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六月的一个傍晚，乐晞吃过晚餐，搭地铁来到三里屯。那天是周六，太古里街角人头攒动，她沿着嘈杂的马路走了一个街区，转进一道花园小巷，搭电梯去了四楼。转角的那家Moonshine依旧是她与友人的相约之地，她推开那扇榆木仿古的门——

　　“哎呀，你可算来了！”冯知予远远地冲她招手说，“动作真慢，我跟文茵都喝了两轮了。”

　　乐晞笑着上前与她拥抱：“你个大忙人，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前阵子，冯知予接连被派去外地出差，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回北京了。

　　“谁说不是，见她一面还要看她日程提前预约。”文茵一面笑着，一面招呼调酒师，帮乐晞点了杯金汤力。

　　“哟，都知道她爱喝什么了，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俩没少勾搭啊。”冯知予斜眼看着文茵说。

　　文茵没搭理她，拉着乐晞在身边坐下。

　　“唉，总感觉我作为你最好闺蜜的地位要被取代了。”冯知予假作一副怅然的样子。

　　“本来你也不是。”

　　“你要这么说，本塑料姐妹花可要爆你黑料了哈。”

　　“要爆什么？好想知道。”乐晞饶有兴致地说。

　　“我也想知道我有什么黑料。”文茵也凑了上去。

　　三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服务生将乐晞的金汤力端了上来。

　　文茵举杯说：“来，庆祝小晞顺利入职。”

　　冯知予也举起酒杯：“对对，欢迎入伙，没想到最后竟然跟你成了同一个部门的同事。”

　　“我自己都没想到。”乐晞碰了碰二人的杯子。

　　“虽说好事多磨，不过一开始就把坏运气都耗光的话，以后一定会一帆风顺的。”文茵说。

　　“我已经不奢求一帆风顺了，只求生活尽量轻虐。”乐晞苦笑说。

　　冯知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我离京不过一个多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真没想到，那个万方那么不是东西。”

　　“我还经常说我们圈子勾心斗角太严重。”文茵也感叹说，“跟贵圈一比自叹不如。”

　　“不过，还好有我们张岩老大和肖远挺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冯知予说。

　　“是啊，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都没办法在寰宇留下来。”乐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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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半个月前，乐晞三个月的轮岗试用期终于结束。她本以为可以顺利入职，不想转正申请却卡在了万方那里。

　　那时她已经有大约两个月没跟万方说过话，惴惴不安拿了转正申请去请她签字。果不其然，万方看也没看便丢过来一句：“很抱歉，我不能签，你的实习表现在我这儿过不了。”

　　她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去找张岩想办法。张岩一听，二话没说就带着她杀到了十楼。

　　“听说，万老师不打算让乐晞留下？”

　　万方盯着眼前的电脑，头都没回地说：“张主管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哪敢？就想问问理由。”

　　“我觉得她达不到一个合格员工的标准，作为她的实习主管，这点发言权我还是有的。”万方依旧噼里啪啦地埋头打字。

　　张岩点了点头：“明白了，你们组不想要她。”

　　万方没再搭理她。

　　“那好，承蒙让才，这个新人我要了！”张岩将手搭在乐晞肩上说。

　　万方这才终于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对张岩说道：“她是来我们组轮岗的，你有什么权利越过我做决定？转正申请我不签，你还要逼我不成？”

　　张岩冷笑说：“拜托，她在你们栏目组只待了一个月，之后就被你打发去了文件传输部，在那儿待了一个月，然后又在我们采访部待了一个月。照理说，我们三个部门都应该有发言权吧。就算你给她打零分，我们两个部门给她满分，她也是能过的。”

　　“那你怎么知道文件传输部会给她打满分啊！”

　　“谁说我不给她打满分啊？”刚刚被张岩微信叫来看热闹的肖远冷不丁从门口闪身出来说。

　　“肖远你…”万方气结。

　　“那就这么定了，人我带走了。”张岩冲肖远使了个眼色。

　　乐晞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小姑娘，加油！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肖远微笑道。

　　“你放心，以后有我罩着她，我看哪个敢欺负她！”张岩看也没看万方一眼就带着乐晞走了。

　　万方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离开，回头怒视肖远道：“肖远你别忘了，你可是我招进来的！”

　　“是啊，我怎么会忘呢？”肖远挑眉笑道，“当年你把我招进来之后没多久，就把我扔到那个职业终结部了。”

　　“你是想一辈子都待在那里吗！”

　　肖远耸了耸肩：“让我跟你同流合污，我宁愿一辈子待在那里。”

　　“你…你会后悔的！”

　　肖远几乎嘲弄地看着她：“我好怕啊。”他一面说着，也转身离开：“万方，劝你善良，小心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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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你要当心姚总监那只老狐狸，他跟万方可是一伙儿的。”冯知予将酒杯放在桌上，“而且这人睚眦必报，又心狠手辣。”

