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季常幽幽开口：“西夷国主已经来信说贡品已经准备齐全，季某明日便要向瀚王请辞，绕路西夷了。”

　　瀚王一只腿曲起，闲适靠在豹皮围枕上，随意说道：“季大人若在王帐中有什么看中的，带走便是。”

　　穿着鹿皮小靴旋转跳舞的年轻女奴们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意，柔善活泼似啜饮溪水的小鹿。

　　季常的眼角微微吊起，不知是不屑还是不悦，平静说道：“多谢瀚王款待，季某是要服侍皇上的人，身边若是多了不该有的东西，恐有杀身之祸。”

　　瀚王不置可否，抬了抬手指，示意季常自便。

　　薛瑶环手于胸靠在大帐边缘的一个角落，大帐中心灯火通明，鼓乐不断，他站在的那处却显出几分静谧。

　　阿努金不知为何，总忍不住看向薛遥，他心里隐隐对这个半大少年有着莫名敌意。纵然那个少年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什么表情，阿努金却认为一定是倨傲的样子，这个少年仿佛不把这大帐中的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放下酒盏，从位置上起身，看着上首的两人道：“听说季大人手下有个影卫特别厉害，我们北狄的汉子最爱在武场结交勇士，阿努金想和这位武士认识一下。”

　　瀚王眼睛在他最勇猛的儿子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儿子骄傲自负，是勇猛的狮子，却还是比不过狡猾的狼王。他侧头看向季常：“季大人以为呢？”

　　季常向角落的少年招了招手，薛遥面无表情走了过来，季常低声命令道：“输给他。”薛遥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也没有多余表情，季常却从他眼底看出讥嘲。

　　有的人面无表情会显得木讷，可有的人却让你觉得他是一池被封住的岩浆，里面藏着蓬勃的汹涌，就像覆着厚厚白雪的火雷原。

　　跳舞的女奴们自觉地退下，空出一大块地方。

　　阿努金和薛遥站在场中，两人体形悬殊，阿努金比他高了快一个头，捏紧的拳头都比他的脸宽。女奴们心思没法儿完全向着三王子，她们看着那个秀美冷淡的少年，都隐隐担心。

　　铁木伦开口道：“王帐中不示兵刃，薛武士年级尚小，阿努金你点到为止就行。”

　　阿努金也生出一点不好意思，薛遥站在他旁边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小子体型还不如他十三岁的时候，他们草原勇士是不和岁数相差太大的人比武，赢了也不光彩。

　　“小子，你多大？十三十五？我今年二十，我不和小我太多的人比武。”

　　“十九。”

　　在场的人都有些诧异，这少年生的雌雄莫辨，看着不过十五六，没想到竟然快二十了。

　　瀚王微微一笑：“天启的水土果然养人。”

　　随即，阿努金闻到一股极淡的花香，不是跳舞女奴身上的香料，是这个少年身上的香味。他曾在一个天启女俘虏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香味，是金月菊。

　　阿努金忍不住目露鄙夷：“你这小子长得像女人，没想到还搽香粉，不男不女的，你不配和我动手。”

　　薛遥眼底划过冷厉，像凶兽的眼神，阿努金吃了一惊。电石火花间，没人看清这个少年怎么出手，凌空的一掌已经拍向阿努金的肩膀。他像雪原的灵狐，身法迅捷诡异。

　　阿努金肩膀一麻，随即是一阵剧痛，他身上涌出杀气，劈山掌势若千钧，仿佛一掌就能将这个少年拍成肉泥，女奴们有的捂住眼睛，不忍心再看。

　　金帐没有声音，预想的惨叫和头骨破裂并没有发生，女奴们小心地放下手，眼前的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

　　那个秀美少年平平接住了阿努金悍勇的一掌，同时右手成爪扣在他的手腕，阿努金灰蓝色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这小子的手犹如机括钢爪，不知施了什么秘术，竟然让他的手完全动弹不得。

　　帐内一片寂静，大家都注视着中间的两个人。季常先行开口，眉宇间一片怒火：“薛遥，你要造反吗？三王子是多尊贵的身份，立刻下跪向三王子领罚！”

　　瀚王难得正色，摆手道：“我们的比武场上，不谈身份，王子和奴隶都是负伤不论，这位年轻的武士很厉害，是阿努金输了。”

　　薛遥松开阿努金的手腕，后退了两步。阿努金转头难以置信看着瀚王：“还没比完，我还没有倒下，怎么能说我输！”

　　瀚王拧着铁剑一样浓眉：“你不是这个武士的对手，你应当学会承认自己的失败。”

