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花尽

　　“有些人，一见面就知道，日后长秋落叶，眠冬大雪，仅此一人即可。”
　　——说书人

　　史书记载，大魏元年，五月初六，大吉，宜迁徙，会友，祭祀，故为响天意，大魏帝顾莫清举大朝会于都城云州，周，赵，楚，蛮疆四国派皇室子孙携礼来贺，大魏帝力排众议命太子顾子归为正使，圣女花应休，二皇子顾子术为副使接见使臣。此令一出，天下哗然，言魏帝宠甚花应休，一时之间圣女之名，风头无二。

　　缘着今日巳时一刻周国和蛮疆使臣将先行抵达云州，所以花应休卯时便被茯苓和尚衣局的人拉起来梳洗打扮，珠翠头钿，流云飞髻，额间花黄，锦服绸缎，一应俱全，皆是上品，花应休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任他们好一番折腾才收拾完毕。

　　等她拖着沉重的华服衣冠到宫门与顾子归和顾子术二人汇合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花应休还未到宫门，便看见了等在宫门口的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和立在前方马上的顾子归和顾子术，不同于往常一袭淡蓝色或月白色的常服，今日二人都穿着勾金丝黑色的朝服，与平日看起来多了几分庄严，人也平添了几分帅气英俊。

　　花应休看向位于右边的男子，有一片刻的失神，只见他背脊挺直的坐在红鬃马上，黑色蟒袍让他更显霸气，高高束起的墨发在微风暖阳下轻扬，云州公子，见之不忘。

　　她回过神，扶了扶刚刚因为轿子摇晃有些微斜的发簪，将眼中的感情掩下去，向那边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去。

　　花应休走到队伍前，先受了其他大臣的行礼，然后和顾子归，顾子术打过招呼后，才进入自己的车鸾。

　　大魏规矩，圣女出行，百官礼拜，车鸾凤仪相配。

　　顾子归坐在马上，看着旁边自刚才就一直冷漠清淡的顾子术，神色有些复杂。平日里，他们俩见面时，因为有百璃山那几日的相处和云州这半年的相伴，倒不说亲密无间可也是和和气气，能小酌几杯的。但是，刚刚两人在宫门口罩面的时候，本也是正常的相互见礼，他却一直冷淡的不说话。直到花应休过来，他才能感觉到旁边的人气息一松，平易近人了不少。

　　顾子归回头看了一眼花应休的车鸾，再看了一眼顾子术，脸色暗沉下来。之前他们二人就算是因为她，面上还都算过得去，没想到，他现在是要为了她，和自己摊牌决裂了吗？

　　想到这里，顾子归脸色更加沉郁，意味深长的看了顾子术一眼，不太友好的低嗤一声，然后转过身，脸色依旧沉沉。

　　顾子术感觉到身旁人的变化，没太在意，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对他的感觉恰好也不好，对于花应休，身旁的男子，总是辜负了的。

　　两兄弟就在这么互相看不惯的氛围里，一路无言往城外十里坡行去。

　　云州城外官道，有两队风格迥异的队伍并驾齐驱，往云州城内驶去。

　　看后面飘飞立着的旗帜，就知道这两只队伍分别是周国和蛮疆的来使队伍。不过和众人所以为的两国相见，必怒目而张，心绪翻涌不一样，现在的两只队伍倒是十分的和谐，甚至在队伍最前面的周国的公主鸾驾里还时不时传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至于声音的来源不是此次周国派来的周国公主风雪晴，而是蛮疆的小公主岚殇，而护在銮驾左右的除了岚殇的哥哥，蛮疆王子岚辰轩外，还有此时本应该畅游天地间的北落辰。

　　车鸾内的长靠椅上斜躺着一位女子，她身着浅蓝色百褶立领绣丝群，头带一副靛蓝色花细，而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温和柔暖的笑意，宠溺望着在自己旁边叽叽喳喳不停的岚殇，轻声开口问到，“舅舅怎么会想着把你这个宝贝公主派来出使？”

　　岚殇听到此言，睁着一双颇具灵气的大眼睛，晃了晃手上的铃铛，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我是听说雪晴姐姐要出使，跟着哥哥偷跑出来的，父皇才不会允许我出来呢。”

　　风雪晴瞧着她这样，无奈的摇摇头，语气嗔怪地对她说到，“舅舅会担心的。”

　　“不会，出了蛮疆后，我便叫哥哥书信一封回家了。岚殇懂事着呢。”说罢，还跟讨奖似的扬了扬头。

　　“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对面靠椅上脸色苍白的人，“不过，雪晴姐姐，你的身体明明这么不好，风伯伯为什么还叫你出来呢？”

