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霍都是个难以捉摸的人，这一点，小龙女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了。
　　她在襁褓时候就被师父抱回了古墓，从此，她便生长在了那片黑暗的一方天地里。
　　她有一个师姐，叫李莫愁。活死人墓安静，那却是一个爱笑的姑娘。喜欢阳光，喜欢鲜花，喜欢小龙女不懂的灿烂和广阔天空。
　　师父说，外面是危险的，还有讨人厌的冷心薄情的男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让师姐那般向往？
　　师姐口中的大千世界与师父所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小小的年纪，小龙女也发现了师姐与古墓格格不入的地方，她像春日的阳光一般充满了周围人没有的勃勃生机。
　　会出事的。
　　她喃喃。
　　果然，那一天就在一个如常的傍晚到来了。师姐回来了，却不是孤身一人，还带着一个重伤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男子。
　　他叫陆展元。
　　师姐说起他的名字时，眼睛亮亮的，好像蕴满了耀眼的星光。
　　同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小龙女倒没有瞧出他与师父、孙婆婆或是自己有什么不同的、值得稀奇的地方。
　　不过再过了些时日，她就知道了。
　　师姐再不是师姐，李莫愁叛出了古墓，只为了那个说好了要回来娶她却从此杳无音信的陆展元。
　　孙婆婆说，师姐她自下山后突然性情大变，杀人如麻，江湖上人人都称她为“赤练仙子”。小龙女却想象不出，记忆里那般温柔善良的师姐怎么会教人惧怕呢？
　　她平生见过的人不多，除去师父、师姐和孙婆婆，薄幸的陆展元是一个，那个给自己写了词的全真道士也应算得上一个。
　　“那长春道士说我们家姑娘天姿灵秀，意气高洁呢。”
　　孙婆婆与她讲起时满脸的笑，小龙女心里却无甚波澜。她不觉得被冒犯，亦不为此而感到开心。丘处机虽说是道士，但也是和陆展元一样的男子。从男子口中说出的话，又有什么可信的呢？
　　十四岁的那年，师父病死了，师姐也没有回来，偌大一个古墓只剩了她和孙婆婆两个人。
　　自她有记忆起，孙婆婆就已经在墓中侍候师父了。古墓中人从不下山，而孙婆婆却会每月到外面带些柴米油盐等用品回来。
　　每次下了山，她都会带些零零碎碎的小消息给她解闷。即便，她一点也不觉得闷。
　　但孙婆婆喜欢，她便任她去了。可有一日，老人家从外面带回的却是满腔的愤慨。
　　“孙婆婆，你怎么了？”
　　“姑娘不知道，大姑娘为了闯进古墓夺取《玉女心经》，竟然散布下谣言，说姑娘将在十八诞辰之时比武招亲呐。”
　　“比武招亲，是什么？”
　　孙婆婆顿时嗫嚅着说不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就是陆展元曾向师姐许诺过的“成亲”。
　　她从未离开过这一方天地，又因为师姐所受的情伤对外面的世界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自然，亦不相信会有人听信谣言远远地跑来求娶她。
　　倘若真有人来怎么办？
　　打跑就好了。
　　十八诞辰一天一天的临近，孙婆婆严阵以待，就连隔壁的全真教也派了人来告知她，她倒丝毫不放在心上。
　　有人要求娶，拒绝不就好了么？不谈门规，她本就无意委身于何人。
　　再后来，她就见到了霍都。
　　据说，他是蒙古的王子，这和宋朝王爷的儿子的地位应该是一样的。
　　这位远道而来的小王子，和小龙女所知道的、师父所讲的人都不同。穿着漂亮但奇怪服饰，身边簇拥着的人比她平生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多。
　　他长得很好看，比丘处机、陆展元都要好看许多。他也喜欢笑，但有一些描绘不出的特别。
　　师父鲜少笑，偶尔唇角轻轻一弯即是赞许，孙婆婆的笑是慈爱，师姐的笑是烂漫，就连陆展元的笑也很容易看懂，羞怯又儒雅。独独霍都的笑里掺杂着许多复杂的、分辨不清的东西。
　　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看起来就像被训练过千百次一般恰到好处，可瞧着却不很亲近，反而透着一股卓然的傲气。
　　那不是真的在笑，只是在做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动作。
　　麻木的就像他的矜傲。
　　他说，他想娶她为王妃，他还要拿手下的头来抵她被火烧了一片的玉蜂。他看起来得意极了，可偏偏内息不稳，眉眼间有走火入魔之相。
　　她不懂霍都的骄傲，亦不懂他最后为何会选择独自一人留在了终南山上。
　　他不扰她，她便不很在意。他们俩又没有见面的必要。