　　阿努金满眼怒火，甩开欲帮他查看伤势的伴当，直接重重掀帘离开了王帐。

　　铁木伦平静地望着薛遥，并不因为父亲说弟弟落败而不忿，极具贵族王子的气质：“天启繁盛百年果然不是没有原因，人杰地灵，英雄少年，果真让铁木伦大开眼界。”

　　季常脸上颇有些不自在，他右手搭在左肩，向瀚王道歉行礼：“我管教的人得罪了三王子，我让他去给三王子殿下负荆请罪。”

　　瀚王双手拢在豹尾袖中，淡淡开口：“季大人太纠结于小事，这可不是做大事的样子。时候不早了，季大人明天还要赶路，我就不留大人饮酒了。”

　　季常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带了手下的人起身告退。

　　瀚王挑眉看了眼铁木伦，沉声说道：“你这个弟弟，在北狄威风惯了，其实还是块未经打磨的生铁，只有经过捶打淬火，才能成为真正辅佐你的利剑。”

　　铁木伦没有说话，父亲把他当做最合格的继承人，可以不带感情把阿努金比喻成一把冲锋的剑，但在自己心里，阿努金首先是自己的弟弟。

　　铁木伦沉默地行礼告退，这与一贯恭敬守礼的他不太符合，瀚王也没有计较，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他离开热闹的金帐，看着辽阔的的草原，心头沉闷。今夜他一滴酒也未喝，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茹素忌酒。今天，是忽兰皇后的忌日。

　　他信步走到了马夫长那，刚刚气急败坏出走的阿努金已经在这等他，这是他们兄弟俩的默契。

　　阿努金出生没多久忽兰皇后就病逝了，他对这个母亲的感情还没有对乳姆的深。他只能从各种画像上看到这个草原最风华绝代女人的模样，从照顾他的乳姆和铁木伦的口中，了解她那传奇又悲郁的一生。

　　但是他知道每年的今天是他哥哥最难受孤独的时候，铁木伦是他最重要的人，而他也是唯一一个能陪伴铁木伦思念亡母的人。

　　他们来到了忽兰皇后生前住过的帐篷，忽兰的坟冢里没有她的遗体，只有生前的衣物。她刚死的时候就被当时几个得宠的阏氏说不吉利，搬走遗体，火化在了大帐外。

　　瀚王那时还不是草原的王，是图兰部的大君，忽兰皇后在他远征时生下了阿努金，忧思成疾，没过两天便香消玉殒。

　　铁木伦那时只有七岁，他像只幼狼，狠狠地同每一个想带走自己阿姆的人撕咬，却被无数人压在地上，一脸的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生息的母亲像块草席一样被人抬出去，丢在火里面。火舌淹没她依旧美丽的脸，铁木伦眼里渐渐渗出血泪，最后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些人走了以后，只剩下一个陪嫁的乳母，抱着嚎啕大哭的阿努金。

　　王后的帐篷维持的和当时一模一样，帐篷外还挂着一段白绒的穗尾。

　　忽兰从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让铁木伦站在帐篷外面，用穗尾记下他的高度，他长多高，穗尾就吊在多高。

　　他耳边还能听见忽兰温柔悦耳的声音：“我的孩子要快快长大，长高到阿妈没办法帮你量才好。”

　　铁木伦轻轻拂过那段白绒，它永远停在了他腰扣的位置，他七岁的位置，那么弱小、可怜、毫无用处。

　　阿努金无声按着铁木伦的肩膀，另一只手锤了锤自己的左肩。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显得格外稳重。铁木伦转头看向他，也锤了锤自己的左肩。

　　这是他们的语言，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铁木伦的眼神又恢复坚毅，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他不再是那个七岁的孩子了，他会是北狄新的霸主，会拥有无上权力，没有人可以再从他身边夺走他珍视的人。

　　.

　　另一边的毡房,季常两眼吊起看着对面的少年，指着他骂道：“你翅膀硬了，我拿捏不住你了是吧。”

　　薛遥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语。季常其实心里明白，薛遥虽然性子桀骜，但是武艺非凡平时也还算听从命令。但不知为什么，这小子最厌恶别人说他长相和年纪。

　　季常深吸一口气：“好，我看你也不必和我去西夷了，省的给我捅娄子，你直接回汴京，等着汝阳王府的吩咐。我再一次警告你，点将一事，非同小可，你若再乱来，就在和那些蛇蝎蜈蚣在窟里待一辈子吧！”

　　薛遥低头，纤长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好。”

　　季常喘过气，接着问道：“查到九肇关是什么人捣乱吗？”

　　“七星剑，天一门。”

　　“你解决了他们吗？”

　　“没有。”

　　季常眼睛又斜了过来，透出浓浓的不满：“为什么不顺手解决？”

　　薛遥平静的看着他：“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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