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一天，杨佩盈在睡梦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惊醒。作为寰宇资讯台的当家花旦之一，没有多少人敢在深夜打扰她，如果她的电话在凌晨三点钟响起，那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果然，她睡眼惺忪地摸过手机，按下接听键，一个焦躁的声音就传进她的耳朵里：“佩盈姐，出大事了！”打电话来的是采访部的主管张岩，是个大嗓门，这一嗓子吼得她顿时醒了一半。

　　“什么事？”杨佩盈努力睁开干涩的双眼，嗓子还有些沙哑。

　　“美国发生大规模枪击案，大概率是恐袭事件！全球所有的大媒体都播报突发新闻了。台里能镇住场子的主播现在都联系不上，您现在能赶过来吗？”

　　杨佩盈顿时睡意全无：“没问题，我马上过去！”她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床：“张岩你先别着急，赶紧联系采访部、编辑部的人，能联系到的都喊来帮忙。我们的驻美记者也联系一下，准备现场连线。先报突发新闻，我在路上就能化好妆，四点档的新闻我来接手。”

　　“太好了！我已经在联系其他人了，先不跟您说了。”张岩急匆匆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杨佩盈也飞速地换好衣服、略微洗漱，匆忙出门打车。在赶往台里的路上，她一面用手机听着新闻播报，一面在下车之前化好了妆，这是她在十几年的新闻生涯中练就的职业素养。

　　她一路小跑来到台里，快速刷了门禁卡，穿过大厅，按下电梯，随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3点32分，来得及！

　　不想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张岩正对着电话那边的人发火：

　　“DC（华盛顿）的记者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现场？别跟我废话，我就问什么时候能过去！7个小时？！你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困难，我最多等你们到北京时间9点，9点档新闻我必须看到我们的台标出现在现场！其他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办不到就统统给我滚回北京！”

　　杨佩盈心中一沉，将手提袋往办公桌上随手一扔，上前问道：“连线有问题是吗？”

　　“DC那帮人跟我说，现在没有航班，开车过去现场最少要7个小时，这不是开玩笑吗？7个小时后还抢个屁头条啊？我看那帮人就是废物，把他们派到美国是去旅游的吗？！”

　　杨佩盈见她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忙劝道：“9点钟出镜也还可以，不算太晚，这种爆炸案，动态消息肯定会不断更新的。现在先编译路透社、美联社还有美国当地媒体的新闻稿吧。”

　　“别提了，你说这个我更气！”张岩一副气炸了的表情，“国际编译组竟然只排了两个夜班编译。我刚打了一圈电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接，我看他们组真的可以集体走人了！”

　　杨佩盈扫了一眼国际编译组的工作区，果然看见两个男生正缩在电脑后面写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夜班编译不是至少要四个人吗？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杨佩盈问了一句。

　　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抬起头来，弱弱地说：“因为最近都没什么大事发生，今天有两个同事请假了…”

　　张岩一副又要发作的样子。杨佩盈连忙拦下她，略微沉思，说：“我倒有一个人可以推荐。”

　　张岩忙问：“谁？”

　　“文件传输部有一个小姑娘，叫乐晞，英文挺好的，应该可以应急，你们赶紧打电话把她叫上来吧。”

　　张岩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杨佩盈没有多做解释：“就试试她吧，现在人手不足，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动作快点，我先跟导播进演播室准备了。”

　　张岩略一迟疑，急忙拿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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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接到那通电话时，惊讶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过，她也没有多问什么，放下电话就迅速搭电梯去了十二楼，生怕那位张岩主管突然改变主意。

　　她来到编辑部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张岩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寒暄，只问了一句：“你会写稿？”

　　乐晞点了点头。

　　张岩随即快速地向她说明了一下新闻背景和工作流程。乐晞没有问任何问题，迅速拉了一把椅子，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来查起了资料。

