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天色渐明，人悠悠转醒。
　　离开与来时早已不是相同心境，霍都也无了沿途玩耍的兴致，领着同他一起在终南山住了四年的侍卫们逃也似的回到了蒙古。
　　“师弟！”
　　远远的离着，这极富中气和分量的一声喊霎时间就将霍都拉回了自己应有的模样。
　　是达尔巴。
　　“师兄。”
　　于是利落地翻下马背，朝他见礼。
　　光头大和尚一点没变，锃亮的脑门，庞大结实的身躯，憨直一如从前。倒是达尔巴瞧瞧他的面庞，道：“多年不见师弟，看上去清减了不少。那终南山上尽是牛鼻子和老尼，师弟一定过得很苦吧？”
　　霍都道：“修行历练，应是如此。”
　　达尔巴心疼地摇了摇头，说：“你虽许久未归，但从前住的帐子依旧每日打扫未有懈怠。等你清洗换衣完了，就跟我去见师父吧。”
　　他颔首，与达尔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等至了那顶熟悉的帐子，钻进去，再出来的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回到了蒙古的霍都，好像霎时间就与终南山上那个名叫霍蒙的影子分割开了。
　　不再是素色，而是极尽华贵的衣袍，齐眉勒着一条点缀了宝石的抹额，乌发编成辫子由娇柔的侍女替他束在脑后。矜持地将精细的下颚微微扬起，眼睑低垂，偏生令人敬畏的傲气。
　　并非娇纵无度，只是那种漫不经心仿佛教万物都落不进眼睛的矜贵姿态再不复平易近人。好像终南山上的三年终成了一场梦，那般虚幻，在醒来的一刹那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达尔巴愣愣地望着眼前人，觉得师弟刹那间变得不同了，可脑子笨拙一时间又想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只道：“师弟真是好风采。”
　　霍都轻笑。
　　“师兄且带我去见师父吧，不知这四年间他老人家可好？”
　　“噢，不错。”大和尚挠了挠头，总感觉自中原回来之后的师弟，便是说起蒙语来也文绉绉的。
　　说起来，达尔巴与小龙女其实是有共通之处的。虽说一个是蛮横的大和尚，一个是轻灵的小姑娘，但两者兼有一颗赤子纯心。只不过达尔巴显出来的是傻气，龙姑娘就是超凡脱俗了。
　　所以，这事与样貌气度也是有关联的。
　　金轮法王如大多数一般偏爱气度不凡君子之风的人。而这一切，都是霍都四年来努力蜕变的方向。
　　“师弟，到了。”达尔巴替他撩起帐帘，“我就不陪你进去啦。”
　　眉眼间的桀骜稍收，一丝忌惮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便是温顺和恭敬。霍都阔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纳头便拜。
　　“不孝徒霍都，拜见师父。”
　　上首静悄悄的，未闻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仿佛偌大一个穹庐只有霍都一个人。
　　他却不敢起身。
　　他知道当自己当年任性地做出不归蒙古的决定时，必然惹恼了金轮法王。位至高者，向来讨厌不可掌握的变数发生在自己手中。
　　半晌，一个声音忽然自头顶响起，“霍都王子何必行此大礼？”
　　竟然是金轮法王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身前。
　　霍都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了些，道：“徒儿未禀明师父擅作主张，且四年未归，未能侍候在师父左右便是不孝。”
　　他定定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忽听劲风袭来，蕴含着内力的一掌便打在了肩头。
　　闷哼一声，生生地承了下来。
　　如此，头顶那声音的主人方才满意道：“你倒是没有懈怠武功。”
　　“弟子怎敢。”霍都忙道，“师父的教导我无一日不敢恪守，尽数铭记在心。”
　　他担忧金轮法王再试他内功而瞧出端倪，却听脚步声起，人已落回座位了。
　　霍都松下一口气，道：“多谢师父宽恕。”
　　他虽然处境尴尬，但好歹算个王子。金轮法王即使再气，也不便真的对自己做点什么。
　　而后果真听这喇嘛道：“起来吧。”
　　霍都缓缓起身，不拂袍子，恭谨地凑近了他身前，温言软语道：“不知师父这些年来可好？”
　　“除你以外，倒也没人敢气我。”
　　被瞪了一眼他也不惧，又道：“徒儿在终南山几年，偷入了全真教藏书楼。”