　　风雪晴想起自己的父皇，脸色暗了暗，不过也没有表现过多，只是轻声说到，“因为你浮生哥哥，还没有长大啊。”

　　风浮生，她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不过十岁。

　　岚殇见她这样也没有多问，自从十年前姑姑去世后，风伯伯对雪晴姐姐他们愈发一天不如一天，父皇和他们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作为一个外人，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不过片刻，马车里就响起了风雪晴阵阵的咳嗽声，虚弱的，不间断的。

　　岚殇见状立马到了一杯水，想上前关心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马车的车帘就被刚刚还在外面的北落辰拉开，只见他一个跨步就进入了里面，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接过岚殇的水，将风雪晴半搂在怀里，将药丸给她服下，并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眼里全是百璃山上那几年所没有的温柔和认真。

　　等到风雪晴好些了，他才一言不发的出去继续骑着马，护着马车。

　　岚殇等着北落辰出去，才带着调侃暧昧的眼神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雪晴姐姐，我看这春天不是才刚刚过吗，怎么又来了？”

　　风雪晴听着她的调侃，脸色微微泛红，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帘子外隐隐约约挺拔的身影陷入了回忆。

　　他和她是两个月前在周国都城孟京相遇的。那一日，她刚刚因为浮生的关系和父皇大吵了一架，独自一人在孟京郊外的枫叶林游窜。

　　因为心情不佳，她没有注意到，自她冲出皇宫就一直跟着她，预行不轨的两个乞丐。等她反应过来身后有人的时候，两人已经准备了迷魂散往她面前一撒，当即，她就有些害怕的往前跑去，只是迷魂散的药效逐渐开始发作，她的全身也开始无力起来，只有咬紧自己的牙关才勉强坚持住不让自己晕过去，本以为，那一日，她是在劫难逃，却没有想到他从天而降救了她。

　　这本也只是一出俗套的英雄救美，可是也就此困住了两个痴情人。

　　“雪晴，殇殇，十里坡到了。”

　　岚辰轩的声音，将她拉出回忆，她撩开身上的被子，声音虚弱又温柔地说到，“好，一会儿便来。”

　　十里坡虽然名为坡却是一处难得的湖色美景，数里湖光潋滟，岸边几棵垂柳，岸上不远处立着亭子，亭檐雕刻龙凤，亭柱著着历代帝王名讳，亭中是桌椅几个。之所以叫十里坡，是因为这里距离京都十里，缘着它的风景甚好，因此不管是后齐还是大魏都把此当成接待外国来使的地方。

　　五六月份对于云州来说是一个风暖和煦的日子，因此白日里都会有世家公子千金相约来十里坡赏湖色山光，但是今日从云州到十里坡都是军备戒严的状态，十里坡上十里亭的周围也是层层重兵把守。

　　三国相聚，本也是虚情假意，面子谈情，虽不说其乐融融但也不至于冷漠异常罢了，但是现在十里亭内的几个人气氛却是相当的诡异。

　　花应休众人到十里坡的时候，周国和蛮疆的使臣已经到了。

　　见到他们到来，领头的男子下了马向他们走来，身着一袭青黑色的常服，腰间配一把异域纹饰的短刀，虽不若段偕行的妖异俊美，也不如顾子归的清朗英俊，但也算是一个清俊之人了，倒是有点颠覆花应休对于蛮疆男子的印象。

　　“蛮疆太子岚辰轩，拜会太子，二皇子，圣女。”岚辰轩走到三人面前微微颌礼。

　　花应休和顾子术都没有动，这种时候还轮不到他们二人开口。

　　顾子归抬手虚扶了一下他，笑得温和，道“辰轩不必多礼，你我二人也是多年未见。”

　　两人寒暄着，却见周国，蛮疆队伍前的公主车鸾帘子被轻轻撩开，首先下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彩色的半身绣花褶裙搭黑蓝相见的交领短袄上衣，身上的铃铛随着她一蹦一跳的步伐，明亮起来。

　　岚殇走到岚辰轩身旁，唤了一声哥哥，又敛了敛神色，声音清脆的说到，“蛮疆公主岚殇，拜会太子，二皇子，圣女。”

　　还未等顾子归有所反应，前边的公主车鸾的车帘再次被撩开，等看见从车鸾下来的两人，花应休，顾子归和顾子术都有片刻的震愣。

　　花应休和顾子术震惊的是，从车鸾下来，双手轻抚女子手背的男子，是半年前从勾魂殿离开，自从杳无音信的北落辰。

　　而顾子归震惊的是，那个搭着北落辰从车上下来的女子。

　　若是叶秋宛在这儿便一眼可以认出，那端着公主礼仪，身着蓝色锦缎百花裙，身弱如细柳，款款走来的便是那个在太子密室里挂着的除先皇后外的另一幅画像上的女子。

　　风雪晴走到震惊的三人面前，看着领头的顾子归，温软一笑，不同于岚殇的清脆声音，她的声音带着缠绵病榻多年的柔弱，“周国公主风雪晴，拜会太子，二皇子，圣女。”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只能闻得旁边垂柳上的几许鸟啼。

