来也住不了几天，所以就租给旁边厂子里的人。”周宇楠啃了林榛递给她的烤肠，垂下眼，“忘了你不吃火腿。”

　　林榛吃了一口面，嚼两口，摇头道，“没事。”
　　“嗯。”周宇楠吃完一碗面，眼圈越发地红，林榛坐在椅子上看她，等她有些撑不住，把碗放下，“心里不舒服就哭出来。”
　　周宇楠摆摆手，“没事，我先下去洗碗了。”

　　洗澡间在楼下，林榛在浴室里面洗澡，洗完换衣服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有人撞了洗手间的门，“哐当”。
　　“谁？”林榛把衣服穿好开门，先前二楼经过的男人装作不经意路过，看见她，眼角余光扫过来。林榛将大浴巾盖在身上，狠狠地瞪他一眼，男人缩回头，弓着腰离开。
　　晚上，周宇楠坐在台灯前核算花销，林榛给尉迟衍回完消息，把手机上下来，“楠楠，这栋楼你还租给谁了？”
　　“二楼有个人，一楼有一对夫妻。”
　　“你妈妈呢？”
　　“她？”周宇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电风扇呼啦啦地转，等周宇楠核算好账目，她放下笔，抹一把汗涔涔的脸，“她早搬人家去住了。”
　　“你以后一个人小心点。”
　　周宇楠笑了一声，明白了林榛的意思，“我当然知道，我在这里混多久了，比你对情况了解得多，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

　　夜还不算深，灯光下偶尔有几只蚊虫飞过，周宇楠盯着灯发呆，“小榛，你说人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点脸面？”
　　“我爸走了才一年，她就忍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爸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这么就这么不顾情分，至少也得等我爸三年丧期过了……”周宇楠说着说着把双手捂在脸上。林榛起身，抽了两张纸递给她。

　　“别人说我爸傻，其实他一点都不傻，他比谁都聪明……”周宇楠把纸重新塞回抽纸盒里，摇摇头，“不需要，我没事，去年我爸走我的眼泪已经流完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心里不舒服而已，为她流眼泪？不可能……”
　　周宇楠躺在床上，翻个身看林榛，突然出声，“我真羡慕你。”
　　“羡慕你拿得起放得下，有钱有能力，男朋友长得帅，事事都如意，我不是，我就什么都不称心，事事都膈应我。”

　　林榛笑了一声，“那你看错了，我缺的东西多了。”
　　周宇楠笑了笑，“你缺什么？”
　　“缺得最狠的就是心眼儿。”周宇楠闻言又哼笑了一声。林榛很认真地，“我是说真的。”

　　“新鲜事儿，第一次听说你还缺心眼儿。”
　　“连我哥都这么说。”
　　“你哥？”周宇楠托着腮，“第一次听说你还有个哥，他说什么了？”
　　林榛翻了个身，身下的垫子焐得有点热，她挪到另一个地方，感觉到一阵凉意，就势仰着身体躺好。她笑笑，“他以前打碎了我最喜欢的水晶天鹅摆件，我看到后一共就难过了十秒钟，然后清扫干净，中间一点情绪都没发。那时候他就说，我这个人，情感表现缺乏，不知喜怒，和我也没有感情好说。”
　　“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等到人亲身经历了，就绝不会这么想。”林榛摇摇扇子，接着道，“只有大喜大悲才能百炼成钢，不会有人愿意拿痛苦去换更痛苦。”

　　“说得这么高深，听不懂，睡了。”周宇楠翻身，把被子盖在身上睡觉。多日来的工作让她乏力，今天睡个早觉，明天醒来后心情就好了，什么都没有。
　　周宇楠很快睡着，还有微弱的鼾声，林榛扶了扶额头，想捏住周宇楠的嘴，但看到她睡得太熟，手又缩回去。

