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这年夏天，乐晞搬了一次家。

　　这是文茵的建议。当时，她正抱怨自己的两个室友太过吵闹、不讲卫生，自己实在难以忍受，文茵突然一拍大腿，说：“我差点忘了，我老公单位有个阿姨在出租房子。我看过图片，虽说小区旧了点，但装修还可以，租金也不贵，离你们电视台也近，干脆你跟知予都搬去住得了，她不是也总说自己住的太远不方便吗？”

　　乐晞与冯知予合计了一下，火速决定合租。虽然两人的生活方式有些不同，但冯知予经常出差，因此也不会相互打扰。冯知予不出差的时候，两人就一起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煲剧。有时她们也会约了文茵来家里小聚。一开始她们还会尝试亲自下厨，但三人厨艺都不太行，折腾到最后通常都会以叫外卖收场，之后文茵每次来做客，索性就自带披萨和红酒了。

　　周末的时候，两人也会一起去小区附近的商场闲逛。乐晞品味一向不俗，对时尚和穿搭颇有见地，耳濡目染之下，冯知予对于潮流也有了一些了解。不过两人都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女孩，大部分时候她们也不会真的买下那些昂贵的时尚单品，至多过过眼瘾罢了。只有一次，冯知予在乐晞的强烈推荐下，买了人生第一件小黑裙和第一双高跟鞋。乐晞说，每个女孩都应该有一件小黑裙和一双款式经典的高跟鞋，因为人生中总会那样一个时刻，值得你精心打扮，盛装出席。

　　像在大部分商场一样，他们逛街时总能遇见美容院的小姐上前推销，冯知予每次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避之唯恐不及。乐晞一开始也对那些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们的女孩有些厌烦，后来有一天，一个女孩拉着她推销美容项目时，突然间说了一句：“姐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寰宇的主播呀？我们这里经常有你们台的主播来做美容呢！”

　　乐晞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传单，漫不经心地问说：“是吗？都有谁来过呀？”

　　“好多呀，昨天就有个美女主播刚来过！”那个女孩起劲地说，“那个谁？主持早晨节目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孟馨妍！还有一个什么美琪来着…”

　　乐晞眼看冯知予已经走远，匆匆收起传单：“回头我再联系你们，打传单上的电话就行吧？”

　　女孩忙说：“是的姐，您打电话的时候说找小悦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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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三四天后，乐晞果真打电话去那家美容院办了张半年卡。这并非是出于虚荣之心，而是她相信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虽说她不是喜欢搬弄是非之人，但在这样一个名利场，多了解一下虚与委蛇的人际关系也并无坏处。

　　比如，她很快就从与美容小姐的闲聊中得知，那个叫孟馨妍的女孩是最近才从友台跳槽过来的，因为家世背景显赫，没有经过轮岗便空降早间新闻，不到半个月就成了早间的当红花旦。这自然惹恼了刚刚结束轮岗入职播音部、也被分派到早间时段的莫露西姐妹们，相互之间的诋毁自然是少不了的。

　　当然，眼下依旧没有任何新人主播能压得过午间一姐周思瞳的风头。在所有版本的八卦里，这位大美人的名字总是与寰宇太子爷赵公子连在一起的。听说她最近想开设一个新栏目，但暂时还没有得到赵台长首肯，这不免又引出茶水间和咖啡厅里许多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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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就这样连续去了几次美容院，渐渐感觉有些倦怠。因为除非她主动引导话题方向，美容小姐大部分时候跟她聊的都是些诸如“谁做了填充，谁打了肉毒素，谁又补了瘦脸针”之类的问题，这些没有任何营养和意义的交谈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又并不足以抵消她付出的时间成本。

　　而且，她近来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采访任务，也无暇再顾及那些蜚短流长了。

　　最近，一个全国表彰大会占据了频道报道的核心。此次表彰号称是建国之后规模最大的，人数多达一百多人，涵盖各个行业领域的人才精英和先进模范。如此重要的新闻事件，台里自然是格外重视，不仅计划对表彰大会进行全程现场直播，还推出了一系列人物专访预热。张岩也为乐晞争取到了两个专访，叮嘱她一定要认真准备，下周会带她一起参加频道的选题策划会。乐晞心知这是一个向频道证明自己的好机会，绝不能掉以轻心，因此整整一周都在加班熬夜，各种精心设计，创新内容，力求出彩。最终，在稿片改了近十遍之后，她终于交出了两篇得意之作，自信可以得到频道认可。

