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北狄营帐外都挂着一条洁白的素练，就连瀚王金帐外也垂着一条，火雷原上旋风一起，数道白练随着北风狂乱而轻飘的舞动，将铁骑血刃的肃杀之气，吹散不少。

　　金帐外立着一根八尺长|枪，枪锋是浓重的乌色，便是阳光和煦的日子，枪锋也透不出一丝亮，宛若森严沉凝的铁。自瀚王扫清十八部的统领骑兵之后，无人不识这杆雷烈之枪。相传这是火雷原上长生天之主托梦赠给瀚王的神兵，以助他解救北狄数百年来自相残杀的部落和子民。

　　金帐原是天启人对王帐的叫法，北狄人管大王的毡房叫做“斡耳朵”，译成天启文也是黄金宫殿的意思。大帐外耗牛皮制的厚厚毛毡刷上了数桶金粉，即便在少有暖阳的北狄，那帐篷也是烁然亮闪，教牧牛羊的小伙子们睁不开眼。

　　阿努金铁甲未脱，气势摄人，一把掀开厚实帐帏，直直喊道：“父亲，为什么撤兵，王师未出，我们不一定不能赢。”

　　瀚王盘腿坐在金帐的豹皮塌上,正将一盏香醇的马奶酒送进口中。他不急不缓地饮完这一口，才冲对面的人笑道：“这是我的三儿子，阿努金，性子鲁莽，叫贵客笑话了。”

　　那人轻声笑道：“不打紧，三王子悍勇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阿努金这才注意道王塌对面还盘腿坐了一个人，这人披着绛紫色大氅，眉目修长，面若好女，声音虽然极力压制，也能听出一丝尖细。他的哥哥铁木伦则站在王塌下，沉默不语。

　　瀚王招手道：“阿努金，来见过这位天启的贵客，季常季大人。”

　　阿努金狐疑的看了这人几眼，铁木伦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臂肘，对他使了个别乱说话的眼神。

　　那位季大人微笑说道：“三王子能从顾云手上平安回来，的确是有瀚王当年的英姿。”

　　阿努金皱眉不悦：“我这次大意轻敌，下次定然不会放过顾云老儿。”

　　季大人拍手笑道：“好好，果然有志气，大汗会养儿子。”

　　瀚王年轻时虎目鹰鼻，如今上了年纪，额添了风霜，却比年轻时更教人琢磨不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孩家只知道匹夫之勇，还有要吃苦头的地方。季大人这次连夜亲自赶来，诚意十足，我也是守信之人。若季大人能在京中安排妥当，我必然遵守约定。”

　　季常拢了拢披风，挑眉说道：“这是自然。”

　　瀚王转着铜盏杯，看了一圈季常身后的影卫，他眼力精湛，自然是看出了这些人虽有武艺，却不是一流高手，他微微疑惑道：“季大人这次只带了这几个随从？”

　　“呵”季常抬眉一笑，给瀚王斟满了马奶酒，理了理袖袍，随意说道：“还有一个调皮我管不住的，自己去九肇城里转去了。”

　　阿努金和铁木伦走出帐篷，外面星月清辉落在沙地上，碎盐一样的白。每座帐篷外都燃着篝火，映着年轻女仆们煮奶酒时柔嫩的脸颊，芳泽无加。

　　铁木伦缓缓开口：“听说这次还有个女人伤了你？”

　　阿努金脸上先是不忿，接着露出邪肆的笑意，转了转右臂的纯钢护腕，懒懒开口道：“大哥，那个天启的女人，下次抓住了，别伤她的命，把她留给我吧。”

　　铁木伦不动声色，平静说道：“她长什么样？”

　　阿努金伸出筋骨虬结的双手，虚虚比划了一下，带着些许兴奋说道：“她长得比羊羔还要柔弱，只有这么窄一点，皮肤和雪一样白，比乌喇部那个美艳的七公主还要好看。”

　　“比母妃还要好看？”

　　阿努金一愣，诧异望着兄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不会，这世上谁也不如母妃美丽高贵，谁都不配与她相比。”

　　铁木伦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这个弟弟比自己还要高，是草原十八部最骁勇的战士，也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阿努金，我从来不叫你三弟，因为我只认你这个弟弟，所以我们之间没有其它的数字。只有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有我们才是血缘至亲。哥哥这样说，只是想告诉你，哥哥为你做的一切都没有半点私心，是一心为你考虑。那个天启的女人，你对她太过于关注了，她只是我们的敌人，你这样，让哥哥不放心。”

　　阿努金错愕看着铁木伦，嗤笑道：“一个女人而已，我想抓她也不过是留做女奴，惩罚她，折磨她。女奴和羊羔一样，不过是贵族可以随手贱卖的物品，这有什么打紧。”

　　“可是羊羔不会折断你的刀，不会伤到你的手。披着美丽皮囊的凶兽，比外表狰狞的更可怕，后者只是恐吓你，前者却能迷惑你。”

　　“可是......”

