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好了好了好了，”沈霜霜扶额，肖潇捧着肚子都快笑死过去了，“你快接着和你老公忙吧，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说完收线。
　　看来自己平日里表现得可能真的过于冷淡了？沈霜霜那天晚上很晚都没有睡着。
　　接下来的两天李京帆果然出差去了实验基地。沈霜霜把合作开发合同修改完毕，所有相关技术成果中方独享且有权采取措沈严格保密，美方只负责按照我方要求开发芯片并取得相关报酬。她在合同里签了字盖好合同章，放到李京帆的办公桌上。
　　星期五中午吃饭的时候，许馨宁神神秘秘地和她咬耳朵：“霜霜，今天是李京帆的生日哦。我订机票时看到了他的身份证。”她望着沈霜霜的脸，“他出差刚回来，一个人住单身宿舍，孤孤单单的……好想为他庆祝生日。”
　　他今天过生日？自己都不知道。沈霜霜沉吟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许馨宁又问：“霜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班后去给他过生日？”
　　沈霜霜犹豫一下，摇摇头：“我晚上有安排了。”要上舞蹈课。再说和许馨宁一起为他庆祝，那叫什么事儿。
　　许馨宁注视她良久，垂下眼睛浅浅笑笑，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的舞蹈课，萌萌老师有点不在状态，课间休息的时候，她给肖潇打个电话：“潇潇，你在日月楼？帮我在隔壁的小西西里订个黑森林蛋糕吧？一会儿我去取。我现在走不开，待会儿着急用。”
　　“啊？谁过生日啊？”肖潇今天和朋友吃晚饭，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好像人还不少。
　　“嗯……你别问了，拜托，回去请你吃点心。”沈霜霜说完挂了电话。
　　热情一点是吧，本姑娘只要想努力，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骑士先生，此生难得有缘分再次遇见你，我说过我会努力珍惜，我愿意为你尽量变得热情而主动。甚至是我原本最不屑最不愿意去做的那些与人相争。因为我相信你值得。沈霜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坦然微笑。
　　下了课，沈霜霜把小朋友们送走，匆忙换好衣服走出工作室。她今天没开车，刚想招手叫的士回家，就见余震东那辆军牌吉普停在路边。
　　沈霜霜心里一慌，不会吧。肖潇叫他把蛋糕给送过来了？自从上次过招，沈霜霜虽然占了上风，却没有感到半分胜利的喜悦之后，她就有点开始发憷见到这个男人了。
　　驾驶室一边的车窗摇下来，余震东摘下墨镜，转过脸朝她勾嘴角：“发什么呆呢？不是要蛋糕么？过来拿。”
　　他今天看起来好像比较正常，沈霜霜暗吸口气走过去：“肖潇让你给送过来？麻烦你了，谢谢。”
　　余震东把副驾驶一边的车门打开，偏头抬抬下巴：“后座上呢。”
　　“哦。”沈霜霜本来下意识从副驾驶一边探身进来看蛋糕在哪里，闻言刚要退出去开车子后门，余震东突然伸手拉住她手腕，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沈霜霜只听一阵叮叮咣咣，自己整个人就栽进了车里。脸埋在他大腿上，膝盖处被座椅磕得生疼，姿势不雅，狼狈不堪。
　　沈霜霜你这个蠢货！这个流氓男人怎么可能正常！沈霜霜最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失控感，那感觉会勾起她最想抹去的记忆。她立时盛怒，咬着唇迅速抬头，努力爬起身子，双手使劲儿朝他胸口狠狠一推：“余震东你有病吗？！你要干什么！”

　　余震东稳稳受了一巴掌，却没反应。沈霜霜定睛一看，余震东并没有看她，黑眸紧盯着副驾驶门外，脸上一片冷硬之色。沈霜霜想要回头看看怎么了，却被他的大手牢牢压住后脑，脸被压在他胸口。她的下巴被他硬硬的胸膛硌得生疼，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只能看见他冷余的下颌线条，只能听见门外有个模糊间似曾相识的粗嘎声音在一直重复：“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回头往后看水桶，一不小心车把歪了……”听起来是个大男人，声音里竟然都是战战兢兢的恐惧。
　　“行了你走吧。”余震东语气淡漠，声音里却像带了冰碴儿。沈霜霜暗自诧异，什么事情居然能惹到他，让这个很少正经起来的人流露出这副凌余的样子。
　　那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骑着三轮车载着桶装水哆哆嗦嗦地迅速走远了。余震东这才放开怀里的人，沈霜霜坐直身体，回头看一眼，吉普车的车门被铁质三轮车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如果刚刚余震东没有拉她一把，她或者被三轮车撞翻在地，或者被猛然撞关上的吉普车车门夹破了腿。
　　沈霜霜有点惭愧，呃，狗咬吕洞宾了。她看余震东一眼：“那个，刚刚，谢谢了。对不起，我以为……”
　　余震东看她一眼，没说话。沈霜霜定定神：“不过你干嘛压我的脸？”
　　余震东又看她一眼，半真半假挑嘴角：“因为你刚刚走光了。”
　　沈霜霜没时间去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看看自己歪到一边的大领口，赶紧低头正了正，听到余震东声音里的戏谑笑意：“放心，虽然没什么看头，叔叔也不会让别人看你。”
　　呸，它们是我的，让不让人看还轮不到你操心！沈霜霜翻个白眼，伸手拿起后座上的蛋糕盒子，转身抬手刚想开门下车，只听余震东咔哒落了锁。
　　沈霜霜举着手想了想，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脸：“我要带蛋糕去给我男朋友庆祝生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很着急，想要快一点见到他，想要多点时间和他在一起。余总师可以不要为难我，放我下车么？”
　　沈霜霜平心静气，语气诚恳，看起来很无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字句里带了怎样的故意。
　　果然，余震东脸转向她，望她良久，嘴角虽然还带着弧度，却已经染上淡淡冷意：“我说过，你们不合适。或者我再说的清楚一点，李京帆没资格和你在一起。”
　　他语气里的傲慢强硬又刮到了沈霜霜的逆鳞，她垂下眼帘笑一笑：“资格？我喜欢他，他就有资格。”
　　余震东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沈霜霜也直视他，直到他转过脸去，干脆利落地发动车子：“好。我送你去。”他转过脸看她一眼，一侧嘴角又邪气地勾起，“霜霜长这么大，好不容易到了叛逆期，叔叔就陪着你任性一次。”
　　沈霜霜就像全力出击，却一拳打到棉花上，有点懵了。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车子停在机械所专家公寓楼下阴暗的树影里。沈霜霜低声道了谢，伸手去开车门，余震东却不解锁，她回头看向他，眼里有着隐隐不耐：“请你开门。”再不开门他可真是个无赖了！
　　余震东看着她笑：“真的要任性一次？不听叔叔的话，吃苦头可不要哭。”
　　沈霜霜终于忍无可忍：“叔叔叔叔，你是谁叔叔？！上当受骗吃苦头我乐意，用不着你管！开门！”
　　她伸着腰越过余震东伸手去拨总控车锁，余光从挡风玻璃里扫到两个人影从专家公寓楼上下来，朝着车旁的道路走过来。
　　沈霜霜想转头看个清楚，余震东突然抬起手臂一揽，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随即俯下头，毫不迟疑吻上她的唇，堵住她的嘴。沈霜霜唔唔叫着拼命挣扎，掐打拧捶，徒劳地扬起手想要打他耳光。余震东纹丝不动，有力双臂牢牢控着她，兀自在她唇上肆意厮磨，近在眼前的一双黑眸戏谑中带着隐隐狂热，呼吸落在她脸上，炽热滚烫。
　　沈霜霜渐渐不敢再大力挣扎，因为那两个人已经走近车子，就站在车旁不远处的路灯下。李京帆和许馨宁显然没有注意到暗影里的车辆，轻声说着话。
　　“馨宁，谢谢你今天来给我过生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好手艺的家常菜。”
　　许馨宁的声音一贯地软甜羞涩：“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经常做给你吃。”
　　李京帆沉默了一下，许馨宁的声音有些慌乱和匆忙：“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里带了淡淡鼻音，“我知道你喜欢沈霜霜……我处处不如她……她和你更相配……”
　　吉普车里，余震东离开沈霜霜的唇，低下头挑着嘴角眯着眼睛静静看着她。身上再没有桎梏，沈霜霜却没有从他膝上起身，愣愣地看着投在副驾驶一边车窗上的一对身影，屏住呼吸，目光迷茫。
　　许馨宁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强装的笑：“我的心掏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我每天看着你，没办法不喜欢你，我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你用手臂圈着我的那一刻……你不用喜欢我，只要别讨厌我，就好……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不会和沈霜霜说的……”
　　“不要这样，馨宁，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李京帆轻轻的声音像是叹息。
　　“李京帆，你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就算让我做个梦也好……”许馨宁已经泫然若泣。
　　沈霜霜挺秀的眉尖轻轻一颤，望着车窗上倒影，目光潭水般幽深，手指不知不觉间紧抓着余震东身上的黑色T恤，用力到手指关节泛白。
　　车窗上的倒影慢慢合到一处，女孩纤细的身体依偎在男人怀里，还在轻轻颤抖着抽泣，男人的手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又温柔地在女孩披散的长发上轻轻摩挲。
　　沈霜霜手指慢慢放开，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弯起的浅浅弧度带着浓浓的无奈和自嘲。“自以为在他心里是与众不同的”。果然，你也不能免俗啊，沈霜霜。
　　依偎的倒影分开了，许馨宁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娇俏温柔：“明明是你的生日，怎么却是我得到礼物。这个晚上过得好快，我好幸福……晚安，京帆。”
　　倒影中的女孩踮起脚尖，头在男人的脸上飞快一探，转身消失在车窗前。
　　李京帆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慢慢走回公寓楼。
　　沈霜霜直到公寓楼门口的感应灯灭掉，四周黑下来，才慢慢坐起身。拿起一直抱在怀里被压变形了的蛋糕盒子，转身开车门。这次车门倒是很顺利地打开了，她沉默着下了车，拎着蛋糕盒子慢慢朝专家公寓楼走。
　　那么我见犹怜的馨宁小美女，哭得泪眼馨宁，换做我是个男人也会想要拥抱她安抚一下吧……