　　只可惜，她在策划会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发言机会。因为那个时候，台里从上到下都在紧张地筹备第二天的大会直播，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人物专访。这个大会的表彰名单，频道上午才从某部委拿到，如何准确地介绍这一百多位上台领奖的嘉宾，成了直播中最大的挑战。

　　“所以要怎么弄？直接对着名单念名字吗？”新闻评论部一哥唐伯达看着手里的名单说。这种规模的现场直播，自然是要这位大佬坐镇压场。

　　“恐怕不行。”频道总监章玉滢紧锁眉头，“嘉宾上台领奖不一定会完全按照这个名单的顺序，或许还有人会缺席，而且直播还有延时，所以这个名单并不保险。”

　　“那难道要记人脸吗？”唐伯达也皱了皱眉，“今天才拿到名单，现在就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准备，一百多号人，几乎都不是公众人物，这谁能记得下来啊！”

　　“不然…我们不要介绍全部的嘉宾？只选择性地介绍一些人呢？”制片人万方提议说。

　　“那你说应该介绍哪些人？其他人上台的时候我就坐在演播室里一言不发吗？”唐伯达将手里的稿子扔到桌上。

　　万方顿时被噎住，没再说什么。

　　“大家还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姚景昕总监环顾四周，问说。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乐晞也坐在张岩身边一言不发。她心中涌动着一个念头，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会议室里的沉默气氛让她失去了发言的勇气。她想了想，打开微信删删改改地写了一条信息发给了张岩。

　　那时张岩正在苦思冥想，看见手机屏幕上的微信提示，下意识地解锁手机：我以前参加过脑力锦标赛，可以试试记人脸。

　　张岩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兴奋地站起身来，拍着乐晞的肩膀大声说道：“试试记人脸吧，我们部有个记忆小天才！”

　　“张岩你开什么玩笑！”姚景昕不快地看着她。

　　“明天直播前就算记下这些人名都有困难，还记人脸？”万方也在一旁不屑地说。

　　“那我们就试一下呗。”张岩转身对乐晞说，“小晞，你记住这些人名和头衔需要多长时间？先不管嘉宾照片。”

　　乐晞拿过名单迅速扫了一眼，说：“记忆五分钟，整理十分钟，大约十五分钟吧。”

　　“真的假的？”会议室里顿时议论纷纷。

　　张岩没有理会，继续对乐晞说：“那你赶紧去隔壁会议室记，十五分钟后过来复述一遍。”

　　乐晞应了一声“好”，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起身离开了会议室。15分钟后，她又如约回来，将名单交还给张岩，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开始复述那份名单：

　　“阿卜杜拉.阿塔乌热，西部地区扶贫带头人；

　　艾力维，荒漠化治理探路人；

　　白启贤，基础教育改革先锋…”

　　她依次复述着那份名单，人名和头衔毫无差错，众人看热闹的表情也慢慢变成了惊讶、震撼、难以置信。姚景昕尤其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女孩，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直直地盯着那女孩，久久地震惊着，直到她一字不差地将那份名单复述完毕，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也太厉害了！你这是天生的吗？从小就记忆力超群？”章玉滢欣赏地看着乐晞。

　　“也不是，小时候为了参加比赛，训练过很长时间。”乐晞说。

　　“那就记人脸吧！”张岩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乐晞到时可以坐导播位置，直接通过耳机跟主持人实时对话。我建议提词器也别用了，干脆在手稿上将所有人名编码，到时乐晞可以提示编号，方便唐老师在稿子里快速定位人名和简介。”

　　“我觉得可以。”章玉滢点头说。

　　“我也没意见。”唐伯达说。

　　“那我现在就让编辑部把嘉宾照片都搜集整理出来，乐晞今天所有的工作都暂时放下，专心记人名和人脸。”张岩说。

　　乐晞刚要答应，姚景昕突然插了一句：“这样吧，保险起见，晚上你们先去演播室演练一遍，如果这小姑娘可以保证不出错，明天直播就这样操作吧。”