　　金轮法王闻言，眼神一凛，沉声问：“你学到了什么？”
　　“他们藏书阁里装着尽是道法、佛法与养生之法，我便学了这些。只可惜他们的武学似乎口耳相传，并未瞧见许多。”
　　老喇嘛面上无甚表示，待听霍都讲到“清静无为”时，冷哼了一声。
　　“哪有什么清静无为，事在人为罢了。你不必同我讲了，失了斗志的人还能做什么？”
　　言下却是极不喜。
　　霍都便也识趣地将“清静无为并非无所事事，而是清醒冷静不做无用之事”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金轮法王又抬眼瞧瞧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徒弟，道：“你听听也罢，正好消减消减你的脾性。”
　　霍都点头称是。
　　“你的扇子呢？”说着，目光从他一身一扫而过，却见得腰间除了一根衣带外空空如也，“为师不曾与你讲过，兵刃绝不可离身么？”
　　见金轮法王要动怒，他忙解释道：“师父恕罪，是徒儿无状，将那柄铁扇遗失在了终南山上。”
　　“终南山？”
　　霍都再次告罪。
　　那日匆忙而逃，等冷静下来腰间、怀中便再寻不着。他有心去找，又想起自己冒犯佳人所做下的龌龊事……
　　索性便弃了。
　　说是逃避也好，他已没什么脸面再回终南山。不过无论如何，丢失兵刃已能算做习武之人的一件极为失格的事了。
　　金轮法王沉默了一瞬，忽然抬起了手。
　　霍都一惊，以为又要挨上一掌，却见老喇嘛指向桌上的一只木盒，道：“你打开来看看。”
　　金轮法王修习《龙象般若功》，一拳一掌皆有千斤力气。虽然打向自己的收了再收，但不挨罚自然再好不过。
　　霍都移步过去，掀开盖子，便露出一柄正静静躺在洁白垫子上的雪白玉扇。
　　“这……”
　　他猛地抬起头，见老喇嘛点了点头，示意拿起来瞧瞧。
　　恭敬不如从命。
　　扇骨细腻若白玉，手指一捏，却觉极坚极韧。乍一瞧，与寻常文人雅客所使的并无不同，最多华丽精致些，但“唰”的展开来一看——
　　扇面竟是金蝉丝所造，水火不侵，刀剑不坏，且其镶在边缘流光溢彩的银边也非普通装饰。即便不通武力的寻常人，拿它来割破喉咙也再容易不过。
　　这可比他那面铁铸的黑扇贵重又轻巧许多了。
　　折扇素有雅风，且金轮法王传他《狂风迅雷功》用来使扇再合适不过。刺、砍、挑、压、拌、点，尽是靠的是巧劲。
　　霍都自小喜爱汉学，玩起扇子来也别有一番讲究。有道是:“凡紫檀、象牙、乌楮，俱为俗制，唯以棕竹、毛竹为之者称怀袖雅物，其面重金亦不足贵，唯骨为时所尚。”
　　他专门用来打架时的那柄钢铸的扇是命匠人专程打造的，其余留着备作赏玩的又不知凡几。
　　霍都拿着新扇爱不释手，偶一抬眼，见金轮法王正瞧着他，立即躬身行礼道：“徒儿很是喜欢，多谢师父！”
　　金轮法王摆摆手便罢了，而后又问了些中原的事，霍都满心欢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待欢喜之情渐渐冷却，清醒过来后就不免犯了疑。
　　金轮法王沉迷武学、不通雅物，且他向来不喜自己，又怎会花心思为自己去寻新兵刃呢？倘若不是他，会是谁预备了此扇？
　　霍都执着扇子百思不得其解，可偏偏喜欢得紧。最后只得作罢，总归是送礼而非加害自己，不愿多想了。
　　古墓派教导少思少虑，偏偏他考虑得总是很多。扇子一事搁在一边，便又察觉到了一处怪异。
　　金轮法王对于中原的关注未免过于密切了不是？
　　老喇嘛武学造诣极高，自得于本宗武学《龙象般若功》威力无匹的同时便也显得自大。他惯来是看不上中原武林的，甚至连带了曾经的霍都也觉得轻视。如今却一反常态细细询问他中原之事，实在蹊跷。莫不是有什么即将发生的大事，被他遗漏了？
　　回到蒙古所察觉的处处不妥实在教人心烦意乱。好在人虽四年未归，他留下的那些耳朵和眼睛却都好好待着。
　　命令一下便重新运作起来，一些金轮法王身边的消息就到了霍都耳里。
　　大胜关英雄大会。
　　原来如此。
　　又是那北丐的弟子、东邪的女婿郭靖搞出来的花样。
　　那位郭大侠怕早已察觉蒙古对中原的虎视眈眈，才会广发英雄帖、邀中原武林各个能人智士齐聚大胜关。说是推举武林盟主，实则商讨抗蒙之事罢。
　　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哪里是多管闲事？霍都静静地等着，莫说金轮法王，他不信大汗得知后也按捺得住。
　　果真，几日过后，当金轮法王吩咐自己与达尔巴同去他毡帐有话要谈时，霍都便已知晓——
　　他，怕是又得回中原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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