　　花应休见顾子归久久未有回应，有些惊奇，想要偏头叫一叫身旁的人，却在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后，震住了。

　　她的却是情窦初开，却也明白身旁人看向风雪晴的眼里的情绪，是爱恋，是回忆，是疼惜。

　　原来，他是有心上人的啊。

　　花应休心口一阵阵刺痛，却也只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端上端庄的假笑，扶了风雪晴一下，温声说道，“公主不必多礼。既然各位使臣都已到达，不若去那边的十里亭稍作休息。”

　　风雪晴等人这才注意到，顾子归旁边的女子，三人早就听闻大魏半年前收了一位圣女，天姿绝色，深受大魏帝的宠信。此次他们前来不仅是为了几国邦交，更多的是想打探一下这位圣女的虚实。

　　其他方面他们还尚未可知，光是天资绝色这一点，他们便深信不疑。眼前的女子，锦衣华服，额间花黄，流云飞髻，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足以让四周黯然失色。

　　风雪晴三人正准备点头答应，随花应休前往十里亭，身后的北落辰却一步上前给了花应休一个熊抱。

　　“未歇啊，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北落辰说着还往花应休的衣服上蹭了蹭。

　　花应休咬牙切齿的扒开黏在她身上的人，“北落辰！你给我起开。”

　　还没有等风雪晴几人从震惊中缓过来，又见他一下抱住了顾子归和顾子术，“你们俩个，一个大魏太子，一个大魏二皇子，瞒得我们可真苦。”

　　本来几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先不管形势不明的二皇子是个什么性子，顾子归可不是随意让别人接近的人，但是接下来，让他们震惊的是，那个所谓形势不明的二皇子和所谓不好接近的太子都微微一笑，回抱了他，其中不好接近的太子还颇为调侃的说到，“我也没想到你会随周国使臣一起来啊。”

　　岚殇见着那边其乐融融的四人，暗戳戳的戳了一下风雪晴，小声说道，“雪晴姐，这什么情况？”

　　风雪晴也颇为纳闷，他们四人怎么看怎么着也不像一路的啊。

　　最先回过神的还是花应休，她扒拉开北落辰，颇为歉意的对对面三人说到，“使臣站在外已久，我们还是先去十里亭稍作休息吧。”

　　顾子归和顾子术听见花应休的声音，也回过神来，二人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说道“对的，我们还是先去十里亭内休息。”

　　然后一行人就这么带着满头问号浩浩荡荡的往十里亭走去，又满头问号的坐下。

　　面面相觑，却面面相沉默。

　　北落辰对着花应休和顾子术挤眉弄眼，风雪晴看着北落辰，眼里是疑惑，顾子归看着风雪晴，眼中是爱恋，花应休看着顾子归，眉间是心痛，顾子术看着花应休，眼底是缱绻

　　而岚殇和岚辰轩则是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盯着气氛诡异地五人。

　　终是岚殇忍不住开了口，视线在北落辰，花应休，顾子归，顾子术四人之间扫不停，说道“那个，落辰哥，你怎么会认识子归哥哥，二皇子和圣女啊。”

　　不同地称呼，代表着亲疏有别。

　　北落辰斜靠着亭柱，漫不经心的说道，“哦，我和未歇以及子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子归是后来我们认识的。”

　　“一起长大？！！”三人都愣了，先不论二皇子是哪里来的，大魏圣女花应休可是勾魂殿的人。

　　“对啊，我是勾魂殿的护法。我之前没说吗？我记得我说了啊。”

　　岚殇等人齐齐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好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顾子归望着风雪晴，又看了一眼北落辰，对着她，轻声问道，“雪晴，你和落辰是如何认识的？”

　　“之前我遇袭，是他救的我。”

　　“遇袭!”，顾子归顿时紧张起来，拉住她的手，道“怎么会遇袭？现在如何了？”

　　几人都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花应休看见他如此紧张，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叶，旋旋转转。

　　风雪晴身子一震，想将手从顾子归手里抽出来，手腕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手掌里，抬头一望是眼里情绪不明的北落辰。

　　“她无事，已经好了。”

　　顾子归望着眼前被抽离的手，又望了一眼对面相对视的二人，脸色略沉，没再说话。

　　几人又莫名陷入了诡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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