　　“我可能已经被他盯上了。”乐晞自嘲道。

　　自从上月她被张岩带到采访部实习，她一直韬光养晦，勤勤恳恳地向前辈们学习采访和写稿技巧。她本就是科班出身，上手非常快，没过多久便表现得十分专业。张岩对她的才能大加赞赏，不仅破格让还在试用期的她署名、配音，还时不时带她出去采访，甚至向频道推荐让她出镜。然而频道总监姚景昕却总是左右搪塞：“再磨练一下写稿吧，毕竟还在试用期，频道没有实习记者出镜的先例。”

　　她本以为过了试用期境况会有所不同，不料她正式入职之后，这位姚总监依旧会找一些语焉不详的理由打发她和张岩：“再等等吧，毕竟是新人，需要戒骄戒躁。”

　　“这也太恶心了，很明显就是在穿小鞋吧。”冯知予愤愤不平地说。

　　“但他总不能一直不让你出镜。”文茵安慰她说，“只要你表现优秀，你的才能一定能被决策层的其他领导看见的。”

　　“对，是金子总会发光，频道又不是只有姚景昕一个总监，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你要相信张岩老大，再等等。”

　　“嗯。”乐晞点了点头。

　　然而，要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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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就这样空空等待着，等过了整个六月，她依旧被埋没在镜头之后。她心中隐隐有些着急，但平时脾气火爆的张岩看上去却心平气和、不动声色。她感到疑惑又失望。

　　有一天早上，她随张岩去采访了一位退休的外交家。采访结束后，张岩意外地带她去了寰宇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馆。

　　两人选了个风景不错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些小点心。闲聊了片刻之后，张岩突然问说：“是不是觉得有点失望？即便换了一个部门，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

　　“没有。”乐晞忙说。

　　“跟我说话可以坦诚一点。”

　　乐晞有些尴尬。

　　“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但你可能要有一点耐心。

　　“我明白。”

　　“也不要放弃努力，机会只会降临在有准备的人身上。”

　　乐晞点了点头。

　　张岩把玩着手里的马克杯，凝望着不远处的寰宇大厦。白花花的日光下，那座雄伟的建筑闪耀着刺目的光芒，流云映在玻璃幕墙上。两人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你看那座建筑，高高在上、装模作样、冰冷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都有一种被压垮的感觉。”

　　“您也有过这种感觉？”乐晞惊讶道。

　　“当然啊。”张岩笑说，“每个人在工作中都会遇见一些操蛋的人和事，让你无数次感到沮丧、崩溃、恨不得立刻拍桌子走人。但很多人到最后还是留下来了，我也一样。”明灭不定的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眼底的阴影与疲惫。十年的电视生涯成就了她许多的光荣与梦想，但她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

　　乐晞从未从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她的上司，就在这一瞬间，曾经那个模糊不清的女强人的形象，在她眼中突然变得清晰生动起来了。

　　“我当初走进电视圈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那座建筑就是这个圈子的顶峰，就算我离开那里，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不会看到更好的风景。所以有段时间我挺迷惘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电视圈。”张岩自嘲说。

　　“后来有一天，我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突然间释然了。你看看这些行人，每一个都是匆匆忙忙的，天气这么好，但他们都眉头紧锁，没有人微笑，更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眼天空。看到大家都这么苦逼，我也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了，谁不是这样生活呢？这里可是CBD，没有一个人能够每天悠闲地喝着咖啡在这里站稳脚跟。”张岩微笑说。

　　乐晞没再说什么，凝神望着眼前这个繁华的街区。高架桥川流不息，路人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高耸的楼宇间编织出巨大的财富与欲望，映衬在这座城市的宏大叙事里。

　　她的视线扫过对面那座高高的写字楼，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她差点喊出声来。

　　那人正是那晚在三里屯搭救了她，而后又在小酒吧与她互诉衷肠的陌生男人。他的气质实在出众，就算隔了两个多月，她也还是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她看着他走到写字楼附近的一个公共吸烟区，加入了几个正在抽烟的男人的闲谈。他们都穿着考究的衬衫，戴着昂贵的腕表，头发胡须清爽干净，一看便是高端的商务人士。几人围在一张高桌前谈笑。那男人手里只有一杯咖啡，显然他并不抽烟，但或许是为了某种重要的职场关系，只好忍耐着二手烟投入眼前的社交。他的眉宇间似乎不像初见时那么忧郁了，她心想：太好了，他应该已经走出来了。

　　她正出神地打量着他，他像是感觉到了她长久的注视，忽然向马路对面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都有些诧异和尴尬，几秒钟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别处。

　　他心猿意马地同那几位烟鬼同事交谈了几分钟便离开了。但走进写字楼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盛夏的阳光落在那女孩肩膀上，她看起来朝气蓬勃。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境况如何，有没有变得快乐一些，但想来她现在应该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快乐。他希望如此。

　　近来，他也很少再想起香港的那些事。生活总会推着人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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