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少女皓臂出水运气，溅起一片水花，那云母曲屏上的青缎寝衣如同轻烟飘了过来。

　　她一跃出水，暖色的金月菊水声哗然，雪瓷落梅不过绽现一息之影，那青缎便已裹上身，纤手已然系紧玉带。

　　明容反手一挥，窗户破开，风急似猿啸，她扬声喝问：“檐上何人？”

　　侯府守兵听闻动静立刻将客栈四面围住，轻功好的抽剑斜踩墙壁掠上屋檐。

　　黑衣人暗自懊恼了片刻，今夜怎么小巷翻船，腿软了一下。

　　守兵们跃上屋顶，剑影横斜，将黑衣人周身密不透风的围住。

　　那人并不抽剑，守兵们剑影虽块，却挨不到他周身一丝一毫。他身法敏捷，动无常则，看上去像只是深夜在这飞檐上闲庭信步。

　　明容翻了片刻，才想到夏妈妈把她的衣服都拿走了。她听出屋顶只有铁剑劈空之声，全无兵刃交接相撞的清脆锵然，可想而知檐上之人的游刃有余。

　　她套上那件唯一可穿的斗篷，系紧兜帽，拿起龙泉，推开房门。少女足尖轻点，跃身而出，斗篷翩跹似开在夜幕下的白色霜花。

　　她甫一落在檐角，黑衣人已然摆脱四五个守兵，如飞凫般往无边夜色下跃去。明容心下一凛，提起纵身，跟上那道黑影，几个守兵也立刻拔足跟上。

　　两人轻功皆是世所罕见，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守兵们便已跟丢，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已然不见踪影。

　　“明容姑娘追贼人去了，恐生意外，我们先行回府向侯爷通告。”

　　九肇关四周山林环抱，天然险阻，出了关便是北狄一望无际的白草原。

　　黑衣人停在了山间一道溪流旁，背对来路，环手于胸。此处名为乱云涧，是桐崖山翠石间的一条潺潺溪流。白日清澈见底，夜晚皎如明镜，映着天边历代星移斗转。

　　他懒洋洋地开口说道：“你大晚上的老跟着我干嘛？”

　　这人声音明显在刻意压粗，却还是能听出少年郎的轻快之意，且他虽身形修长，却身量单薄，显然不是成年男子体型。

　　明容持剑站在他身后，清冷开口：“阁下夜探虚实，不知尊姓大名，何以为之？”

　　黑衣人冷笑一声，转过身来，他下半张脸蒙在一张黑巾之下，只能看见一对隽燕眉和目如飞电的眼睛。若不是那眼底暗藏桀骜冷厉，还真不能从这眉眼上看出这人是男是女。

　　“吃多了随便找地方散散步，不行吗？”

　　明容不动声色地望着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不愿多费唇舌：“你不说实话，我抓你去侯府，侯爷自然会有定夺。”

　　少女的风帽在追逐中被风吹下，露出半截冰雪样的脖颈，半湿的头发落在皎如新月清辉的脸颊两侧，雾鬓透出的水珠如同碎玉。

　　黑衣人目光一暗，撇开头去，明显不悦道：“你大晚上这幅打扮就追进山里？胆子真是肥。我就是个采花贼，看你姿色平平，懒得下手，你还不赶紧走。”

　　明容神色一凛，目若冰霜：“污言秽语！”

　　龙泉剑铿锵出鞘，一泓雪亮逼近黑衣人胸膛，他微微侧身，两指在剑身一弹，躲了过去。明容轻盈斜身，变招为削，剑光凌冽，寒意逼人，黑衣人的面巾被削去一小段，露出半截精致的下巴。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这个少女如此棘手，不待细想，数道剑影纷至沓来，清光蕴藉中藏着淡淡杀机。

　　黑衣人抽出腰间软剑，立即回防。那软剑边缘不是整齐的横线，而是一条柔软的弧度，像是盘桓向前的白蛇。

　　兵器相交，清脆激鸣，相斗的两人身姿飘逸，同满天星辰映在乱云涧中，两道清影仿佛是在星河中起舞。

　　明容这厢亦是心下惊疑。这人剑法虚虚实实，百变千幻，着实惑人耳目，且眼花缭乱之下却暗藏狠辣凌厉。她从未见过这般如同笼在迷雾下的诡谲剑法，令人难免悚然心惊。

　　黑衣人久战不下，心下不耐，着急脱身。

　　他点漆般的眼珠一转，故意在左臂卖了个破绽，匹练般的剑光果然袭向他的臂膀。黑衣人左手成爪，犹如鹰隼，牢牢抓住了剑身，却无半点血滴落。明容定睛一看，那人左手竟然戴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金丝手套。