　　张岩也没有再理会她，一面安排画面编辑搜集素材，一面亲自操刀剪起了片子。

　　时间已接近4点钟，张岩看了看时钟，吩咐一个叫陈曦的资深编辑盯着稿子的进程，自己则起身往演播室走去。就在这时，那个文件传输部的女孩却叫住了她。张岩以为她要问写稿的问题，心里的不耐烦溢于言表：“不会写的话让别人教你。”

　　“老师我已经写好了，选了两段当地警方和市长的同期声。”那女孩脸上没有一丝慌乱。

　　张岩惊讶地看着女孩：她竟然十几分钟就写好了稿子？国际编译组那两个废物可是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出了几条短讯。

　　张岩下意识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快速扫了一眼屏幕，回头问说：“你叫乐晞？”

　　“是的，张老师。”

　　“哪两个字？”

　　“音乐的乐，东方未晞的晞。”

　　张岩点点头，又问：“你普通话怎么样？”

　　“我有一级甲等证书。”

　　张岩拍了一下她的背：“那你赶快去配音。配好了赶紧剪片子，片子也会剪吧？”

　　“嗯。”

　　“好，有什么不懂的一会儿直接问我。”

　　乐晞说了声好，起身朝配音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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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就这样神经紧绷焦头烂额地忙了整个通宵，总算撑过了三个时段的整点新闻。六点钟过后，张岩陆续接到几个采访部和编辑部的回电，连珠炮似的骂了一通，命令他们火速来台里支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忽然听见杨佩盈又说了一句：“路透社刚刚报的breaking news (突发新闻)，美国总统等下要讲话，时间可能会落在我们的7点档。”

　　张岩心里一沉，急忙跑去杨佩盈的桌前，盯着电脑屏幕张大眼睛：“不是吧？”

　　“有同传吗？”杨佩盈问说。

　　“现在可能联系不到。”张岩略一沉思，扫了一眼角落里的两个国际编译，问说，“你们俩能做同传吗？”

　　两个男生面面相觑，嗫嚅说：“我们没有做过…”

　　张岩不等他们说完，又转头问乐晞：“你呢？”

　　乐晞略微迟疑，目光坚定地看着张岩，说：“可以。”

　　“跟我去演播室。”张岩没有多说，又转身吩咐编辑陈曦，“陈曦也去跟技术部同事沟通准备一下。”
　　陈曦应了一声就跟着张岩去了演播室，乐晞也心情忐忑地跟了上去。

　　其实同声传译对她来说也是一项完全陌生的工作。但她心中明白，对她来说那个问题的回答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因为这可能就是上帝将所有门关上之后留给她的那扇小小的窗，这是她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若她有任何迟疑，必将重新坠入黑暗。

　　因此，她只能赌一把，赌她的英文资本，赌她的运气，赌她对光明的热切渴望。

　　她戴着耳机站在演播室昏暗的角落里，看着坐在对面主播台上在灯光下熠熠闪光的杨佩盈，心中忽然充满力量。她摒弃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美国总统的发言，在脑中迅速处理，寻找合适的气口，对着话筒精准地传达每一句中文翻译。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奥运赛场的平衡木上，一刻不停地跳跃、翻转，完成一个个优美的动作，台下面目模糊的观众发出嘈杂的呼声，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终于，她从平衡木上腾空跃下，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愿上帝保佑美利坚。”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伸展双臂，完美落地。她心中激动极了，简直要喊出声来。杨佩盈在对面不易察觉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站在她身后的张岩也激动不已，信号从华盛顿切走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抱住了乐晞的肩膀，只差一点就亲了上去。这女孩，简直就是上天派给她的幸运星。不过，为什么这么优秀又美丽的女孩会沦落到那个职业终结部呢？这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匆匆回去了播出线。
　　乐晞就这样一直忙到了中午，虽说她整整一个上午都滴水未进，已经差不多18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但她却并不觉得饥饿、困倦、劳累。她只感到久违的热情洋溢，心中被一股巨大的希望填满。

　　九点钟时，采访部和编辑部都已到岗，张岩曾想带她一起去吃个早餐，却被杨佩盈拦住了：“让她继续忙吧，她现在不会想休息的。”快要窒息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浮上水面，谁会想松开那根浮木呢？

