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边境

　　尉迟衍大部分时间会窝在一个地方画几个小时的画，苍山洱海是经典，著名的景色被众人画烂了，再怎么变也不会翻出新花样。尉迟衍更喜欢的是平常的山景水色，那些融在平常里面的东西，才足以细腻慰人，才能够打动人心。

　　前一天，尉迟衍蹲在客栈的阳台画画，房间朝阳，正对着一排具有当地特色的建筑，视角很好，入夜，灯火还亮着，尉迟衍不知疲惫，执笔到深夜。
　　林榛睡得早，醒得也早。次日六点半，林榛准时醒来，尉迟衍躺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闹铃声忽然响起，刺耳烦神。这些天尉迟衍刻意和林榛保持同样的作息时间，奈何前一晚确实睡得晚，早晨连睁眼都困难。他在床头抓了两把，关了铃声继续睡。闹钟没关，只是推迟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再响起，没等尉迟衍暴躁，林榛伸手关了。
　　“你继续睡，还早。”

　　大理比容城晚两个小时左右，此时天刚亮。林榛给尉迟衍盖好毯子，“你多睡会儿，我出去买早点。”
　　尉迟衍翻身“嗯”了一句，把毯子蒙住头，“我要吃豆浆油条。”
　　“昨天你说很好的的那种包子要吗？”
　　“要。”

　　人无意间会遇到很多事，偶然就会发生意外，多数历史的发生也是因为偶然，比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比如“万历十五年”，比如吴起中箭而亡，比如吕不韦碰到秦子楚。
　　林榛开尉迟衍手机的时候，原本只是想看一下时间，手机解锁后，是和王南俊的对话框，林榛无意扫到了几段话。

　　“那尹霜的婚白离了？”
　　“你去临州前到底和她说什么？我前两天在随缘碰到她，她跟我说听了你的话，相信你跟你新女朋友不长久。”
　　“卧槽，你那位新欢脾气真这么臭？你跟尹霜在一起，比跟那丫受罪少多了。”
　　“这位比你新欢漂亮身材好修养高，你脑子糊了？”

　　林榛搓了搓牙齿，关了手机。
　　上午天气舒适温度不高，林榛想去城郊走一圈。尉迟衍吃饱喝足，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我陪你？”
　　林榛背好包，把帽子戴上，从行李箱中又掏出来一个男士棒球帽，“这边紫外线强，你把帽子戴上吧。”

　　两个人在城郊走一圈，尉迟衍举着相机拍照，每一处让他心动的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留着回去慢慢揣摩欣赏临摹。
　　回去的路上，两人举着伞往回，林榛突然想起来，道，“这里是段誉和王语嫣多年后重遇的地方。”
　　“？”尉迟衍。
　　“天龙八部的那个。”
　　“哦。”尉迟衍回想了一下，道，“……段誉与王语嫣最后不是在一起了？”
　　“你小时候看的版本确实是是，仙女姐姐最后嫁给了段王爷。”林榛停顿了一刻，“后来金庸重修，结局改了，段誉回大理做他的王爷，王语嫣回到已经疯傻的慕容复身边，与阿碧照顾他一世。”

　　“嗯？”
　　“重修版的其实更好。”林榛转过头问尉迟衍，“知道王语嫣的原型么？”
　　尉迟衍翻着相机里的照片，闻言摇摇头，“是谁？”
　　“夏梦。”林榛道，“那时候金庸还不是金庸，是穷小子查良镛，对惊为天人的夏梦爱而不得，便要在小说里给她一个江湖……”林榛拧开瓶盖喝水，“只是多年后发现，王爷与仙女，始终是生拼硬凑的。”
　　“还有这种说法？”尉迟衍笑道。
　　“嗯。”林榛点头，也不知道在说谁，“其实改结局时，太多人不能接受，可是说到底，这却又是最合适的结果。”

　　“说到底，合适的就是合适，不合适的就是不合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别人说再多也难以理解其中味道，你说是不是？”
　　尉迟衍，“？”
　　？？
　　？？？？？？尉迟衍有点懵。

　　风很清，两个人走得并不远，逛一圈后差不多已经到中午，林榛在前面领路，尉迟衍跟在后面。“你脑袋瓜里装的东西不少？段誉和王语嫣结局不好，乔峰不也是？大义之心换来十年太平，相比较段王爷见一个爱一个的故事，我更欣赏这种英雄。”

　　林榛喝口水，“是么？”
　　“可是他是个悲剧性人物，再怎么传奇也不是好结局，最爱的人走了，自己又不能接受自己，这种英雄你还是喜欢？”
　　尉迟衍点点头，“并不矛盾。”
　　“我去过雁门关。”林榛双手揪在背包带子上，回想起来，“应该是三年前，那年中秋节，我是想去看长城的，想到八达岭人太多，山海关太远，最后折中一下，去了代县。”