　　那手上不知使得何劲，严如钢爪，她一息之间竟无法抽剑而出。高手对决，一息的落败足以定夺胜负。

　　黑衣人软剑一瞬间洒落点点星雨，星雨汇聚剑气，从四面八方挟向明容，她弃剑推掌，一招北起罡风聚沙成塔，阻挡兵气。

　　冷厉星雨破风，软剑犹如灵蛇直逼明容脖颈，剑气犹如细密星网，叫她退无可退，层层压下。空手难夺白刃，明容双眼睁大，面露讶异，不想今晚竟是要交代在这山野清涧。

　　摄人的灵剑却在顶峰时戛然而止，一只金丝手套迅速点上她“天府”“中突”二穴，明容立刻静止如玉雕。

　　黑衣人眼里浮现一闪而逝的狡猾笑意，他转身悠然离开前，似乎还得意地看了被定住的少女一眼。

　　他走了七八步，收剑回腰带，摸到腰带渗出濡湿的水汽。

　　鬼使神差地，他不自觉转身，回头望了一眼。

　　少女站在那一动不动，双腮雪白，如凝新荔，白色斗篷隐约可见已被山间水汽打湿。方才他倒挂房檐时不经意看到的颊边温热红晕，早已褪去，只剩一片冰雪。

　　他撇了撇头，面巾微微一动，似乎是抿了下唇，眼里突然生起气来。

　　黑衣人握着淡淡湿意的剑柄，十分气恼地冷哼一声，随即发狠道：“让你吃饱没事，非要大半夜追着我。”他连声音也忘记伪装，透出一把清朗的好嗓子，语气却桀骜不驯。

　　他眼里满是不耐烦，却走了回来，瞪了明容一眼，明容一脸错愕无辜，明明输的的是她，怎么这个人反而生气起来。

　　黑衣人一把扛起被定住的少女，明容被他只有薄薄一层肌肉的肩胛骨重重膈了一下，腹部顶的生疼，心下却更为着急，不知道这人又要干嘛。

　　黑衣人却不再说话，提气向来时的路飞身掠去。

　　顾云和徐惟清正在议事，听到守兵来报明容追着贼人不见踪影，均觉不妥，来到客栈准备使人四处巡查。

　　黑衣人洞若观火，遥遥距离就瞧见了客栈四周的诸多火把。他将肩上少女放在地上，捡起一枚石子，飞掷出去，打中十几丈之外守兵的剑鞘。

　　徐惟清和顾云立马赶来，黑衣人早无踪影，只看到除了喘息再无动静的少女，徐惟清立刻帮她解开穴道。明容一舒自由，立刻弯下身子，捂住腹部干咳了两句。

　　她被膈的难受，加之倒转身子奔波，头晕眼花，胸口烦闷。

　　顾云担忧问道：“动手了？不曾负伤吧？”

　　明容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无事。”

　　徐惟清亦皱眉道：“可知道方才是何人？”

　　明容脑中一紧，藏在发下的耳尖微微发红，采花贼这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强装镇定的神色，一脸困惑的摇头，随即开口道：“他用的是一柄软剑，剑身像一条蛇，招式变幻莫测，处处都是玄机，是个厉害的角色。”

　　顾云和徐惟清已经从守兵嘴里听说了那黑衣人迅捷诡异的身法，心中有了几个答案，此时更是确定了想法，两人低声说道：“南疆的灵蛇剑。”

　　.

　　黑衣人身形鬼魅，避开重重守兵，从桐崖山上积石掠下，整个人仿佛贴在峭壁上，纵使有人，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崖底停着一匹墨色骏马，他轻巧落在马鞍上，墨马便如同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季常这两日都由瀚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亲自招待，偶尔铁木伦也会把阿努金也叫来。

　　影卫凑在季常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瀚王并没反应，接着看眼前活泼鲜嫩的北狄少女们歌舞。

　　季常笑道：“我那个管不住的影卫回来了。”

　　瀚王摆摆手，示意不打紧，传召进来。

　　一人穿着黑色披风，掀开毛毡而入，载歌载舞的女奴们看到这人都瞪大眼睛，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路。

　　饶是上位几个见多识广的人，在见到这个人后，也不由惊艳。

　　季常冲着瀚王含笑道：“这是我那个最顽劣的影卫，名叫薛遥，连我的话也时常不听。”他转头不轻不重的命令道：“薛遥，赶紧上来拜见瀚王和两位王子殿下。”

　　薛遥走上前，手放在胸前，微微弓腰，行了一个北狄的礼节，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他看着大约十六七岁，少年雪白的腮，流星般的眼，如同春冰乍破的秀美轮廓，无一不美，却透着雌雄不辨的妖异。

　　瀚王年轻时做过几年大合萨，略懂占卜玄明之术，他一见到薛遥这般容貌，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句，男生女相，命途必然多舛。

　　想来这世上的绝世美人到了极处，大抵是两种样子。一种如九天仙葩，花树堆雪，令人望之便心生好感，却生不起丝毫亵玩之意；一种如同黄泉深渊开出的彼岸异花，美的惊心动魄，却让人心生惧意，视若妖邪。

　　而阿努金短短两日，便有幸接连见识到了这两种，饶是他生平最厌恶男子长相秀气，也不由多看了两眼薛遥。但他随即想到那位明显是宦官的季大人，嘴里一声冷哼，目露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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