　　李京帆一直都是温柔的绅士，习惯于出手相助，这样的男人怎会冷血无情地看着女人在他面前哭泣乞求……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沈霜霜，这世间也许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毫无瑕疵的感情，不如放弃坚持，不如选择妥协……
　　余震东也下了车，站在她身后靠在车门上，咔哒一声拿火机点着了烟，声音还是一贯地带着慵懒的痞笑：“这是妥协了？没有洁癖了？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么？”
　　沈霜霜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专家公寓楼走，只是脚步更慢更沉重更迟疑。
　　“霜霜的爱情真伟大，可以为了情郎放弃原来的自己。我还以为你有多固执骄傲，多与众不同，原来也是个普通的笨女人。陈成那单车后座去订货会的前一天我刚帮他紧过。”
　　沈霜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拎着蛋糕盒子的手轻轻地颤抖，指甲掐进手心。
　　“啧啧，真可惜，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狮子，只剩下只委曲求全承欢膝下的小猫咪。”余震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沈霜霜猛地转过身，蹬蹬蹬朝着余震东猛冲过去。余震东脸上慵懒笑容依旧，身体却不易察觉地站直了，他眯起的眼里有着隐隐的期待，可惜气头上的沈霜霜看不到。
　　沈霜霜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气得脸都涨红，心里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冲破了牢笼，想痛痛快快发泄。她抡起手里的蛋糕盒子朝他身上狠狠砸了过去：“我已经被你这个臭流氓弄脏了！还有什么资格有洁癖！你少装出一副特别了解我的样子！我讨厌你！我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你这张脸！今天没力气，那个耳光我欠着你！下次你再叫我小狮子，我就咬死你！”
　　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身，大步流星朝机械所大门走，脸色通红，眼里泪光闪闪，心里却一片明净通透。
　　余震东在她身后扬声：“好说！小狮子你哪天有胃口，叔叔洗干净了等着你啊！”然后嚣张地笑，笑声里满是明明白白的轻松愉悦。
　　沈霜霜扬手叫了辆的士坐进去，回头瞥一眼路灯下靠在吉普车上，微低头笑望着她的高大男人，翻个白眼，冷哼一声。骂虽骂，她心里也明白刚刚他及时把她压在挡风玻璃外看不到的暗处，避免了很多尴尬。他的那些难听话，也及时地提醒了她，避免她因为一时的迷茫软弱，害怕失去，而做出日后让自己后悔的妥协举动。
　　沈霜霜知道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感情洁癖无药可治。她也许忍得了一时，却永远忘不掉看到自己难得喜欢上的人拥抱别人那一刻的难过和失望。她自私到无法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哪怕是喜欢的人也不行，哪怕是救命恩人，也不行。
　　虽然想清楚了一切，沈霜霜当晚还是难过得难以入睡。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一场多么完美得像梦一样的感情，可原来骑士在拯救睡美人的路上要遇到那么多温柔公主的诱惑。
　　最让人有苦说不出的，是她对绅士风度的坚定信仰，让她认为骑士对落难公主的拯救是无可厚非的。她没有那么宽容大度的胸怀，也没有那么柔弱温婉的性格，却固执地喜欢那一种温柔多情的男人。
　　窗外下着雨，沈霜霜听着雨声终于迷糊过去，竟又一次回到那个混乱惊惧的夜晚。
　　红色舞裙被粗鲁地撕开，肩头有像死人手指般的冰冷触感，内衣带子勒进细嫩的肌肤，疼到眼泪迸流。那种绝望在梦里也如此明确。
　　之后的一切就像不断摇晃的电影镜头，模糊不清。摩托车发动机的突突声，男人惊惧慌张的粗嘎骂声，身体暴力冲撞的闷响，水果刀挥起时的明亮反光……
　　最后的印象，是她的脸紧贴着的温暖胸膛，那胸膛那么结实，散发着年轻男人特有的清新气息。那胸膛那么暖，暖得像不断滴落到她脸上的温热粘稠液体。还有商务车从摩托车旁缓缓开过时传来的那一声阴森森的低语：“……不接着装了？姓李的，你有种，这事儿不算完。”
　　沈霜霜的眼泪把枕头打湿了，她静静睁开眼，望着模糊晨光里的天花板。关于那个夜晚，她用尽力气尘封的记忆终于又回来了一点。
　　雨夜骑士，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因为你出手相救，才能保有她视若生命的尊严。或许早在那个雨夜，早在伏在你胸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爱你。
　　如今她终于能够完好地骄傲地长大，如今她在六年的等待后终于如愿以偿爱上你。为什么在感情里，却感觉不到那一晚你曾给予她的温暖？全然感觉不到那晚你充耳不闻威胁谩骂，把她紧揽在胸口的那份勇敢坚定？
　　沈霜霜虽然没有真正恋爱过，可是她知道被爱的感觉，也知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表现。李京帆从来都没有主动向她示爱，甚至很少主动向她靠近。他总是站在原地望着她，轻轻唤她一声，然后等着她走近自己。在与沈霜霜最初的那些暧昧试探中，他总是先反问一句“你愿意么”，然后在沈霜霜表明心迹之后顺水推舟地微笑着答一句“乐意之至”。要知道以沈霜霜骄傲的个性，她所能做出的这些主动，已经是多难得的事情。
　　以前沈霜霜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因为李京帆的温润个性，是因为他尊重自己不想强求。可在目睹李京帆轻轻把哭泣的许馨宁揽入怀中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
　　沈霜霜想李京帆他真的是位温柔绅士，也真的是位路与不平拔刀相助的英勇骑士，甚至他可能真的是喜欢她的，可遗憾的是，他的喜欢与她希望得到的爱，完全不一样。

　　星期一上班在G大通往材料所的路上遇见李京帆的时候，沈霜霜已经调整好情绪，能够坦然地对他微笑着说一句：“听说上周五是你生日，抱歉没能去给你庆祝，生日快乐。”
　　李京帆也微笑：“还以为你不知道……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了。”
　　沈霜霜抬头看了看他，一个人？他大概是怕自己多心吧？她索性把话说开：“其实昨晚我去找你了的，在楼下看见你和馨宁在一起。我就没有走过去了。”
　　李京帆面上闪过惊讶，停下来看着她：“你看见了……霜霜你大概误会了，我只是安慰她一下……”
　　沈霜霜坦率地微笑摇摇头：“我没有误会。馨宁她是真的喜欢你，我想你对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如果说我有误会，可能是我误会了你对我的感情。”
　　李京帆顿了顿，向她上前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语气诚恳：“霜霜，我只是个普通男人，见到有姑娘为了我哭，为了我做这做那，不求回报地喜欢我，我的确很难招架。我相信任何男人都不敢说他能完全无动于衷。那天晚上如果你看到我和许馨宁在一起不高兴，你为什么不上前来打断我们呢，你为什么从不像许馨宁一样凑上来主动地对我好，为什么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热情一点呢？你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在乎我？”
　　“招架”？“凑上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形容许馨宁？沈霜霜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随即想他大概有些激动，措辞失了分寸。她语气变淡，抬头看着他：“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喜欢我的性格，你真了解我是什么性格么？”
　　李京帆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其实没什么性格。我不淡定，也不冷静。我只是又懒又自私。别人待我十分好，我可能才有勇气回给他五分。我其实是人家推一推我才动一动的那种人，对你，我已经做出了最热情的表示。”沈霜霜垂下眼帘，自嘲地笑笑，语气里有一点心灰意懒的意味，“所以你瞧，你喜欢的那些性格其实我都不具备，我也永远做不到许馨宁那样的热情。我们之间真是误会重重呢。”
　　“霜霜……”李京帆打断她，语气里有了无法掩饰的急切。
　　前方不远处余震东下了吉普车，与几个老外握手寒暄，然后一起走进机械所的大楼，转身之前漫不经心地朝沈霜霜看了一眼，眼带笑意。沈霜霜也看到他，低头悄悄翻个白眼，刚刚还冷漠的表情却瞬间生动。
　　李京帆看到这一切，目光瞬间变得晦暗难明，伸出双手握住沈霜霜肩膀：“萌萌，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我只是对她心软……别急着下结论，别急着放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收紧手臂，作势要拥抱沈霜霜，语气恳切，“看在几年前那晚我救了你的份上，看在那件破了的运动衫份上……”
　　他突然这个时候提起那个晚上，沈霜霜闻言更为诧异，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犹疑。她不落痕迹地推开他的手，尽量轻松地微笑：“这样情绪化，很不像小李处长嘛。我们还是先做朋友吧，我想以你我的性格，做朋友说不定会很融洽。我先进去了。”说完点点头，转身朝所主楼走去。
　　余震东又回头看一眼走到自己身后的沈霜霜，眼神放肆，嘴角微翘：“早啊，小狮子。”
　　沈霜霜板着脸瞪他一眼，顾忌着这是单位门口，还是硬邦邦扔给他一个字：“早！”
　　李京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渐冷，放在身侧的手掌不易察觉地握紧。
　　机械所来得这几位老外是美国布鲁克林实验室的技术人员，今天来是谈关于布鲁克林实验室和机械锁合作开发远程太空自动对接控制系统的相关事宜。合同沈霜霜已经修改完毕，加盖了公章放到李京帆桌子上，今天会议上只要把技术部分敲定，双方就可以当场签署。
　　布鲁克林实验室是李京帆的老东家，李京帆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口语热情地招呼几位曾经的同仁，可只有一位姓金的布鲁克林实验室里负责商务的亚裔代表颇为熟稔地和他寒暄，几位老外都只淡淡回应，并没有和他有太多的交流。倒是纷纷和余震东及机械所的陈所长主动攀谈，聊个不停。
　　这个军痞在男人中人缘儿倒是真的出奇的好。沈霜霜坐在角落里托着腮，听着余震东一口醇厚标准的英音挑眉，这位流氓叔叔语文学得不怎么样，倒是能冒充冒充假洋鬼子呢。
　　布鲁克林做芯片技术过硬，中方的技术人员把大致的技术要求说清楚了，基本上双方就达成了合意。