　　林榛眯着眼，在记忆里搜寻着，“萧峰跳崖处应该是在长城下面，半山腰，正好是秋天，那一片绕了不少的野菊花，灿黄一片，墓碑就团在一片野花之中，又萧条又冷清。”

　　“尉迟衍，我想，我是不大喜欢这类英雄的结局的。”她顿了一下，接道，“我宁愿平平淡淡，也要安稳一声。”
　　林榛肩膀上扛着太阳伞，及膝的雪纺防晒衣被午间的风撩得轻轻舞动。尉迟衍举着相机微微发愣，趁此机会，对着她背影“咔”了一张。

　　林榛情绪不太好，她今天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尉迟衍有些奇怪，他觉得林榛像是在耍脾气，但是性格使然，又把火气给压了下去。
　　手机又响起来，尉迟衍打开，是王南俊的消息，“衍哥儿，看到她朋友圈了没？”
　　“谁的？”
　　“还有谁的？尹大美女出门出了一点小车祸，人被刮伤了，你要不要打电话问候一下？”
　　“没看到，屏蔽了。”尉迟衍微微拧眉头。
　　“昨晚在随缘喝酒，她喝得多，代驾不靠谱，出门就被追尾。”王南俊发一个坏笑的表情，“容城新闻铺天盖地，著名音乐家车祸受伤，你真不关心……？”
　　“有些东西你少管。”尉迟衍补了一句，“以后别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有女朋友了，不想让她误会。”
　　王南俊冷笑，半晌后关了手机，“呵，给你的脸？”尉迟衍这前二十六年没少谈恋爱，还是第一次这么兢兢业业勤劳刻苦的。为了所谓的白月光，自家不住，千里迢迢去那偏僻地受罪，水土不服，伤风感冒不说，女孩也没见得多感动。他还找借口美名曰找灵感？王南俊摔了手机，“去你妈的灵感！”

　　午饭，林榛挑了一家米线馆，要一份稀豆粉。酱料味道浓郁，辣味足，后劲大，林榛吃得直冒汗。
　　“你看你妆都快花了，来，擦擦。”尉迟衍抽出一张纸巾，擦净林榛鼻尖的汗，“不能吃辣就不要点，换我这个，我这个不辣。”
　　“不用。”
　　“你又不能吃辣，逞什么强？”
　　“叶迟推荐我的，她去年过来吃过，说这家的稀豆粉是一绝，越吃越好吃。”林榛挑了一根粉塞进嘴里，辣得满脸通红。
　　尉迟衍把自己的牛肉粉换给林榛，挡住林榛伸过来的手，“我说了你吃我的，别再推了。”林榛垂眼看着面前的清汤牛肉粉，半晌低下头继续吃饭。
　　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旁人不可能明白，自己心里也有杆称，确实没必要顾虑太多。

　　傍晚时分，尉迟衍从午睡中醒来，外面的天渐晚，窗口透进来的风有些许的凉意。
　　光线有点暗，周围很安静，尉迟衍叫了一声“林榛”，没有回应。床头有她留下的纸条，上面的字一笔一画，“我去洱海，有事打电话。”
　　尉迟衍伸懒腰，看一眼时间，快要到七点，往肚子里灌了杯凉水后打电话过去。

　　林榛坐在东海岸边上，盘腿看最后的夕阳。
　　月亮在东边，斜阳在西边，夜晚与白天相交汇，融出层层叠叠的光晕。这种感觉说不清，天地甚远，江海甚大，人甚小。
　　她喜欢一个人出来走，高兴了走一圈，不高兴也走一圈，所有的悲喜伤乐都会在放松中消逝，所有看似重要的东西也总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上玄月亮度低，却异常清亮，那一头的落日渐变渐小，最后全部沉入山底，留下一片血红的余光。一半天明一半黑夜。林榛盘膝发呆，渔夫帽被取下搁在膝上，朦胧中的影子看不真切。

　　很多年后，尉迟衍还会想起这个画面。
　　天空不澄澈，月光也不清爽，所有奇怪的光线混在一起，勾勒出一种奇怪的氛围，又黑又暗。姑娘坐在岸边，干净的白色雪纺衣角被晚风牵着，在微凉的夜色里来回地摆。

　　所有的故事都是虚幻，连天和水都不真实。
　　吴衍先生的名画《林姑娘》里就有这个场面。水和天分得明确，白天和黑夜也分得明白，极致的违和感里有极致的协调，光线昏暗却又分明，白裙子白防晒套的姑娘盘腿坐在水岸，黑发到腰。

　　夜风不凉，空气也湿润。尉迟衍常常会想到此刻，所谓的心动，大概说的就是此刻。
　　天是天，山是山，水是水。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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