　　走廊传来脚步声，很快就消失。林榛仔细检查了门窗，都关好锁好没有遗漏，才躺下来。周宇楠睡姿很糟糕，两条腿架在林榛身上，压得她睡不着。她一边推一边缩，折腾到凌晨林榛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周宇楠早就盘算好所有要准备得东西，这一点林榛佩服她，做事每一点都做得滴水不漏，很让人放心。她去商场买了一台三层冰箱，两床蚕丝被，一台彩电，一个洗衣机，提前跟卖冰箱的销售联系好，让他送冰箱到家的时候，顺便把其他的东西一并带上，省了一大半人力物力。
　　搬东西回家时，周宇楠满头大汗，林榛清点检查完所有东西后给她递一片湿巾，“都齐了，你擦擦汗。”
　　“谢谢。”
　　刚巧，两个人把所有的东西搬完，外面下起了暴雨，小货车司机蹲在门口走廊吸烟，想等雨小一点再走。周宇楠站在门口看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货车司机转头笑，“你今天买的这些东西是嫁妆？明天十六，是好日子，办酒的人多着呢。”

　　周宇楠妈妈的婚礼办得并不浓重，上午接亲迎亲，两家就隔了一道墙，来往方便，连迎宾车的步骤都省了。王国强就等在周宇楠家门口，等到周妈下楼，背着她进了自家门。
　　周宇楠去陪她妈妈，邻里街坊帮着周宇楠把冰箱彩电搬到王国强家，林榛抱着一床蚕丝被跟在人群后面。

　　“吸完夫家的血又来吸女儿的，她还有脸跟老王结亲，还叫别人来吃饭。”
　　“自己女儿放着不养，傻老公她也不管，就正大光明跟王国强跑了，挣钱给人家养儿子，也亏她长了一张脸。”
　　“就是，周宇楠也是傻，这些年她老娘不养她不要她，她还认了，改嫁了还给她妈撑面子。要不是她办嫁妆给钱让咱们撑场子，翠芬那脾性，谁愿意去？”
　　“要我说啊，讲不定小楠她爸爸就是她娘害死的，大晚上的掉水里，家里少个人不知道看一眼？要不是她娘平时在外面鬼混，小楠爸爸犯得着去外面找人掉河里吗？”
　　“你少说两句，我们收了钱才过来的。”
　　“……”

　　周宇楠过来找林榛，恰巧在队伍后面听到这段话，林榛抱着蚕丝被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周宇楠拉住，摇摇头，“没事。”

　　婚礼进行得异常顺利，酒席是在家里办的，王国强请了厨师，每桌有18个菜，周宇楠忙着招呼客人，林榛也顺手帮忙，晚上宾客散去，周宇楠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我这一身老胳膊老腿，恐怕明天走路都疼。”
　　“这两天好好休息，歇够了再上班。”

　　周宇楠趴在椅背上，头顶上的星星透亮，她歪着脸，“谢你了。”
　　“谢什么？”
　　“谢你借钱。”
　　“及时还就行了。”
　　“从我工资里扣，很快就还上了。”周宇楠眼皮垂下来看着地面，“林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嗯？”

　　“这次，我一点都不欠她了。以前我觉得我欠她，她对我有生育之恩养育之恩，也算不上养育，就她那个样子还能养我，都是我爸操心……”周宇楠沉默很久，脑子里将过去二十多年里的故事全部过一遍，她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管她了，可后来想到，她结婚，娘家这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一定会被别人瞧不起……我心里也挺难受的，我就想，就帮这次吧，帮了这次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她不是周家人了……”
　　“我明天去看我爷爷奶奶，然后会去村里住，这房子有一半是我的，我把这一半租出去，就不在这里了。”
　　“嗯。”

　　周宇楠笑了一声，对着林榛肩膀来一圈，“尉迟衍说得对，你果真让人没安全感，能少说话绝不多说。”
　　“是么？”
　　“当然。”周宇楠叹气，“还好心不是冷的，但也不热，就比冷血动物热这么一点点吧。”周宇楠伸出小拇指比划，给出一小截，“呐，就这么多，不能再多了。”
　　“……”
　　“哈哈哈……”

　　周宇楠家门前有一条河，夜里，河两岸的灯将整条河照得透亮。夜里安静，有蟋蟀的叫声，也有河鱼耐不住沉寂，往水面跃后有“扑通”的落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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