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

　　大约30多前，尼尔.波兹曼在他著名的《娱乐至死》中这样写道。那时，报纸与杂志步入式微之路，电视的黄金时代刚刚来临。

　　这位科技悲观主义的美国学者认为，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幼稚的婴儿语言，一切公共事物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的命运就在劫难逃。

　　30年后，类似讨论依旧出现在有关大众传媒现状与未来的研讨会上。眉头紧锁的传播系教授学者们痛心疾首地指出，大众传播已经进入了一个重复、无用、意义解构的时代。传统媒体和自媒体陷入一场争夺注意力的角斗，他们为了一切能带来流量的话题蜂拥而上，争相为受众提供同质化的碎片信息。这场混战带来的其中一个严重结果就是，人们从此停止了阅读。更可怕的是，话语权恰恰掌握在这群从不阅读却最有欲望和信心侃侃而谈的人手中，他们引导着舆论的方向，影响着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人生观构筑。一切严肃性的讨论被抛弃，大众在精神鸦片的麻醉下至死方休地狂欢。

　　万方翻开手中的书，读了一遍扉页上的留言，脑中思索着奥威尔与赫胥黎，虽然依旧微笑着，眼中却流露出一瞬间的迟疑。就在那一瞬间，乐晞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这位制片人并没有阅读的习惯。她与电视圈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这其实也无可厚非。电视毕竟是种快消文化，读完一本书的时间成本对他们来说显然太高了。况且，在这个知识获取变得无比便利的时代，只要你肯花九块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买到公众号写手们已经嚼烂的文艺批评，在大部分讨论中大放异彩。与这个圈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这位制片人显然是付费阅读的资深用户，并且深谙假装的艺术。

　　而乐晞却仅仅因为一句科利.多克托罗的引用，就断定这位上司会对反乌托邦和大众传媒的讨论感兴趣，因而在她的生日会上送了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并且在扉页上写下了波兹曼的那句评论。这礼物与组里那些富家女们送的香水、化妆品和护肤品简直格格不入，可笑极了。尤其是，莫露西居然送了一双Jimmy Choo的鞋子！

　　乐晞不禁暗暗后悔：拿不准女人喜欢什么，送一套圣罗兰的口红总不会出错，又何必去揣测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喜好。她为自己自作聪明的过度解读感到懊恼不已。

　　万方脸上依旧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用胳膊推了下莫露西，说：“你们也学学人家。”莫露西娇嗔地揽住了她的手腕。

　　乐晞也微笑，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就在那一瞬间，她霎时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外面。毕竟，别人家的孩子，再优秀也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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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会进展到大约一半时，乐晞觉得有些闷，便绕去了客厅旁边一个开放的小阳台。还没来得及推门，她就看见两个女孩背对她靠在阳台的护栏上抽烟。她犹豫了一下，刚要离开，就听见莫露西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送这么寒酸的礼物，还能搞得那么冠冕堂皇。”

　　“自古以来可不都是穷酸秀才最爱装清高。”回话的似乎是莫露西的小跟班谢依茹。

　　“哎，对了，前几天，我从在LSE读书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传闻。原来，她在那边的华人圈里也很有名呢，你知道他们管她叫什么吗？”

　　“什么？”谢依茹抖了抖烟灰，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处女。”

　　“哈哈哈，为什么啊？”

　　“她在那边读研时，很多富二代想睡她，可惜她从不社交，根本睡不到。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性格内向，后来才发现她居然瞒着学校偷偷去打工呢。”

　　“真的假的？”谢依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钱出什么国啊？也真是够虚荣的！”

　　乐晞感到浑身冰冷，而那两个女孩却丝毫没有察觉她站在身后的门外，依旧嘻嘻哈哈地交换着对她的评价，烟雾从她们的指缝中袅袅飘散，与夜色交融。

　　乐晞默默地回到客厅。不一会儿，莫露西和谢依茹也走了过来。眼神交汇时，她们淡定自若地与她说笑，完美无暇的妆容修饰了笑容。似乎她们关于她的那场刻薄谈话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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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生日会之后不久，万方再度对组里的工作安排做了调整。据她说，台领导现在十分重视新媒体推广，《江帆访谈》也要行动起来，现在组里需要一些新人协助开展这项工作，同时也要配合每天的节目内容去做一些街采，时不时会有出镜的机会。说完这话时，她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女孩，随意地说：“那就露西吧。”莫露西脸上顿时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乐晞也被委派了一件看似十分重要的工作任务：邀请下月参加博鳌论坛的重量级嘉宾来节目做客。她当时虽然应了下来，却着实有些头痛：她一个刚毕业的新人，能有什么社会资源？居然让她来邀请重量级嘉宾，制片人也真是看得起她。

　　果不其然，乐晞连续发了几天的邮件都一无所获。正当她想放弃时，突然想到了冯知予：这位老友在一线奔波采访多年，想必总会认识一些业界大佬吧。

　　就这样，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冯知予帮忙，居然真的结识了一位不得了的行业精英。据冯知予说，这位文茵女士是一家风投公司的管理合伙人，她在投融圈里可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号称京圈一半的投资项目都有她的身影，经手过数十亿美元的投资，平时的商务会面都是按分钟计时的，请她喝茶的创始人从CBD排到了金融街。

　　乐晞与这位业界传奇的会面，被冯知予安排在了一个周六的下午。她心中惶恐，见面这天，早早地便来到了约定的咖啡店。文茵却姗姗来迟，乐晞与冯知予等了接近半个小时，那位大佬才终于露面。