　　气氛一片融洽中，沈霜霜把上周放在李京帆桌子上的文件夹拿来，递给对方的商务代表，里面放的是她修改完毕并盖好合同章的合作协议，李京帆一直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国外机构一般没有公章，只认负责人签字，所以今天的签字仪式对于中方只是个形式，对于外方却是实实在在生效的。
　　沈霜霜紧张地盯着翻看协议书的金先生的脸，她的修改可是完全推翻了原来合同里知识产权归属于双方的内容，对方非常有可能提出异议。她已经做好了和对方艰难谈判的准备。
　　金先生倒是面色如常地看完了整个协议，表情很是满意，朝李京帆点点头：“贵方的确很有诚意，协议内容我们完全同意，现在就请负责人签署。”
　　李京帆不动声色地笑笑，抬眼飞快地和金先生对视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在座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近似交换眼色的举动，沈霜霜却看在眼里，心里一动，突然涌起些微莫名奇妙的不安。
　　“稍等。”余震东突然出声，起身走过去，把协议从金先生手里拿到自己手上，笑得从容自若，“我想起我们这边有一个重要的技术指标是后来确定的，请容我确认一下是否有在技术附件里约定明确。”
　　说完挑着嘴角将合同快速地一页页翻过去，快速浏览密密麻麻的全英文合同条款。金先生手还呆呆举着，笑容一顿，下意识地朝李京帆这边望过来，李京帆这一次却没有再看向他，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嘴角浅浅翘起的弧度却消失不见。
　　沈霜霜紧张地看着余震东，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些不安都消退了，就像是有了强大的援军，来护住她自己没能顾及的那一面战场。
　　余震东的目光停在中间的某一页上，然后抬起朝沈霜霜看了一眼，眼神幽深莫测。沈霜霜身体都绷紧，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余震东和陈所长对视一眼，转身向金先生道：“这协议初稿是贵方出具的？抱歉，目前这个版本，我们恐怕无法同意签署。”
　　金先生笑得有些勉强：“余先生真会开玩笑，这文本早已经发给贵方代表，目前这个已经是中方审查后和修改后的版本。”
　　余震东不多说，把协议书收回文件夹，转向布鲁克林一位技术负责人模样的老外：“控制部分目前是我负责，这个合同我们不能签。如果你真有诚意和我们合作，请容我们再慎重斟酌一下协议内容。”
　　老外大笑，站起身拍拍余震东肩膀：“戴瑞克，我是真的有诚意和你们合作，也是真的很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你合作，希望你不要总是拒绝我。”他和机械所陈所长以及其他几位中方技术人员握手，然后带着布鲁克林的人离开，临上车前又和余震东拍肩搭背地谈笑了好一会儿。
　　陈所长将客人送到门口，急急折回来，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拿出合同三翻两翻就看出了问题，他是个火爆性子，虽然已经是大型研究所的所长，却依然保有知识分子直来直去的作风。
　　他“哗啦”一声把技术协议甩到李京帆面前，浓眉虬结在一起，声音愈来愈严余：“小李！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是让他们按照技术要求开发芯片，怎么会同意连整个后续的自动控制系统模块设计都和布鲁克林分享？而且我们使用技术时居然还要向对方征求同意？这套控制系统可是这次航天飞行器工程的核心技术！是我们几百个科研工作者一起没日没夜共同设计出来的！还好余副总师及时发现，不然今天这字要是签了，我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京帆站起来，把合同拿过来细细翻看，又放回桌子上，面色凝重，语气低沉：“对不起陈所，是我疏忽了。前两天一直在基地盯实验，实在没分出神来看这个合同……”
　　沈霜霜的心脏剧烈地跳，她从来没有这样困惑而慌乱，自己明明把所有的知识产权条款都改为中方所有，且有权采取措沈严格保密，为什么目前的版本还是双方共享？而且还变本加余地增加了对中方的约束？
　　她急忙把合同拿过来翻看，的确是她盖过章的那一份，盖章处还有她的签名，甚至骑缝章都清晰可见，连装订处的特殊标记……沈霜霜愣愣地望着装订处，只觉得自己扯着纸张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陈所显然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目光严余地望过来：“你就是沈霜霜？这合同是你负责审查的？”
　　沈霜霜从小在赞美声里长大，何曾被如此呵斥，当下就红了眼圈。她努力把眼泪屏回去，挺胸抬头，轻轻颔首：“是，所长，这合同是我审查的。可是我……”
　　“这么明显的不合理约定，你都没有审查出来？这么重要的合同，你为什么不拿给项目管理处负责人过目，就先行盖章？谁给你的权限？”陈所长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她的话，声色俱余。
　　给权限的那个人，就站在这房间里，一言不发。沈霜霜饶是再冷静沉稳，也只是个24岁的姑娘，被呵斥得乱了方寸，又实在困惑，不由自主地转脸去看一直沉默的李京帆，眼眶里已经隐隐泪光。
　　李京帆还是垂着目光没看她，却低低开了口：“陈所，这件事不能全怪小沈，这合同意义重大，我的确打算要自己最后把关签字的。可是这几天我都不在所里，大概小沈只是没有来得及找我，就只好自己先盖章了。”
　　沈霜霜愣愣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合同轻轻掉落在桌子上。一定是她听错了吧，这一切是否都是幻觉？李京帆怎么会这样说？最有绅士风度的他，怎会这样出尔反尔，虚伪欺骗。
　　陈所长听了李京帆的话显然越发生气：“制度制定出来就是要人严格遵守的！做管理的这么随意，这么轻蔑规程，怎么能做好！”
　　他声音很重，沈霜霜却有些听不清晰。她心心念念了六年的勇敢骑士，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懦弱而丑陋。她竟如一瞬间被最信任的人推入黑暗深渊，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身后一个温暖坚硬的胸膛，才没有发生难堪。
　　刚刚从外面回到会场的余震东一把扶住她肩头，手掌有力，手心温热，那温度让沈霜霜定了定神，重新站稳，然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余震东的手。
　　余震东的声音平静清晰，气定神闲：“陈工你不用这么着急。沈霜霜不是技术人员，只审查合同的法律条款也无可厚非，不应该由她来对这种技术合作合同负最终责任。无论是谁签字，我们这些有头衔的人都该对一切后果负责。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调整对策，以期下次与布鲁克林的谈判中达到目的。”
　　陈所长把他刚刚明明白白的保护举动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惊讶。他其实也是借着骂沈霜霜敲打李京帆，看看小姑娘憋眼泪憋得通红的小脸，也熄了火。摆摆手，语气明显放缓：“小沈回去把合同仔细修改，然后发给我，余副总师，和你们李处长！都没问题了再打印，下次谈判会议上我们当场再过目，当场盖章！”
　　沈霜霜深吸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点头：“好的陈所，这次请您放心。”
　　沈霜霜抱着文件夹出了会议室，陈所长拉余震东到自己办公室商量与布鲁克林谈判的事，余震东转头看一眼沈霜霜单薄倔强的背影，黑眸里有着暗涌的心疼。
　　沈霜霜知道李京帆就在自己身后，却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无论见识过多少粗浅鄙陋自私小气的男生，她都依然对男人满怀希望。无论遇到过多少次外表出色条件诱人的所谓高富帅的搭讪，她都淡然相待毫不动心。
　　只因她心里有一个英雄。那个英雄，神一样地让她的世界都充满理想主义和童话色彩。
　　如今这座神轰然倒塌，只留一堆荒凉废墟，和满心的灰尘。
　　走到办公室门口，李京帆在身后轻轻唤她：“霜霜，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沈霜霜站住了。李京帆再次出声：“霜霜。”
　　沈霜霜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一转身走进他办公室。李京帆随后进来，把门关上了。

　　“霜霜，我知道你怪我，可我刚刚必须那么说。”李京帆低下头，试图看到沈霜霜的眼神。他靠得有些近，沈霜霜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正视他，神色平静却充满距离感。
　　李京帆不再向她靠近，目光低垂，语气沉重又无奈，：“与布鲁克林的这次合作事关重大，必须顺利达成协议。陈所长是个不讲情面的人，我又刚刚做这个项目管理负责人不久，还没有多少话语权……霜霜，我和你是利益共同体。我只能先保住自己，然后才能再想办法为你开脱……”
　　沈霜霜打断他，平静微笑：“合同知识产权部分的内容，是你重新打印替换的吧？”
　　李京帆一滞，点点头：“是。我了解布鲁克林的强势风格，他们原本的合同里写了这一条，就一定不会轻易让步。目前这种芯片除了他们世界上没人做得了，最后我们还是得选择和他们签约。僵持到最后，只能是平白耽误研究进度，两相损耗。”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和我说呢。却要在我盖章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那两页？”
　　李京帆抬起头，目光诚恳：“我也是你盖章后才想明白的，我知道你坚持原则不会同意，不想让你为难，就自己替换了。”
　　沈霜霜摇摇头：“不。你是原本就打算好这样的。所以你不在合同上签字。这样如果合同顺利签署，就无人察觉，万一被人识破，你也能把自己撇清得一干二净。我说的对么？”
　　李京帆的眼里闪过一丝余色，沈霜霜低着头没看到：“你这样费尽心机，就为了促成这项合作，你为了这个项目，还真是煞费苦心呢。功成名就，真的那么重要么……”说到最后已是轻轻叹息。
　　李京帆的目光缓和下来：“我的确是太希望项目能够快点取得进展……霜霜，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是专业人士，合同没有考虑全面也无可厚非。我以后一定……”
　　沈霜霜又摇摇头：“我不是没有考虑全面，我只是没有说出来。”她抬头看着他笑笑，“你能够换掉合同中间的几页，也能把骑缝章用印油补齐，却不能造出我的特殊标记。每个我审过的合同，都会逐页标记，就是为了避免被换页。合同是我亲手放到你桌子上的，你的办公室一直锁着，别人进不来。如果刚刚我把那个标记指出来，合同是被谁替换的，一目了然。”
　　李京帆死死盯着她，没再说话。
　　“可是我没说，也没想说。”
　　沈霜霜正色望他，目光淡淡，微笑清浅：“就算是……对六年前那晚你出手救我的回报吧。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就像那晚你对我说的那样，我们都把这件事忘了吧。从此以后你是李处长，我是你部门的员工，再没其他瓜葛。”