　　张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女孩，默不作声地跟杨佩盈一道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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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乐晞回到公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她实在太累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了晚上九点。

　　她被客厅里室友嬉笑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张开眼，下意识地抓过手机，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信息。她迷茫地解锁手机，发现电话都是《江帆访谈》那个叫李欣怡的前辈打来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有些不安地打开微信。果然，李欣怡的对话框里，一堆情绪显而易见的信息密密麻麻地跳了出来：

　　“为什么不接电话？下午需要你接收栏目从上海传输回来的素材，收到回复！”

　　“为什么不回复？”

　　“你知道这素材有多重要吗？”

　　“素材7点钟传输，如果没有接收，你自己看着办吧！”

　　……

　　她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想要回复那些歇斯底里的信息。但她冷静了几秒钟之后，决定还是先给文件传输部的主管肖远打电话。

　　“肖老师您好，我是乐晞。”电话接通时，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我今天睡过头了，没有按时到岗。下午的时候，《江帆访谈》的李欣怡老师发微信跟我说，有重要的素材要传输…”

　　“放心，那破素材我已经接收了。”肖远不等她说完就回道，“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别听那女人危言耸听。”

　　她这才放下心来：“谢谢您。”

　　“我听说，你昨天通宵帮编辑部处理突发，一直忙到下午？”

　　“嗯。”

　　“那你今天就不用过来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没事儿，你继续睡吧。”

　　“那…谢谢您了。”乐晞感激地说。

　　挂断电话后，她又重新打开微信，回了李欣怡一句：“同事已帮忙接收。”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李欣怡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组里有这么重要的素材要传输，你居然不在岗，如果没人接收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乐晞平静地说：“素材已经接收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派你到文件传输部是让你去锻炼的，做事能不能认真一点？不要什么事都等着别人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乐晞有点头疼，耐着性子将那一大堆气急败坏的训话听完，风轻云淡地说了句：“OK，您早点休息。”

　　李欣怡登时被噎住，差点将手里的电话扔了出去。她恼火地挂了电话，看向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万方。

　　“看来，人家已经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啊。”万方嗤笑说。

　　“找到靠山了呗。”李欣怡语带讥讽地说。

　　“张岩吗？”万方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她恐怕自身都难保，还想罩别人？”

　　“她怎么了？”李欣怡顿时来了兴致，拖了把椅子在万方身边坐下，“不是说她这次应对突发有功，台里要表彰吗？”

　　万方不动声色看了眼四周，低声说：“这女人不过是采访部的主管，值夜班时碰上这么一次突发，一晚上恨不得把全台的人都骂了一遍，尤其是编辑部。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她吗？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应届毕业生会做人，姚总监和赵台早就看她不爽了。就她这种情商，要不是这几年做出了那么点成绩，早走人了。别看她现在一时风光，被上面一脚踢开是迟早的事，到时就看有多少人痛打落水狗了。”

　　“看来，某人的如意算盘也要落空了。”李欣怡幸灾乐祸地说。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且等着吧。”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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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这次突发新闻的应急小组果不其然被全台表彰。杨佩盈和张岩作为小组的领导核心自然被树立成了先进模范，工作能力被大书特书，其他参与当晚直播的成员也都获颁证书和奖金。

　　在张岩的力荐下，乐晞被重点表扬。张岩更是在表彰大会上当着领导的面将她要到了采访部，当场便与文件传输部的主管肖远郑重交接。肖远心知这姿态是做给《江帆访谈》的制片人万方看的，自然也是十分配合，立刻与张岩就乐晞的业务水平展开了热烈讨论。

　　乐晞虽然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但也不好驳了这位伯乐的面子，只能在一旁尴尬地微笑着。她感觉台下有无数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有赞赏，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她心想，那位万方制片人应该也坐在人群中吧？此刻，她会以怎样的神情注视着我呢？

　　但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么在乎。

　　她看向落地窗外，阳光那么好，到处是和煦的春光。她不由得想起了海子的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她真爱这样明媚晴朗的好天气。她也要奔向那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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