　　乐晞看着她远远地走过来，惊得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在她的想象中，文茵这种身份的人，应该是衣着考究，妆容精致，带着名牌腕表和大号太阳镜，气场和光环强大到令人不敢直视。然而向她走来的这位大姐，却留着简单的短发，素面朝天，头上带着一顶怪异的渔夫帽，身上则是随意的polo衫、休闲裤、运动鞋。

　　“等很久了吗？”文茵爽朗地笑着，在乐晞和冯知予对面坐了下来。她笑的时候眼角绽开几道鱼尾纹，鼻梁和脸颊上的雀斑也跟着跳动起来。

　　“不会。”乐晞连忙说。

　　“怎么才来啊？”冯知予有些不满。

　　“有事耽搁了。”文茵不紧不慢地说。

　　“您是刚跟客户打完高尔夫吧？”乐晞小心翼翼地问说。

　　“啊，没有，这么穿比较舒服。”

　　冯知予差点把咖啡喷了出来。

　　“你是不是又跟别人胡说了？”文茵瞪了她一眼，忙向乐晞解释说，“我没她说的那么牛啊。”

　　“你已经够牛了。”冯知予向她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文茵不理会她，继续对乐晞说：“倒是有些嘉宾资源可以介绍给你。我听知予说过博鳌的事了。”

　　乐晞连忙道谢。

　　文茵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和一包烟，问说：“可以抽烟吗？”

　　“别了吧，她不抽烟。”冯知予看了眼乐晞说。

　　乐晞忙说：“我没关系，您尽管抽。”

　　乐晞听冯知予说过，她与文茵是在一个戒烟互助小组认识的，结果这两人最后不仅没有成功戒烟，反而聊成了烟友。想必文茵烟瘾是挺大的，乐晞因此还特地选了室外的餐桌。

　　文茵也没客气，兀自点烟抽了起来。冯知予在一旁瞪了她一眼。

　　这时，服务生将甜点端了上来。乐晞把甜品和纸巾依次分给文茵和冯知予，端起自己的甜点盘，拈起盘子里的细勺，微仰下巴吃了一小口蛋糕，随后便放下盘子，用餐巾纸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文茵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抽着烟，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乐晞突然有些不自在。

　　“你看看人家，多优雅！”文茵看着在一旁大口吃着蛋糕的冯知予，突然间大笑起来。

　　冯知予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乐晞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秒，感觉那道无形的墙又隔在了她的面前。她明白，这位文女士大概已经将她当成了做作的花瓶。不过她也不恼，仍旧带着谦恭的笑容对文茵说道：

　　“文茵姐这么年轻就已经站在了行业顶峰，您是怎么做到的呢？感觉创投圈好高深啊。”乐晞深知，有时假装单纯无知，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反而更能满足对话者的优越感和虚荣心，那自己何不迎合她的偏见继续演下去呢。

　　果然，文茵以一种嗤之以鼻的语气说：“这圈子也就那样吧。”随后，她掐灭了烟，就互联网、新零售和企业转型做了大约15分钟的演讲。冯知予一面吃东西，一面打断她反驳几句。乐晞却全程以崇拜的姿态认真聆听。

　　随后，这位口若悬河的文女士又聊起行业内幕、职业瓶颈。她重新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翘起二郎腿，嗓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很显然，她十分痛恨这个圈子里的性别歧视，以及资本对女性的不友好，但同时她又鄙视“某些一路睡上去的女人”。在她透露的行业内幕里，债券圈子里每年都会招募一些年轻的女性，她们容貌靓丽，身材窈窕，甚至有很多读过名校MBA，但这些新鲜的血液却仅仅被当作性|交易的筹码来使用。她谈论这些坊间轶事时眉飞色舞，细节栩栩如生，仿若当时她就在现场一样。乐晞看着她唾沫飞扬的样子，莫名有种被油腻中年男人冒犯的感觉。

　　文女士谈起暴风、乐视、贾跃亭，则会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被套牢的投资者和股民，因为“他们居然认为贾跃亭是个有情怀的企业家，值得追随。这年头，情怀都已经被放在市场上批量出售了，只有傻逼才相信情怀！”她大笑的时候，架在二郎腿上的手也跟着晃动起来，烟灰被抖落在乐晞的手包上。

　　乐晞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起身说：“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不过，她很快就回到了桌上。大约五分钟后，手机铃声响起，乐晞快速接起来，说了句“我马上就来”便挂断了。

　　“不好意思啊，工作上的事，我必须要走了。”乐晞一脸歉意地说，“今天真的很高兴见到文茵姐，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约。知予，你再陪一下文茵姐吧。”

　　文茵微笑道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回头对冯知予说：“她刚刚是去洗手间设置了一个闹钟吗？”

　　“很显然是。”冯知予哭笑不得。

　　“看来她不怎么喜欢我啊。”文茵将烟头按在了烟灰缸里。

　　“这不很正常吗？”冯知予白了她一眼，“你是我见过最直男癌的女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么装的女孩。”文茵撇了撇嘴，“你怎么会跟她成为朋友啊？”

　　“喂，你不要人家一走就说人家坏话好吗？”冯知予无奈地说，“你跟她熟了的话会发现，她其实挺好的。”

　　文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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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这次会面因为彼此都看不顺眼而不欢而散，但幸而这位文女士举荐了几位不错的嘉宾，乐晞总算顺利在制片人万方那里交了差。那时，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安稳地度过三个月的轮岗试用期，而后顺其自然地迈上更高的台阶，却并未料到，一场暴风雨正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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