　　说完转身欲走，李京帆在身后低声叫住她：“霜霜，你有没有梦想？”他声音有一丝颤抖，沈霜霜转过身。
　　李京帆眼里充满血丝，脸上没了往日的从容温润，流露些挣扎和焦灼：“我有。我一直都想做个真正有所建树的科学家，做点实实在在的研究项目。我没有好家世做后盾，甚至没有基本的条件保障，只能靠自己。为了这个梦我从大学起一直半工半读，读博士时曾经熬夜做实验累到咳血。我忍着美国佬的盛气凌人，在布鲁克林熬了五年，终于攒够了资本回国来独挡一面。我必须尽快拿出项目成果，才能有资本申请自己想做的课题。所以这次才这样急。我不求你理解，但请你原谅我。”
　　他说的是真的，沈霜霜自认能够分辨。她静默片刻，轻轻道：“祝你梦想成真，希望你为实现梦想选择放弃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说完转身走出去。尽管李京帆在身后低低的一句“我不会放弃你”让她的心里有些乱，也没有回头。
　　沈霜霜把晚上的舞蹈课推了，逐字逐句地改合同改到八点，反复确认才给陈所长几位发过去。疲惫地走出办公楼，发动车子，在夜晚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心里像是被浸过硫酸的棉花塞满，慢慢被侵蚀，越来越疼痛。
　　路过新开的一家相声茶社，门口颜色夸张的海报上几个大字——“逗你玩儿剧场，让你笑到流眼泪”。沈霜霜停了车子，买了票走进去，观众席稀稀落落，上座率不高，她走到中间位置坐下来。
　　一群年轻人演的话剧，走意识流风格，无厘头得余害。稀稀拉拉的观众席反应寥寥，无动于衷，和卖力耍宝的台上演员形成鲜明对比。沈霜霜坐在最明显的观众席中间，看得认真，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她旁边座位的一个姑娘好像找到了知音，也跟着夸张地大笑，还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寻求共鸣。
　　沈霜霜太捧场，演出结束演员谢幕时都朝她的方向多鞠了两个躬。灯光大亮，沈霜霜呆呆坐在座位上，回不过神。旁边那个短发姑娘凑过来，眉开眼笑：“这剧，挺精彩的哈？笑死我了，我看你更夸张，好像都笑出眼泪来啦。”
　　沈霜霜朝她看过去，咧嘴点点头：“啊，是啊，真逗，真想看看是什么人写出这么滑稽的剧本。”
　　那姑娘掏出张名片，点头哈腰递过来：“就是我！不才在下鄙人的第一部舞台幽默剧！”她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演了5、6场，终于遇见个知音。美女你收好我的联系方式，以后再来看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免票！”
　　沈霜霜接过来看看，“婚恋心理咨询师乐悠悠”，不由诧异地抬头看看她：“你还是心理咨询师啊？乐悠悠……这是你的艺名？”
　　乐悠悠微笑：“本名，不过也没差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嘛。”
　　沈霜霜把名片收起来，也笑笑：“是啊，让人笑到流眼泪的活剧，每天都在上演。”
　　乐悠悠下巴朝后排抬抬，朝沈霜霜眨眼：“那是你家属？怎么不挨着坐？下次带他一起来看！我请客！”散场了观众都走了，只有那个男人还坐在那儿看着这边，一副等待的姿态，一看就是一起的嘛。
　　沈霜霜往后一看，余震东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闲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挑着嘴角看着她。沈霜霜脸色瞬间暗下来，怎么走到哪儿都逃不开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拎起包走到他面前：“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余震东一笑：“到相声馆来哭，这招儿不错。”
　　沈霜霜翻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莫名其妙！”说完朝乐悠悠点个头往外走。
　　乐悠悠在后面笑：“小两口吵架啦？别呀，快，哄她笑一笑就过去啦！”
　　“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脾气特大，而且就冲着我发。命苦，没辙。”余震东逼真地朝乐悠悠摇头苦笑，一边跟着沈霜霜走出来。
　　“脑有病就赶紧治！”沈霜霜硬邦邦扔过来一句，快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上车。正拧钥匙发动车子，副驾驶一边的车门一响，余震东坐了进来，一本正经：“上车之后要先锁车门，这是女司机的基本常识，你要是记不住就别开车了。”
　　沈霜霜知道自己疏忽了，也有些后怕，声色俱余：“你下车！”
　　“你改的合同我看了，这次没问题。”余震东充耳不闻，纹丝不动，反而语气郑重开始说正事。沈霜霜没声儿了。
　　“下次别谁说两句好话就给迷糊住了。有人说句信任你，你就美得忘了规程了？什么责任都愿意替人家担着？工作上有任何一个签字是白签的么？程序该怎么走必须怎么走，即使是心上人也不能例外。”
　　沈霜霜被他轻描淡写几句话说到了痛处，自尊心被狠狠戳到，不由低低地叫出声：“别说了！”可心底突然一阵莫名地委屈，在眼睛里转了一整晚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为什么这个余震东什么都没问，就知道她是被冤枉的。
　　“你就是只小傻猫儿，还老把自己当狮子，动不动就炸毛儿，谁顺着你的毛摸你就跟谁好。当狮子不是不行，你得先学会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长个心眼儿，多份警惕。”余震东缓缓地说，话不好听，却字字都落到沈霜霜心里。她何尝没发现自己把人心想得太简单，自以为多聪明，一样被人利用欺骗，还是被憧憬了多年才重逢并且为之深深动心的那个人欺骗。她眼泪落得更急，偏又不愿意在余震东面前哭，低着头憋着气身体轻轻地颤。
　　余震东不说了，手臂一伸把她揽到怀里，箍在自己胸口，挑起嘴角黑眸噙笑：“瞧这点儿出息，又掉金豆儿了……来吧，到叔叔怀里哭。”
　　我被你说哭了，可不代表你可以对我耍流氓！沈霜霜在他怀里使劲儿推打，这次他倒不控着她的手，任她挣扎，反正她也没那么大的力气挣得脱他的手臂，余震东低头在她耳边不正经地低笑：“好了好了，靠一靠肩膀又不会怀孕。叔叔也不要你的钱，也不用你以身相许，你就使劲儿哭吧，哭够了给叔叔笑一个。”
　　奇怪的是，每次余震东让沈霜霜使劲儿哭，她就哭不出来了。沈霜霜放弃挣扎，拿卫衣袖子抹抹脸，声音有点哑：“放开我。”
　　余震东低头去看她的脸，她垂着眼帘不看他。余震东嘴角微翘，放开她坐回副驾驶：“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接着当骄傲的小狮子。”说完拉开车门，“把车门锁好。”起身下车。
　　沈霜霜吸吸鼻子，锁车门，拉手刹，挂档踩油门。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站在车后越来越远的余震东，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直直站着，眯着眼睛望过来，昏黄街灯下颀长身影颇有些孤单寂寥。沈霜霜急忙把目光收回来，却突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沈霜霜回到家的时候，心情已经轻松了很多。肖潇正在视频聊天，见沈霜霜回来，把耳机摘下来：“小狮子你回来啦？刚刚有个混血儿男人到工作室找你。”肖潇还没有找到看得上眼的工作，目前在沈霜霜的工作室代课，教大提琴赚个零花钱。
　　“混血儿？”
　　“啊，眼珠子浅棕色的，头发自来卷儿，风度翩翩杂志男模一样，超有范儿，可惜一张嘴就毁了，说话口音南腔北调的。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沈霜霜念叨着：“浅棕色，自来卷儿，南腔北调……沈槐？”她认识的混血儿就这一个，只在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考芭蕾舞教师资格时有过一面之缘，魏星婚礼上又见过一次，那时他叫她记住他。现在居然真的找来了。
　　“对对对，文森特沈。他说他叫‘身坏’，哈哈哈。”
　　“他回国了？说有什么事儿了么？”
　　“他说找你兑现承诺来了。几句话说得特费劲。我英语又不好，没法交流，然后他就走了，说以后再找你。”肖潇一边打字一边道。
　　承诺？什么承诺？沈霜霜一头雾水。正迷糊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听筒里的男人声音醇厚磁性，轻快悦耳：“嗨，霜霜小姐，我是沈槐。还记得我吗？”
　　“啊，沈先生，你好。回国了？”
　　“是啊，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哈哈哈。”
　　还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又一个没上过语文课的。沈霜霜一头黑线：“沈先生，你急需补习中文，要么就切记别说成语。”
　　“哎呀，这么冷酷，可是我最喜欢讲成语了。说到补习，霜霜小姐四年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沈霜霜想了想，四年前，什么话？
　　“四年前在伦敦，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门口的石阶上，你说如果我近期回国，你会帮我补习中文，作为我陪你跳那支舞的报答。”沈槐换了英文。
　　终于不用听他那蹩脚的中文，沈霜霜松一口气。她翻个白眼，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再说她现在也没有时间和心思给人上语文课！
　　“抱歉，过期不候，那些话不算数了。你可以找专门的中文老师。”
　　“这样啊，好遗憾，不过也就是说，如果没过期的话就算数了？”沈槐的声音好像有点狡黠。
　　沈霜霜漫不经心：“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现在上班了，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那你也说过如果二十五岁还找不到命定的骑士，就会考虑嫁给我这个比你大七岁，有情调会跳舞的绅士。这个还在期限内，应该算数吧？”沈槐打断她，语气带着低沉的笑意。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沈霜霜惊诧。
　　“就是在皇家舞院考试出来，我们坐在石阶上聊天，你说请我喝一杯啤酒，结果自己喝醉了，哭着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还说今年考试又通不过了，还说来回的飞机票又泡汤了什么什么的时候……”
　　“打住，打住。”沈霜霜扶额。果然人离开熟悉的环境，有的时候就会比较放肆。喝醉了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做数？何况那会儿年轻不懂事！
　　“霜霜小姐看来又要食言了，小心食言而肥。”沈霜霜暗想他绝对误解了食言而肥的意思，只听沈槐又道，“我就为了你这句话，一直守身如玉，望眼欲穿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25岁了，你总不能对我到处留情，然后始乱终弃吧？”