　　可惜，这一次，她错了。
　　孙婆婆死了。
　　即便在送走师父的那一天，她就已经预料到了早会有这一天。
　　生老病死，该是如此。
　　她明白自己也会有一天躺进古墓的棺材里。一人一口，那是祖师婆婆为后人们留下来的东西。
　　不过，此后她仍不是独自一人。
　　孙婆婆把那个聒噪的小孩托付给了自己，又把自己和杨过托付给了霍都。
　　霍都分明是不愿意的，可他却答应了下来。她不觉得自己会照顾不好自己，亦不想叫外人因为自己为难。
　　“我和过儿不要你的照顾。”
　　那时，霍都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和求亲的那次发生了变化，他把浑身的傲气收敛进了骨子，唯独一双眼睛还像……像什么？
　　像鹰一样罢。
　　琉璃色彩的眸子生得锐利，有着目空一切的残忍和冷酷。
　　“龙姑娘放心，霍都往后的日子也会远远避开姑娘师徒二人，不扰古墓清净。”
　　他说得很轻松，她却觉得不妥，好歹这人也对孙婆婆襄助过一二。那么，她便助他平复紊乱的内息吧。
　　古墓派玉女功养生讲究“十二少”与“十二多”。盖因为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
　　在小龙女看来，这十二多，霍都倒是一件也不少。她自幼修习，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要指点别人养气静心真是再容易不过。
　　她决心以这样的回报来与他划清界限，可往往事与愿违。
　　后来他送她琴，送她衣裳，送她吃食等等一切，都是小龙女没有想到的。
　　霍都一天天地改变着，愈发显得魏晋风骨、君子端方，瞧自己的眼神也愈来愈不一样。那似潭水般深邃的眼眸里，藏着的还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过，她从前却从师姐的眼睛里见到过许多。
　　那是爱而不得的隐晦。
　　他喜欢她？
　　从前是她避着他，可自某一天起便成了他躲着自己了。
　　为什么？
　　师姐不是说，喜欢是相濡以沫吗？霍都偏偏仿佛总顾虑着点什么，想要靠近，下一刻又迅速地抽身逃离。
　　小龙女不懂。
　　与过儿练功受伤时，她分明从他那双薄情的眼里看见了焦急，可他说，他不愿为自己而死。
　　男人果然是骗子。
　　所以，她也骗了他。她告诉他，断龙石后面另有出口，在他带着过儿离开之后，她会出来的。
　　但这其实是谎话。
　　王重阳也是骗子，他也像寻常男子一样贪生怕死。争强好胜地在密室里留下《九阴真经》，亦留下了最后一条通往外面的水路。
　　她出来了。
　　但霍都仍避着她，于是，她就抱着他送她的“风信”到离他所居之处的不远的地方抚琴。
　　他总会出来的。
　　因为，蒙古的小王子向来口是心非。
　　月色苍茫，琴声悠扬，那天晚上，他果真跌跌撞撞地出现了。可这一回他的眼里却没了往日灼目的光芒，他是在难过吗？和给自己唱曲的那次一样？
　　他说，他不难过。
　　他亦许诺不会离开，可他最后分明还是逃走了。
　　骗子。
　　“呼——”
　　猛地睁开眼。
　　霍都掀开被子坐起来，低头看向他想看向的地方，于是，脸色兀的就冷了。
　　他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因为就在刚刚，他做了一个荒唐无稽的梦。梦的主角当然是他，还有……
　　呸！
　　他又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遍，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昨天夜里。他在树下伸手解开小龙女脸上蒙的丝巾的一刹那，所见似抑似掩里卸下的冷清，那种含苞欲放的千种风情……
　　霍都兀的口干舌燥起来。
　　他梦到的是自己未曾起身离开后兴许发生的延续。就在草地上，鼻尖是一股特殊的香气，压断青草而散溢的芬芳与氤氲的情欲混成一处，令人失神，继而化作更加凶猛的疯狂。
　　着实卑劣！
　　这和全真教的那色欲熏心的贼道士又有什么分别？
　　稍稍平复了些激荡的情绪，霍都起身穿了鞋，预备下床喝些凉水压压热气。其间响动，倒惊动了立在门口守夜的士兵。
　　“王子，您有什么吩咐？”
　　“不过夜里口渴罢了。”淡淡的声音未泄漏分毫情绪，他道，“明早还要继续赶路，你要是累了，就去推下一班来守便是。”
　　“多谢王子。”
　　侍卫应道，霍都却并未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离开换班的声音。他修身养性了三年，身上矜骄的脾性已消减了不少，也不做勉强，换了条新的裤子就继续回身睡了。
　　好在这一觉倒是踏实，终于没再做什么花烛燃烧、床帘颤动，绮丽又缠绵、温暖又潮湿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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