　　“阿努金，危险的敌人就该斩草除根，留在身边是愚蠢的做法。你想要多少个美丽的女奴，哥哥都没问题，但这个不行。你已经输给她一次，难道还不能提起你的警惕？”

　　阿努金收起脸上嬉笑的神色，神情郑重起来，他右手拇指重重按在只有一半的狼锋刀柄，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

　　九肇城云来客栈，明容缓缓睁开双眼，一旁的老仆妇连忙用软锦枕撑在她的后背，把她扶起，絮絮叨叨道：“姑娘可算醒了，那安神药在炉子上热了三遍，只怕你不醒，再热就过了药效......”

　　明容睡得整个人没有力气，长时间不开口，声音也哑了两分:“你是？”

　　老妇人麻利地从桌上端来一只瓷碗，上面氤氲冒着热气，她用白勺搅了搅，和气地说道：“是侯爷派我来照顾姑娘的，老妇人原是元帅府的乳母，姓夏，姑娘叫我夏婆子就行。”

　　明容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手指碰上那碗身，却被烫了一下，这药倒的确是一直热着。

　　夏婆子哎呦一声，掏出绣帕给她擦了檫指尖：“这药烫着，姑娘细皮嫩肉，可娇贵着呢。”

　　明容忍不住绽开一个笑容，如异花初胎：“我从小拿剑的，哪里娇贵。”

　　夏婆子看着她那双桃花眼，突然眼睛湿润了起来，连忙低下头。明容奇道：“你怎么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堆起和善的笑容，像是庙里供奉的弥勒佛：“眼里进沙子，叫姑娘笑话了。”

　　夏婆子将药搅的温热，用布帕垫着碗底，这才捧给明容：“姑娘，趁热喝吧，我给你烧好了热水。咱们这是有规矩的，这第一回上战场的人啊，一定要用金月菊煮水洗身的，这金月菊是烛龙天神尾巴上的鳞片所化，就是到了十方阎罗那，鬼差也害怕。喝完药，舒舒服服洗个澡，姑娘马上就能健健康康的，我看那个小鬼敢来碍眼。”

　　夏婆子话多，但是却不让人生厌，大概是她看起来像个面团一样的菩萨，是个福相，让人看着舒服。

　　在她说话间，明容已经将药喝完。夏婆子把碗收了，揩干手，把木桶旁的云母曲屏立了起来，边忙边问道：“姑娘，要不要我服侍你沐浴更衣。”

　　明容愣了一下，赶紧摇头：“不用了夏妈妈，我自己就好。”

　　夏婆子了然一笑，把缎面寝衣挂在了屏风上，接着念叨道：“姑娘那件衣服穿不得了，我看姑娘行李里面的两件衣服都破了，老婆子先拿去补一补，府里头多少年没有大姑娘了，一时找不出新衣裳，明天再找裁缝上门给姑娘量身裁衣。”

　　她抱着明容的两件旧衣，轻轻推门离开。

　　屏风后的浴汤泛着清幽香气，金月菊熬过的水有着淡淡的暖色。明容拂手试了是水温，热度正宜。

　　她拉下衣摆垂绦，解开腰带，露出秀挺肩颈和暖玉雪背，缓缓踏入木桶。夏婆子在木桶边缘搁了一条崭新的细棉巾，用来擦拭肌肤也绵软柔滑。

　　此时月上中庭，窗外除了呼呼北风，再无其余活物的声响。一个身形修长的黑衣人脚尖点上客栈飞檐，轻飘飘地在烛火明灭的窗户前一掠而过，无形无迹，快到像一阵风拂过，连把守在客栈四周的侯府守卫也没有察觉。

　　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了窗梗上，身子下倾，柔软的倒挂在了窗户前。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无声无息在窗纸上戳出一个洞。精致如工笔画描摹出来的眼睛透过小洞，看向里面。里面光线并不明亮，还不如他熠熠生辉的眼眸，但所见之景，却让他瞳孔微微一震。

　　少女黑发垂落，遮住脸颊，他只能看见秀美如春山的纤眉和红润的莲唇。露出浴汤的肩颈柔美如雪缎，没有什么拂水的动作，整个人像是画圣笔下一幅春情美人图，安静若玉雕，却没有一处不勾人心弦。

　　黑衣人亮如星辰的眼睛也不由晦暗了两分。他似乎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用力闭了眼，倒挂的身子一跃而起，不再做偷窥的勾当。临走前还取下腰上软剑的剑穗，堵住了那个被他戳出来的洞。

　　他身子灵巧如猫，翻转上了屋檐，正准备继续用那身风过无痕的绝顶轻功离开，脚尖却意外碰响了一块瓦片。

　　原本在浴汤中阖上眼的少女耳尖一动，陡然睁眼，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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