　　沈霜霜听着他乱七八糟的成语，觉得自己好想死，扶着额头不知道能说什么。
　　“除非你现在请我去酒吧喝一杯，也许我喝醉了就忘了这件事也说不定。”
　　果然他前面是在开玩笑，沈霜霜释然：“你在哪里？”
　　“往你窗外看。”
　　沈霜霜走到窗边，看见一身浅色休闲装的沈槐靠在一辆骚包的轿跑旁边。举着电话朝她挥挥手。沈霜霜捂着听筒瞪一眼肖潇：“你把家里地址都告诉人家了？”
　　肖潇很无辜：“刚好下课，他说要送我回家！”
　　沈霜霜无奈，对着电话道：“稍等，我马上下去。”
　　世界上是有倾盖如故这一回事的。沈霜霜这种人，又懒又冷淡，初次见面就能和她顺利交流的人实在不多。沈槐就是其中一个。沈槐今年三十一、二岁，从十几岁时起就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生活，生活理念和思维方式都十分简单豁达。举止有礼不失活跃，大方幽默见识广泛，沈霜霜除了受不了他的中文，其他方面都与他颇为合拍。
　　这一晚两个人在酒吧边喝边聊，回忆起当年沈霜霜考皇家舞院时不清楚考试规则，国标舞考试部分没有舞伴在考场外急得跺脚的糗样，后来还是当业余评委的沈槐看不过去，主动走过去救了这个华人女孩子的急，和她一起跳了支美轮美奂的探戈。当然最后沈霜霜还是没有考过，因为评委说她的芭蕾里缺少一种心怀热爱的张力。
　　聊到很晚，沈槐才叫了的士将沈霜霜送回去。沈霜霜下了车，道声晚安往楼里走，沈槐叫住她，语带笑意半真半假：“霜霜小姐虽然说话不算话，我还是愿意在这里痴心守候的。”说完摇起车窗，的士开走。
　　已经半夜十二点，肖潇居然还没睡，抱着泰迪漫无目的地乱按遥控器。看到沈霜霜回来，她打个哈欠站起来：“霜霜你居然回来啦？我还想着可千万不能睡过去了，你要是夜不归宿，我一定要第一个向你妈报喜。”
　　沈霜霜翻个白眼去洗手，这是什么朋友，这是什么妈啊：“你就不怕我是被人灌醉了扛去酒店的！”
　　肖潇嘻嘻哈哈：“这年头谁还费那个事儿啊，手机摇一摇摇出一堆美女，个个比你胸大比你热情，谁有那个功夫和闲钱来灌你。”
　　沈霜霜有点蔫，看来这年头有人肯灌醉你去开房都是看得起你了。
　　肖潇往卧室里走：“对了今天我在网上遇见姜楠，随便聊了两句，他说当年拿着你补好的运动服去航大的篮球队失物招领，并没有人认。他就放在更衣室里了，后来不晓得被谁拿走了的。”
　　沈霜霜本来去浴室，脚步顿了顿。当年的李京帆，还是个做好事不愿留名的真君子吧，可是现在呢。她突然觉得疲惫，时光冲刷，珍珠变成鱼眼睛。还好在能够分辨是非的年纪里重新遇见他，如果自己还是当年那个热血萝莉，说不定会被盲目崇拜迷住双眼。她扯一扯嘴角走进浴室：“无所谓了，明珠蒙尘，英雄已经泯然众人矣。”
　　“诶？”肖潇回身，“怎么啦？英雄让你失望啦？”
　　回答她的是浴室哗哗的水声。
　　在余震东和陈所长明里暗里的斡旋下，布鲁克林和机械所的芯片委托开发合同还是顺利签约，用的合同是沈霜霜改过的那一版。沈霜霜看着一身休闲便装从容自若地与布鲁克林代表谈笑的余震东，再看看西装革履静静微笑被冷落在一边的李京帆，好像隐约明白了李京帆那些焦灼的由来，她心头竟然油然而生些许置身事外的悲悯。
　　沈霜霜这几天很烦。机械所一年一度的男子篮球比赛，为了展示新部门的活力，项目管理处今年也要参加。整个处里算上处长一共七个人，只有四个男的。甭管歪瓜裂枣全都算上也凑不出五个人来。
　　后来所工会照顾员工少的部门，出了新规定，女职工的家属也可以参加本部门的比赛。于是张大姐把自己赋闲在家的老公拉来当壮丁，这才勉强凑出了一只奇形怪状的篮球队：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跑几步就喘得要背过气去的李林，常年出外勤的项目调度——身高直逼一米九，瘦得像竹竿的王波，看上去颇为壮实移动起来却缓慢到诡异的张姐夫。唯一能称得上篮球队员的，只有个子不高却移动极为灵活的陈成，和B市当年赫赫有名的大学篮球队——航大“鹰之队”的曾任球员李京帆。
　　本来这件事和沈霜霜没什么关系。可是每个部门的参赛队都要求有一名领队，处理检录翻分和裁判沟通等一系列事宜。项目管理处剩下的三位女将中，张大姐跑不动，许馨宁太柔弱，于是这个领队头衔毫无悬念地落在沈霜霜头上。
　　沈霜霜不是不热心集体活动，可是带着这样一支奇形怪状的“少林篮球”队，与机械所其他科室清一色年轻人组成的英姿飒爽的篮球队较量，真的压力很大好不好。
　　所幸航大“鹰之队”的原球员李京帆，和每天打篮球的陈成，实力的确不是盖的。两个人跑全场，全力配合，尽量减少其他人的进攻责任，单刀直入的战术，倒也撑下来几场比赛，其中一场对阵财务处，居然还赢了两分。那天项目管理处群情激奋，人心鼓舞，办公室里飘着满满的汗味儿和肾上腺激素的气息。
　　可是像财务处那样的弱队实在少之又少。这天项目管理处对阵的是所里最跋扈的篮球队——所工厂队，又名巨无霸队。顾名思义，所工厂队的五个队员里，四个身高超过一米八同时体重超过一百六，站在那儿黑乎乎几座人肉塔。还有一个虽然矮些，球风最是狠辣，球品也不高。自己横冲直撞，连推带搡，理直气壮。如果被对方不小心冲撞了一下，则恶语相向，喋喋不休。所工会的裁判水平业余，犯规哨吹来吹去就吹乱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其他参赛队遇见这支队伍，颇有些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劣势。
　　这场比赛开始之前，项目处的“少林篮球队”就已经打好心理预防针，得一分是一分，避免冲撞，杜绝损伤，风度第一，比赛第二。
　　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在球场上打急了眼，风度就是那浮云，撞一下瞪一眼骂一句就烟消云散。特别是年纪最小最沉不住气的陈成，对方几次严重犯规，裁判都没吹，脾气就上来了。对方那个小个子又一次防守撞人，连拉带推，将陈成的衣服领子都拽破了。陈成忍不住吼一句：“你这是玩儿相扑吗？！”
　　那小个子眼一瞪，跳起来就打了陈成脑袋一下，嘴巴里骂骂咧咧。双方队员都围了过去，李京帆的领导身份也不好用了，温声劝阻好多次对方都还在骂，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不由也黑了脸。场外加油的沈霜霜和许馨宁也不由得跟着着了急，这要是比着比着打起架来，可就难看了。最关键的是，少林队打不过人家啊！
　　裁判多次调解，最后和所工厂的领队沟通，将骂个不停的小个子硬是换下了场，双方才散开，重新开始比赛。
　　可是此后的比赛气氛就不对了。对方明显是在欺负人，仗着人高马大，身体冲撞愈发严重，大不了犯规，反正人家候补队员有的是。特别是冲锋陷阵的陈成和李京帆，被撞倒好多次，陈成的膝盖都摔破了皮，李京帆的小腿也被踢青了一块。许馨宁心疼得站到场边最前面去眼巴巴望着场上，眼圈儿都红了。
　　沈霜霜倒没红眼圈，也气得够呛，她有个毛病，护短。陈成这小孩儿虽然嘴有点欠，李京帆也有点虚伪功利，可那都算是自己人！怎么能让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随便推搡？她瞥见工厂队的一个队员朝场边颇为显眼的亮黄风衣搭白色蕾丝连衣裙的许馨宁看一眼，过一会儿又看一眼，眼睛一转有了主意。走过去和许馨宁咬耳朵。
　　此后的几分钟里，工厂队再也没得分。
　　项目管理处的篮筐正后方，亭亭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俏生生的年轻姑娘。脸蛋红润，眉眼生动，长发披垂，顾盼生姿。每当巨无霸队的队员以势不可挡之势带着球连冲带撞地攻过来，两个姑娘就会望着那个人眉目含情，娇笑打闹，于是那个傻大个儿就会走神，脸红，然后手里的球被陈成或李京帆之流轻而易举地拍掉，带球迅速回攻。
　　“好了好了好了，”沈霜霜扶额，肖潇捧着肚子都快笑死过去了，“你快接着和你老公忙吧，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说完收线。
　　看来自己平日里表现得可能真的过于冷淡了？沈霜霜那天晚上很晚都没有睡着。
　　接下来的两天李京帆果然出差去了实验基地。沈霜霜把合作开发合同修改完毕，所有相关技术成果中方独享且有权采取措沈严格保密，美方只负责按照我方要求开发芯片并取得相关报酬。她在合同里签了字盖好合同章，放到李京帆的办公桌上。
　　星期五中午吃饭的时候，许馨宁神神秘秘地和她咬耳朵：“霜霜，今天是李京帆的生日哦。我订机票时看到了他的身份证。”她望着沈霜霜的脸，“他出差刚回来，一个人住单身宿舍，孤孤单单的……好想为他庆祝生日。”
　　他今天过生日？自己都不知道。沈霜霜沉吟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许馨宁又问：“霜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班后去给他过生日？”
　　沈霜霜犹豫一下，摇摇头：“我晚上有安排了。”要上舞蹈课。再说和许馨宁一起为他庆祝，那叫什么事儿。
　　许馨宁注视她良久，垂下眼睛浅浅笑笑，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的舞蹈课，萌萌老师有点不在状态，课间休息的时候，她给肖潇打个电话：“潇潇，你在日月楼？帮我在隔壁的小西西里订个黑森林蛋糕吧？一会儿我去取。我现在走不开，待会儿着急用。”
　　“啊？谁过生日啊？”肖潇今天和朋友吃晚饭，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好像人还不少。
　　“嗯……你别问了，拜托，回去请你吃点心。”沈霜霜说完挂了电话。
　　热情一点是吧，本姑娘只要想努力，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骑士先生，此生难得有缘分再次遇见你，我说过我会努力珍惜，我愿意为你尽量变得热情而主动。甚至是我原本最不屑最不愿意去做的那些与人相争。因为我相信你值得。沈霜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坦然微笑。
　　下了课，沈霜霜把小朋友们送走，匆忙换好衣服走出工作室。她今天没开车，刚想招手叫的士回家，就见余震东那辆军牌吉普停在路边。
　　沈霜霜心里一慌，不会吧。肖潇叫他把蛋糕给送过来了？自从上次过招，沈霜霜虽然占了上风，却没有感到半分胜利的喜悦之后，她就有点开始发憷见到这个男人了。
　　驾驶室一边的车窗摇下来，余震东摘下墨镜，转过脸朝她勾嘴角：“发什么呆呢？不是要蛋糕么？过来拿。”
　　他今天看起来好像比较正常，沈霜霜暗吸口气走过去：“肖潇让你给送过来？麻烦你了，谢谢。”
　　余震东把副驾驶一边的车门打开，偏头抬抬下巴：“后座上呢。”
　　“哦。”沈霜霜本来下意识从副驾驶一边探身进来看蛋糕在哪里，闻言刚要退出去开车子后门，余震东突然伸手拉住她手腕，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沈霜霜只听一阵叮叮咣咣，自己整个人就栽进了车里。脸埋在他大腿上，膝盖处被座椅磕得生疼，姿势不雅，狼狈不堪。
　　沈霜霜你这个蠢货！这个流氓男人怎么可能正常！沈霜霜最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失控感，那感觉会勾起她最想抹去的记忆。她立时盛怒，咬着唇迅速抬头，努力爬起身子，双手使劲儿朝他胸口狠狠一推：“余震东你有病吗？！你要干什么！”