　　张岩心知这位顶头上司对她越俎代庖分派工作十分不满，故意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但从播出安全角度来说，他的提议也是合理的，因此便爽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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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8点50分，演播室和导播间里的所有工种就位，等待直播倒计时。乐晞回头看了一眼，导播间里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仅三个频道总监、几个栏目的制片人全部到场，编辑部和采访部的不少同事也都以帮忙为由前来围观，就连莫露西和她的几个小姐妹都闻讯赶来凑热闹。

　　乐晞不着痕迹地擦了一下手心的汗，再次检查了一遍嘉宾名单和照片。坐在一旁的张岩察觉她有些紧张，握了握她的手，说：“放松，正常发挥就行了。”昨晚的演练十分顺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场直播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交谈声。张岩有些不悦地回头对着人群喊了一声：“跟直播不相关的人都出去吧，别跟这儿扎堆儿。”但只有少数几个人不情愿地离开，大部分人并没有理会。

　　章玉滢见状，又喊了一句：“等下大家务必要保持安静，不要干扰直播团队工作！这场直播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了吧？”现场顿时肃然无声。

　　十分钟后，整点新闻的片头音乐响过，唐伯达从容开场，直播信号很快切到了表彰大会现场。导播位对面的十几个屏幕里，领导人致辞很快结束，表彰仪式正式开始。

　　乐晞深吸一口气，看着出现在领奖台上的第一张面孔，毫不犹豫地对着话筒报出了他的姓名和编号。演播室里的唐伯达接收到信息，迅速在手稿中定位人名，播报相应的人物简介。

　　直播流程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了下去，乐晞也慢慢放松下来：“A9, 江致和。”

　　“接下来走上台的是江致和先生，启航英语教育集团创始人…”

　　然而，就在乐晞以为可以安然无恙地挺过这场直播时，突然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他是谁？乐晞心中一沉，随即意识到，自己昨天记忆的人脸中，可能有一些是嘉宾年轻时候的样子。而今他们年事已高，五官变形，许多面部特征已经失去参考价值。他是D7吗？不对！该死，昨天为什么没有仔细核实一下他们的年龄呢？眼看那位步履蹒跚的嘉宾已经走上领奖台，快要来到台中央，她一下子慌了神。

　　冷静！一定有办法知道他的名字，她暗暗对自己说道。

　　忽然，她注意到那位老人的脖子上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顿时灵光一闪，迅速在脑中搜索线索，一面快速地翻着手中的人脸表。就在这时，一阵令人不悦的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她的思路顿时被打断。

　　“我去，赵总和顾总都来了，站后边儿呢。”一个技术部的男生低声说道。

　　“不会吧？那周大美女来了吗？”另一个男生小声说。

　　“这还用说嘛。”

　　两人低低地嬉笑起来。正当他们想要继续聊下去的时候，坐在他们旁边导播位的乐晞突然毫无预兆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对着他们大吼了一声：“能不能不要再说话了！”

　　导播间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那两个男生差点坐到了地上。二人狼狈地在椅子上坐好，正好对上张岩喷火的眼睛，立刻惶恐地低下头去。

　　乐晞闭上眼睛，双手撑在桌上抵着下颌，绞尽脑汁地回想那张面孔。张岩看着镜头里表情微妙波动的唐伯达，心中也是十分焦急，但又不敢打扰乐晞，生怕她情绪崩溃，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她们身后的一众看客则心怀鬼胎地作壁上观。

　　终于，在那位老人走下台之前，乐晞记起了他的名字和编号：“E5，涂星海。”

　　唐伯达立刻对着手稿快速播报：“现在接过奖章的是涂星海先生……”

　　张岩长吁一口气，转头看见乐晞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想上去抱一抱她，给她一点安慰和鼓励，但她明白，现在这女孩的神经已经绷到极限，任何的言语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干扰。因此，她什么都没说，仅仅对其他同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而乐晞此刻也死死地盯着屏幕，屏蔽了周围所有的声响，生怕再有任何差池。她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这座大楼里最有权势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这个新人倒挺有意思的。”寰宇总裁兼台长赵斯辰一边看着直播，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站在他身旁的姚景昕心领神会，低语道：“看来，赵总又发现新的人才了。”