　　余震东稳稳受了一巴掌，却没反应。沈霜霜定睛一看，余震东并没有看她，黑眸紧盯着副驾驶门外，脸上一片冷硬之色。沈霜霜想要回头看看怎么了，却被他的大手牢牢压住后脑，脸被压在他胸口。她的下巴被他硬硬的胸膛硌得生疼，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只能看见他冷余的下颌线条，只能听见门外有个模糊间似曾相识的粗嘎声音在一直重复：“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回头往后看水桶，一不小心车把歪了……”听起来是个大男人，声音里竟然都是战战兢兢的恐惧。
　　“行了你走吧。”余震东语气淡漠，声音里却像带了冰碴儿。沈霜霜暗自诧异，什么事情居然能惹到他，让这个很少正经起来的人流露出这副凌余的样子。
　　那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骑着三轮车载着桶装水哆哆嗦嗦地迅速走远了。余震东这才放开怀里的人，沈霜霜坐直身体，回头看一眼，吉普车的车门被铁质三轮车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如果刚刚余震东没有拉她一把，她或者被三轮车撞翻在地，或者被猛然撞关上的吉普车车门夹破了腿。
　　沈霜霜有点惭愧，呃，狗咬吕洞宾了。她看余震东一眼：“那个，刚刚，谢谢了。对不起，我以为……”
　　余震东看她一眼，没说话。沈霜霜定定神：“不过你干嘛压我的脸？”
　　余震东又看她一眼，半真半假挑嘴角：“因为你刚刚走光了。”
　　沈霜霜没时间去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看看自己歪到一边的大领口，赶紧低头正了正，听到余震东声音里的戏谑笑意：“放心，虽然没什么看头，叔叔也不会让别人看你。”
　　呸，它们是我的，让不让人看还轮不到你操心！沈霜霜翻个白眼，伸手拿起后座上的蛋糕盒子，转身抬手刚想开门下车，只听余震东咔哒落了锁。
　　沈霜霜举着手想了想，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脸：“我要带蛋糕去给我男朋友庆祝生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很着急，想要快一点见到他，想要多点时间和他在一起。余总师可以不要为难我，放我下车么？”
　　沈霜霜平心静气，语气诚恳，看起来很无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字句里带了怎样的故意。
　　果然，余震东脸转向她，望她良久，嘴角虽然还带着弧度，却已经染上淡淡冷意：“我说过，你们不合适。或者我再说的清楚一点，李京帆没资格和你在一起。”
　　他语气里的傲慢强硬又刮到了沈霜霜的逆鳞，她垂下眼帘笑一笑：“资格？我喜欢他，他就有资格。”
　　余震东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沈霜霜也直视他，直到他转过脸去，干脆利落地发动车子：“好。我送你去。”他转过脸看她一眼，一侧嘴角又邪气地勾起，“霜霜长这么大，好不容易到了叛逆期，叔叔就陪着你任性一次。”
　　沈霜霜就像全力出击，却一拳打到棉花上，有点懵了。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车子停在机械所专家公寓楼下阴暗的树影里。沈霜霜低声道了谢，伸手去开车门，余震东却不解锁，她回头看向他，眼里有着隐隐不耐：“请你开门。”再不开门他可真是个无赖了！
　　余震东看着她笑：“真的要任性一次？不听叔叔的话，吃苦头可不要哭。”
　　沈霜霜终于忍无可忍：“叔叔叔叔，你是谁叔叔？！上当受骗吃苦头我乐意，用不着你管！开门！”
　　她伸着腰越过余震东伸手去拨总控车锁，余光从挡风玻璃里扫到两个人影从专家公寓楼上下来，朝着车旁的道路走过来。
　　沈霜霜想转头看个清楚，余震东突然抬起手臂一揽，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随即俯下头，毫不迟疑吻上她的唇，堵住她的嘴。沈霜霜唔唔叫着拼命挣扎，掐打拧捶，徒劳地扬起手想要打他耳光。余震东纹丝不动，有力双臂牢牢控着她，兀自在她唇上肆意厮磨，近在眼前的一双黑眸戏谑中带着隐隐狂热，呼吸落在她脸上，炽热滚烫。
　　沈霜霜渐渐不敢再大力挣扎，因为那两个人已经走近车子，就站在车旁不远处的路灯下。李京帆和许馨宁显然没有注意到暗影里的车辆，轻声说着话。
　　“馨宁，谢谢你今天来给我过生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好手艺的家常菜。”
　　许馨宁的声音一贯地软甜羞涩：“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经常做给你吃。”
　　李京帆沉默了一下，许馨宁的声音有些慌乱和匆忙：“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里带了淡淡鼻音，“我知道你喜欢沈霜霜……我处处不如她……她和你更相配……”
　　吉普车里，余震东离开沈霜霜的唇，低下头挑着嘴角眯着眼睛静静看着她。身上再没有桎梏，沈霜霜却没有从他膝上起身，愣愣地看着投在副驾驶一边车窗上的一对身影，屏住呼吸，目光迷茫。
　　许馨宁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强装的笑：“我的心掏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我每天看着你，没办法不喜欢你，我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你用手臂圈着我的那一刻……你不用喜欢我，只要别讨厌我，就好……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不会和沈霜霜说的……”
　　“不要这样，馨宁，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李京帆轻轻的声音像是叹息。
　　“李京帆，你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就算让我做个梦也好……”许馨宁已经泫然若泣。
　　沈霜霜挺秀的眉尖轻轻一颤，望着车窗上倒影，目光潭水般幽深，手指不知不觉间紧抓着余震东身上的黑色T恤，用力到手指关节泛白。
　　车窗上的倒影慢慢合到一处，女孩纤细的身体依偎在男人怀里，还在轻轻颤抖着抽泣，男人的手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又温柔地在女孩披散的长发上轻轻摩挲。
　　沈霜霜手指慢慢放开，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弯起的浅浅弧度带着浓浓的无奈和自嘲。“自以为在他心里是与众不同的”。果然，你也不能免俗啊，沈霜霜。
　　依偎的倒影分开了，许馨宁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娇俏温柔：“明明是你的生日，怎么却是我得到礼物。这个晚上过得好快，我好幸福……晚安，京帆。”
　　倒影中的女孩踮起脚尖，头在男人的脸上飞快一探，转身消失在车窗前。
　　李京帆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慢慢走回公寓楼。
　　沈霜霜直到公寓楼门口的感应灯灭掉，四周黑下来，才慢慢坐起身。拿起一直抱在怀里被压变形了的蛋糕盒子，转身开车门。这次车门倒是很顺利地打开了，她沉默着下了车，拎着蛋糕盒子慢慢朝专家公寓楼走。
　　那么我见犹怜的馨宁小美女，哭得泪眼馨宁，换做我是个男人也会想要拥抱她安抚一下吧……
　　李京帆一直都是温柔的绅士，习惯于出手相助，这样的男人怎会冷血无情地看着女人在他面前哭泣乞求……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沈霜霜，这世间也许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毫无瑕疵的感情，不如放弃坚持，不如选择妥协……
　　余震东也下了车，站在她身后靠在车门上，咔哒一声拿火机点着了烟，声音还是一贯地带着慵懒的痞笑：“这是妥协了？没有洁癖了？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么？”
　　沈霜霜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专家公寓楼走，只是脚步更慢更沉重更迟疑。
　　“霜霜的爱情真伟大，可以为了情郎放弃原来的自己。我还以为你有多固执骄傲，多与众不同，原来也是个普通的笨女人。陈成那单车后座去订货会的前一天我刚帮他紧过。”
　　沈霜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拎着蛋糕盒子的手轻轻地颤抖，指甲掐进手心。
　　“啧啧，真可惜，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狮子，只剩下只委曲求全承欢膝下的小猫咪。”余震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沈霜霜猛地转过身，蹬蹬蹬朝着余震东猛冲过去。余震东脸上慵懒笑容依旧，身体却不易察觉地站直了，他眯起的眼里有着隐隐的期待，可惜气头上的沈霜霜看不到。
　　沈霜霜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气得脸都涨红，心里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冲破了牢笼，想痛痛快快发泄。她抡起手里的蛋糕盒子朝他身上狠狠砸了过去：“我已经被你这个臭流氓弄脏了！还有什么资格有洁癖！你少装出一副特别了解我的样子！我讨厌你！我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你这张脸！今天没力气，那个耳光我欠着你！下次你再叫我小狮子，我就咬死你！”
　　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身，大步流星朝机械所大门走，脸色通红，眼里泪光闪闪，心里却一片明净通透。
　　余震东在她身后扬声：“好说！小狮子你哪天有胃口，叔叔洗干净了等着你啊！”然后嚣张地笑，笑声里满是明明白白的轻松愉悦。
　　沈霜霜扬手叫了辆的士坐进去，回头瞥一眼路灯下靠在吉普车上，微低头笑望着她的高大男人，翻个白眼，冷哼一声。骂虽骂，她心里也明白刚刚他及时把她压在挡风玻璃外看不到的暗处，避免了很多尴尬。他的那些难听话，也及时地提醒了她，避免她因为一时的迷茫软弱，害怕失去，而做出日后让自己后悔的妥协举动。
　　沈霜霜知道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感情洁癖无药可治。她也许忍得了一时，却永远忘不掉看到自己难得喜欢上的人拥抱别人那一刻的难过和失望。她自私到无法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哪怕是喜欢的人也不行，哪怕是救命恩人，也不行。
　　虽然想清楚了一切，沈霜霜当晚还是难过得难以入睡。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一场多么完美得像梦一样的感情，可原来骑士在拯救睡美人的路上要遇到那么多温柔公主的诱惑。
　　最让人有苦说不出的，是她对绅士风度的坚定信仰，让她认为骑士对落难公主的拯救是无可厚非的。她没有那么宽容大度的胸怀，也没有那么柔弱温婉的性格，却固执地喜欢那一种温柔多情的男人。
　　窗外下着雨，沈霜霜听着雨声终于迷糊过去，竟又一次回到那个混乱惊惧的夜晚。
　　红色舞裙被粗鲁地撕开，肩头有像死人手指般的冰冷触感，内衣带子勒进细嫩的肌肤，疼到眼泪迸流。那种绝望在梦里也如此明确。
　　之后的一切就像不断摇晃的电影镜头，模糊不清。摩托车发动机的突突声，男人惊惧慌张的粗嘎骂声，身体暴力冲撞的闷响，水果刀挥起时的明亮反光……
　　最后的印象，是她的脸紧贴着的温暖胸膛，那胸膛那么结实，散发着年轻男人特有的清新气息。那胸膛那么暖，暖得像不断滴落到她脸上的温热粘稠液体。还有商务车从摩托车旁缓缓开过时传来的那一声阴森森的低语：“……不接着装了？姓李的，你有种，这事儿不算完。”
　　沈霜霜的眼泪把枕头打湿了，她静静睁开眼，望着模糊晨光里的天花板。关于那个夜晚，她用尽力气尘封的记忆终于又回来了一点。
　　雨夜骑士，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因为你出手相救，才能保有她视若生命的尊严。或许早在那个雨夜，早在伏在你胸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爱你。
　　如今她终于能够完好地骄傲地长大，如今她在六年的等待后终于如愿以偿爱上你。为什么在感情里，却感觉不到那一晚你曾给予她的温暖？全然感觉不到那晚你充耳不闻威胁谩骂，把她紧揽在胸口的那份勇敢坚定？
　　沈霜霜虽然没有真正恋爱过，可是她知道被爱的感觉，也知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表现。李京帆从来都没有主动向她示爱，甚至很少主动向她靠近。他总是站在原地望着她，轻轻唤她一声，然后等着她走近自己。在与沈霜霜最初的那些暧昧试探中，他总是先反问一句“你愿意么”，然后在沈霜霜表明心迹之后顺水推舟地微笑着答一句“乐意之至”。要知道以沈霜霜骄傲的个性，她所能做出的这些主动，已经是多难得的事情。
　　以前沈霜霜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因为李京帆的温润个性，是因为他尊重自己不想强求。可在目睹李京帆轻轻把哭泣的许馨宁揽入怀中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
　　沈霜霜想李京帆他真的是位温柔绅士，也真的是位路与不平拔刀相助的英勇骑士，甚至他可能真的是喜欢她的，可遗憾的是，他的喜欢与她希望得到的爱，完全不一样。

　　星期一上班在G大通往材料所的路上遇见李京帆的时候，沈霜霜已经调整好情绪，能够坦然地对他微笑着说一句：“听说上周五是你生日，抱歉没能去给你庆祝，生日快乐。”
　　李京帆也微笑：“还以为你不知道……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了。”
　　沈霜霜抬头看了看他，一个人？他大概是怕自己多心吧？她索性把话说开：“其实昨晚我去找你了的，在楼下看见你和馨宁在一起。我就没有走过去了。”
　　李京帆面上闪过惊讶，停下来看着她：“你看见了……霜霜你大概误会了，我只是安慰她一下……”
　　沈霜霜坦率地微笑摇摇头：“我没有误会。馨宁她是真的喜欢你，我想你对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如果说我有误会，可能是我误会了你对我的感情。”
　　李京帆顿了顿，向她上前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语气诚恳：“霜霜，我只是个普通男人，见到有姑娘为了我哭，为了我做这做那，不求回报地喜欢我，我的确很难招架。我相信任何男人都不敢说他能完全无动于衷。那天晚上如果你看到我和许馨宁在一起不高兴，你为什么不上前来打断我们呢，你为什么从不像许馨宁一样凑上来主动地对我好，为什么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热情一点呢？你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在乎我？”
　　“招架”？“凑上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形容许馨宁？沈霜霜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随即想他大概有些激动，措辞失了分寸。她语气变淡，抬头看着他：“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喜欢我的性格，你真了解我是什么性格么？”
　　李京帆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其实没什么性格。我不淡定，也不冷静。我只是又懒又自私。别人待我十分好，我可能才有勇气回给他五分。我其实是人家推一推我才动一动的那种人，对你，我已经做出了最热情的表示。”沈霜霜垂下眼帘，自嘲地笑笑，语气里有一点心灰意懒的意味，“所以你瞧，你喜欢的那些性格其实我都不具备，我也永远做不到许馨宁那样的热情。我们之间真是误会重重呢。”
　　“霜霜……”李京帆打断她，语气里有了无法掩饰的急切。
　　前方不远处余震东下了吉普车，与几个老外握手寒暄，然后一起走进机械所的大楼，转身之前漫不经心地朝沈霜霜看了一眼，眼带笑意。沈霜霜也看到他，低头悄悄翻个白眼，刚刚还冷漠的表情却瞬间生动。
　　李京帆看到这一切，目光瞬间变得晦暗难明，伸出双手握住沈霜霜肩膀：“萌萌，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我只是对她心软……别急着下结论，别急着放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收紧手臂，作势要拥抱沈霜霜，语气恳切，“看在几年前那晚我救了你的份上，看在那件破了的运动衫份上……”
　　他突然这个时候提起那个晚上，沈霜霜闻言更为诧异，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犹疑。她不落痕迹地推开他的手，尽量轻松地微笑：“这样情绪化，很不像小李处长嘛。我们还是先做朋友吧，我想以你我的性格，做朋友说不定会很融洽。我先进去了。”说完点点头，转身朝所主楼走去。
　　余震东又回头看一眼走到自己身后的沈霜霜，眼神放肆，嘴角微翘：“早啊，小狮子。”
　　沈霜霜板着脸瞪他一眼，顾忌着这是单位门口，还是硬邦邦扔给他一个字：“早！”
　　李京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渐冷，放在身侧的手掌不易察觉地握紧。
　　机械所来得这几位老外是美国布鲁克林实验室的技术人员，今天来是谈关于布鲁克林实验室和机械锁合作开发远程太空自动对接控制系统的相关事宜。合同沈霜霜已经修改完毕，加盖了公章放到李京帆桌子上，今天会议上只要把技术部分敲定，双方就可以当场签署。
　　布鲁克林实验室是李京帆的老东家，李京帆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口语热情地招呼几位曾经的同仁，可只有一位姓金的布鲁克林实验室里负责商务的亚裔代表颇为熟稔地和他寒暄，几位老外都只淡淡回应，并没有和他有太多的交流。倒是纷纷和余震东及机械所的陈所长主动攀谈，聊个不停。
　　这个军痞在男人中人缘儿倒是真的出奇的好。沈霜霜坐在角落里托着腮，听着余震东一口醇厚标准的英音挑眉，这位流氓叔叔语文学得不怎么样，倒是能冒充冒充假洋鬼子呢。
　　布鲁克林做芯片技术过硬，中方的技术人员把大致的技术要求说清楚了，基本上双方就达成了合意。
　　气氛一片融洽中，沈霜霜把上周放在李京帆桌子上的文件夹拿来，递给对方的商务代表，里面放的是她修改完毕并盖好合同章的合作协议，李京帆一直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国外机构一般没有公章，只认负责人签字，所以今天的签字仪式对于中方只是个形式，对于外方却是实实在在生效的。
　　沈霜霜紧张地盯着翻看协议书的金先生的脸，她的修改可是完全推翻了原来合同里知识产权归属于双方的内容，对方非常有可能提出异议。她已经做好了和对方艰难谈判的准备。
　　金先生倒是面色如常地看完了整个协议，表情很是满意，朝李京帆点点头：“贵方的确很有诚意，协议内容我们完全同意，现在就请负责人签署。”
　　李京帆不动声色地笑笑，抬眼飞快地和金先生对视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在座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近似交换眼色的举动，沈霜霜却看在眼里，心里一动，突然涌起些微莫名奇妙的不安。
　　“稍等。”余震东突然出声，起身走过去，把协议从金先生手里拿到自己手上，笑得从容自若，“我想起我们这边有一个重要的技术指标是后来确定的，请容我确认一下是否有在技术附件里约定明确。”
　　说完挑着嘴角将合同快速地一页页翻过去，快速浏览密密麻麻的全英文合同条款。金先生手还呆呆举着，笑容一顿，下意识地朝李京帆这边望过来，李京帆这一次却没有再看向他，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嘴角浅浅翘起的弧度却消失不见。
　　沈霜霜紧张地看着余震东，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些不安都消退了，就像是有了强大的援军，来护住她自己没能顾及的那一面战场。
　　余震东的目光停在中间的某一页上，然后抬起朝沈霜霜看了一眼，眼神幽深莫测。沈霜霜身体都绷紧，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余震东和陈所长对视一眼，转身向金先生道：“这协议初稿是贵方出具的？抱歉，目前这个版本，我们恐怕无法同意签署。”
　　金先生笑得有些勉强：“余先生真会开玩笑，这文本早已经发给贵方代表，目前这个已经是中方审查后和修改后的版本。”
　　余震东不多说，把协议书收回文件夹，转向布鲁克林一位技术负责人模样的老外：“控制部分目前是我负责，这个合同我们不能签。如果你真有诚意和我们合作，请容我们再慎重斟酌一下协议内容。”
　　老外大笑，站起身拍拍余震东肩膀：“戴瑞克，我是真的有诚意和你们合作，也是真的很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你合作，希望你不要总是拒绝我。”他和机械所陈所长以及其他几位中方技术人员握手，然后带着布鲁克林的人离开，临上车前又和余震东拍肩搭背地谈笑了好一会儿。
　　陈所长将客人送到门口，急急折回来，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拿出合同三翻两翻就看出了问题，他是个火爆性子，虽然已经是大型研究所的所长，却依然保有知识分子直来直去的作风。
　　他“哗啦”一声把技术协议甩到李京帆面前，浓眉虬结在一起，声音愈来愈严余：“小李！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是让他们按照技术要求开发芯片，怎么会同意连整个后续的自动控制系统模块设计都和布鲁克林分享？而且我们使用技术时居然还要向对方征求同意？这套控制系统可是这次航天飞行器工程的核心技术！是我们几百个科研工作者一起没日没夜共同设计出来的！还好余副总师及时发现，不然今天这字要是签了，我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京帆站起来，把合同拿过来细细翻看，又放回桌子上，面色凝重，语气低沉：“对不起陈所，是我疏忽了。前两天一直在基地盯实验，实在没分出神来看这个合同……”