　　与赵斯辰一道来视察直播情况的副台长顾天朗没说什么，依旧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女孩。如同这座大楼里其他为了上位而不惜将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的女孩一样，她同样肩背瘦削，盈盈不堪一握，但她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却是坚定而凌厉的。他太熟悉那种神情，那是蓄势待发的猎食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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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直播过程中总算没有再出现任何插曲，寰宇本年度最大规模的一次直播完美收场。乐晞如释重负地摘下耳机，与张岩拥抱在一起。唐伯达也走出演播室，接受领导和同事潮水般的溢美之词。张岩不失时机地将乐晞推上前去，大声说：“小晞你真是太厉害了，可以去参加《最强大脑》了！”

　　赵斯辰微笑地看着那女孩，向她伸出手来：“小姑娘表现不错，以后大有可为。”

　　乐晞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握手。这是她与这位赵斯辰总裁的第一次照面，从前有关他的一切，乐晞都是从那些跟美女有关的八卦话题中得知的。这男人凤眼薄唇，气质偏于阴柔，也算得上是古典式的美男子，但经年累月在风月场的纵情无度，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种叫人不太舒服的轻浮气息。

　　还没等其他人说什么，姚景昕就忙不迭地接过话来说：“这是采访部今年招的新人，叫乐晞，从英国回来的，我早就觉得这小姑娘出类拔萃了。”

　　张岩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四下环视，不见万方的踪影，想来那女人早就悄悄溜走了。她鄙夷地哼了一声。

　　那位赵斯辰总裁依旧毫不知情地称赞姚景昕慧眼识珠，随后又与直播团队热切交谈、合影，还邀请他们共赴工作午宴。

　　人群外，与这场庆功会格格不入的莫露西姐妹们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她们本想来看乐晞的笑话，因为记人脸这事听起来实在像是天方夜谭，不想她们最终却目睹这个曾被上司踩在脚下的女孩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又不是艺能秀，出什么风头！”何美琪悻悻地说。

　　“就是。”谢依茹和其他两个女孩也恼恨地酸了几句。

　　莫露西没说什么。她远远地看着乐晞，此刻那女孩明明面容疲惫，不施粉黛，却依旧在人群中熠熠闪光。她曾以为自己早已将这女孩远远地甩在身后，却没想到她竟然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深深扎根积蓄力量，伺机等待这样一个时刻喷薄而出，势如破竹。这女人太有心机了，看来以后绝对不能再小瞧她。

　　同行的几个女孩依旧在她耳边如蚊蝇般嗡鸣，她没理会她们，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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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表彰大会直播之后，乐晞的两个专访也得到了频道的广泛赞誉，她毫无悬念地走到了镜头之前。虽说她在大部分报道中的出镜时间都不过半分钟左右，她却觉得激动极了，就好像，在长久地深潜海底之后，终于被允许浮上水面。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第一条出镜片播出的那天，她在台里留到了很晚。等到办公室所有的同事都离开之后，她给文件传输部的老上司肖远打了电话，拜托他将那条片子从播出系统下载下来，存储到自己的U盘里。

　　“恭喜你啊小姑娘，终于得偿所愿。”肖远将U盘交给她，微笑说。

　　“您不会嘲笑我吧？不过是几十秒的出镜，却像宝贝一样地珍藏。”乐晞有些赧然。

　　“怎么会？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一刻当然值得记录下来。”肖远说，“加油，我一直相信你可以走得很远。”

　　“谢谢您。”

　　走出台里时，乐晞的脚步轻快极了。她见四下无人，像芭蕾舞者一样踮起脚尖，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裙角也随着晚风翩然地飘扬起来。她如此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刻，刚刚结束一场私人晚宴的赵斯辰总裁，正坐在他的豪车里凝望着车窗外。路灯下的那个影子映在他眼中，仪态盈盈、风情万种，像一根羽毛般在他心中轻轻拂过，痒痒的。他支起手臂，手指下意识地抚过下巴，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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