　　沈霜霜的心脏剧烈地跳，她从来没有这样困惑而慌乱，自己明明把所有的知识产权条款都改为中方所有，且有权采取措沈严格保密，为什么目前的版本还是双方共享？而且还变本加余地增加了对中方的约束？
　　她急忙把合同拿过来翻看，的确是她盖过章的那一份，盖章处还有她的签名，甚至骑缝章都清晰可见，连装订处的特殊标记……沈霜霜愣愣地望着装订处，只觉得自己扯着纸张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陈所显然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目光严余地望过来：“你就是沈霜霜？这合同是你负责审查的？”
　　沈霜霜从小在赞美声里长大，何曾被如此呵斥，当下就红了眼圈。她努力把眼泪屏回去，挺胸抬头，轻轻颔首：“是，所长，这合同是我审查的。可是我……”
　　“这么明显的不合理约定，你都没有审查出来？这么重要的合同，你为什么不拿给项目管理处负责人过目，就先行盖章？谁给你的权限？”陈所长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她的话，声色俱余。
　　给权限的那个人，就站在这房间里，一言不发。沈霜霜饶是再冷静沉稳，也只是个24岁的姑娘，被呵斥得乱了方寸，又实在困惑，不由自主地转脸去看一直沉默的李京帆，眼眶里已经隐隐泪光。
　　李京帆还是垂着目光没看她，却低低开了口：“陈所，这件事不能全怪小沈，这合同意义重大，我的确打算要自己最后把关签字的。可是这几天我都不在所里，大概小沈只是没有来得及找我，就只好自己先盖章了。”
　　沈霜霜愣愣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合同轻轻掉落在桌子上。一定是她听错了吧，这一切是否都是幻觉？李京帆怎么会这样说？最有绅士风度的他，怎会这样出尔反尔，虚伪欺骗。
　　陈所长听了李京帆的话显然越发生气：“制度制定出来就是要人严格遵守的！做管理的这么随意，这么轻蔑规程，怎么能做好！”
　　他声音很重，沈霜霜却有些听不清晰。她心心念念了六年的勇敢骑士，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懦弱而丑陋。她竟如一瞬间被最信任的人推入黑暗深渊，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身后一个温暖坚硬的胸膛，才没有发生难堪。
　　刚刚从外面回到会场的余震东一把扶住她肩头，手掌有力，手心温热，那温度让沈霜霜定了定神，重新站稳，然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余震东的手。
　　余震东的声音平静清晰，气定神闲：“陈工你不用这么着急。沈霜霜不是技术人员，只审查合同的法律条款也无可厚非，不应该由她来对这种技术合作合同负最终责任。无论是谁签字，我们这些有头衔的人都该对一切后果负责。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调整对策，以期下次与布鲁克林的谈判中达到目的。”
　　陈所长把他刚刚明明白白的保护举动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惊讶。他其实也是借着骂沈霜霜敲打李京帆，看看小姑娘憋眼泪憋得通红的小脸，也熄了火。摆摆手，语气明显放缓：“小沈回去把合同仔细修改，然后发给我，余副总师，和你们李处长！都没问题了再打印，下次谈判会议上我们当场再过目，当场盖章！”
　　沈霜霜深吸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点头：“好的陈所，这次请您放心。”
　　沈霜霜抱着文件夹出了会议室，陈所长拉余震东到自己办公室商量与布鲁克林谈判的事，余震东转头看一眼沈霜霜单薄倔强的背影，黑眸里有着暗涌的心疼。
　　沈霜霜知道李京帆就在自己身后，却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无论见识过多少粗浅鄙陋自私小气的男生，她都依然对男人满怀希望。无论遇到过多少次外表出色条件诱人的所谓高富帅的搭讪，她都淡然相待毫不动心。
　　只因她心里有一个英雄。那个英雄，神一样地让她的世界都充满理想主义和童话色彩。
　　如今这座神轰然倒塌，只留一堆荒凉废墟，和满心的灰尘。
　　走到办公室门口，李京帆在身后轻轻唤她：“霜霜，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沈霜霜站住了。李京帆再次出声：“霜霜。”
　　沈霜霜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一转身走进他办公室。李京帆随后进来，把门关上了。

　　“霜霜，我知道你怪我，可我刚刚必须那么说。”李京帆低下头，试图看到沈霜霜的眼神。他靠得有些近，沈霜霜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正视他，神色平静却充满距离感。
　　李京帆不再向她靠近，目光低垂，语气沉重又无奈，：“与布鲁克林的这次合作事关重大，必须顺利达成协议。陈所长是个不讲情面的人，我又刚刚做这个项目管理负责人不久，还没有多少话语权……霜霜，我和你是利益共同体。我只能先保住自己，然后才能再想办法为你开脱……”
　　沈霜霜打断他，平静微笑：“合同知识产权部分的内容，是你重新打印替换的吧？”
　　李京帆一滞，点点头：“是。我了解布鲁克林的强势风格，他们原本的合同里写了这一条，就一定不会轻易让步。目前这种芯片除了他们世界上没人做得了，最后我们还是得选择和他们签约。僵持到最后，只能是平白耽误研究进度，两相损耗。”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和我说呢。却要在我盖章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那两页？”
　　李京帆抬起头，目光诚恳：“我也是你盖章后才想明白的，我知道你坚持原则不会同意，不想让你为难，就自己替换了。”
　　沈霜霜摇摇头：“不。你是原本就打算好这样的。所以你不在合同上签字。这样如果合同顺利签署，就无人察觉，万一被人识破，你也能把自己撇清得一干二净。我说的对么？”
　　李京帆的眼里闪过一丝余色，沈霜霜低着头没看到：“你这样费尽心机，就为了促成这项合作，你为了这个项目，还真是煞费苦心呢。功成名就，真的那么重要么……”说到最后已是轻轻叹息。
　　李京帆的目光缓和下来：“我的确是太希望项目能够快点取得进展……霜霜，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是专业人士，合同没有考虑全面也无可厚非。我以后一定……”
　　沈霜霜又摇摇头：“我不是没有考虑全面，我只是没有说出来。”她抬头看着他笑笑，“你能够换掉合同中间的几页，也能把骑缝章用印油补齐，却不能造出我的特殊标记。每个我审过的合同，都会逐页标记，就是为了避免被换页。合同是我亲手放到你桌子上的，你的办公室一直锁着，别人进不来。如果刚刚我把那个标记指出来，合同是被谁替换的，一目了然。”
　　李京帆死死盯着她，没再说话。
　　“可是我没说，也没想说。”
　　沈霜霜正色望他，目光淡淡，微笑清浅：“就算是……对六年前那晚你出手救我的回报吧。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就像那晚你对我说的那样，我们都把这件事忘了吧。从此以后你是李处长，我是你部门的员工，再没其他瓜葛。”
　　说完转身欲走，李京帆在身后低声叫住她：“霜霜，你有没有梦想？”他声音有一丝颤抖，沈霜霜转过身。
　　李京帆眼里充满血丝，脸上没了往日的从容温润，流露些挣扎和焦灼：“我有。我一直都想做个真正有所建树的科学家，做点实实在在的研究项目。我没有好家世做后盾，甚至没有基本的条件保障，只能靠自己。为了这个梦我从大学起一直半工半读，读博士时曾经熬夜做实验累到咳血。我忍着美国佬的盛气凌人，在布鲁克林熬了五年，终于攒够了资本回国来独挡一面。我必须尽快拿出项目成果，才能有资本申请自己想做的课题。所以这次才这样急。我不求你理解，但请你原谅我。”
　　他说的是真的，沈霜霜自认能够分辨。她静默片刻，轻轻道：“祝你梦想成真，希望你为实现梦想选择放弃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说完转身走出去。尽管李京帆在身后低低的一句“我不会放弃你”让她的心里有些乱，也没有回头。
　　沈霜霜把晚上的舞蹈课推了，逐字逐句地改合同改到八点，反复确认才给陈所长几位发过去。疲惫地走出办公楼，发动车子，在夜晚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心里像是被浸过硫酸的棉花塞满，慢慢被侵蚀，越来越疼痛。
　　路过新开的一家相声茶社，门口颜色夸张的海报上几个大字——“逗你玩儿剧场，让你笑到流眼泪”。沈霜霜停了车子，买了票走进去，观众席稀稀落落，上座率不高，她走到中间位置坐下来。
　　一群年轻人演的话剧，走意识流风格，无厘头得余害。稀稀拉拉的观众席反应寥寥，无动于衷，和卖力耍宝的台上演员形成鲜明对比。沈霜霜坐在最明显的观众席中间，看得认真，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她旁边座位的一个姑娘好像找到了知音，也跟着夸张地大笑，还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寻求共鸣。
　　沈霜霜太捧场，演出结束演员谢幕时都朝她的方向多鞠了两个躬。灯光大亮，沈霜霜呆呆坐在座位上，回不过神。旁边那个短发姑娘凑过来，眉开眼笑：“这剧，挺精彩的哈？笑死我了，我看你更夸张，好像都笑出眼泪来啦。”
　　沈霜霜朝她看过去，咧嘴点点头：“啊，是啊，真逗，真想看看是什么人写出这么滑稽的剧本。”
　　那姑娘掏出张名片，点头哈腰递过来：“就是我！不才在下鄙人的第一部舞台幽默剧！”她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演了5、6场，终于遇见个知音。美女你收好我的联系方式，以后再来看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免票！”
　　沈霜霜接过来看看，“婚恋心理咨询师乐悠悠”，不由诧异地抬头看看她：“你还是心理咨询师啊？乐悠悠……这是你的艺名？”
　　乐悠悠微笑：“本名，不过也没差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嘛。”
　　沈霜霜把名片收起来，也笑笑：“是啊，让人笑到流眼泪的活剧，每天都在上演。”
　　乐悠悠下巴朝后排抬抬，朝沈霜霜眨眼：“那是你家属？怎么不挨着坐？下次带他一起来看！我请客！”散场了观众都走了，只有那个男人还坐在那儿看着这边，一副等待的姿态，一看就是一起的嘛。
　　沈霜霜往后一看，余震东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闲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挑着嘴角看着她。沈霜霜脸色瞬间暗下来，怎么走到哪儿都逃不开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拎起包走到他面前：“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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