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炸鸡和薯条的味道隔着两张办公桌飘了过来，乐晞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快。

　　她回国之后再也没有吃过麦当劳之类的西式快餐，劣质咖啡和汉堡总让她想起那段在伦敦挨饿受冻的日子。其实她在英国的大部分时间生活费都十分拮据，却又不忍心告诉母亲，只好瞒着学校偷偷去打工。每次一拿到工资她都会去快餐店买汉堡和咖啡——这类垃圾食品总归是比较便宜，而且又容易饱腹。饥饿时汉堡和咖啡的味道太为深刻，深入骨髓，以至于她关于这种味道的回忆里总带有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那个叫朱蒲的女孩，无意间瞥见乐晞一闪而过的表情，却错误地解读了她的情绪，连忙起身将炸鸡递给乐晞，说：“小晞你要不要吃？”

　　乐晞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说：“我不吃这个，谢谢。”

　　她身后几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幸灾乐祸地说：“这种热量炸弹你也敢推给她，她像是那种不在意自己身材的人吗？”

　　朱蒲讪讪地笑了笑。

　　一个女孩将手搭在乐晞肩上，说：“小晞，我们要点Blue Frog的外卖，你要不要一起？”

　　乐晞对她们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不用了。”她不喜欢吃快餐，但也绝不想花接近两百块人民币买一份羽衣甘蓝沙拉和苦瓜汁。

　　这帮女孩刚入职的时候也曾结伴去台里的餐厅吃过自助餐。虽然那些食物对骨瘦如材的她们来说太过油腻，她们通常只会吃两口而已，不过落地窗外的繁华风景短暂地满足了她们在朋友圈里的虚荣心，她们对于揶揄每次都狼吞虎咽地将盘子里的那堆肉吃得精光的朱蒲也乐此不疲。但这点乐趣并不足以抵消她们对餐厅里那股令人不悦的味道的厌恶，她们很快腻了。

　　“我吃这个就够了。”乐晞晃了晃手中的苹果。为了避免在这种时刻站队，她晚餐只吃自己带的水果。

　　“哇塞，我说你也太自律了吧。”那个叫何美琪的女孩表情夸张地说，“你已经够瘦了，不用再减肥啦！”

　　乐晞笑笑：“你误会了，我肠胃不好，晚上吃太多会睡不好。”

　　何美琪耸了耸肩，转身问起其他女孩的意见。

　　乐晞入职的第二周，就发现自己正在轮岗的节目组处处都是杨佩盈所说的小圈子，这个位于十楼的办公室里每天都是风起云涌。

　　在这个大部分都是女员工的群体中，固定员工、轮岗新人和实习生之间有着天然的界线，主持人江帆更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位在电视圈纵横二十多年的资深花旦是资讯台的王牌主持之一，专业功底自然没话说，但却似乎少了一些决断力。兴许是出于对栏目内容质量的高要求，江帆十分迷信知名专家观点，对团队成员尤其是新人的能力却有一种骨子里的不信任，当众给下属下马威是常有的事。有时一篇采访稿交上去，江主播经常看也不看就提出一番修改意见，要么是指称稿子里缺乏专家观点，要么是问题主次不分，要么是框架结构有问题，仿佛一篇稿子不修改四五遍就不配入她的眼。

　　每天节目直播结束后还有一个总结环节，说是总结，其实就是一帮人围着主持人卖力吹捧。乐晞明白，这种以一个人为核心的团队大都如此，因而基本从不凑热闹也不乱嚼舌根。

　　主持人之外，固定员工和新人也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里还有着更多的小圈子。

　　比如新人中有一些家境优渥相貌不俗的留学生，相似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让她们迅速向彼此靠拢，组建起自己的派系，她们一起工作、就餐、社交，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有着共同的立场，对职业未来也有着相同的规划。为首的女孩子叫莫露西，是UCL的传媒硕士，样貌美艳出众，为人也聪明伶俐，是最受组里前辈们欢迎的新人，也是那个小圈子里的其他女孩儿效仿和逢迎的对象。

　　其他几个相貌、家庭、教育背景都十分普通、无法挤进莫露西圈子的女孩儿，则一道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小团体，在一些问题上共同进退。

　　新人里还有两个长相土气的男生，虽说是国内名校毕业，但性格实在无聊，作为男性毫无魅力可言，基本上莫露西那样的女生永远不会都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委实微妙。他们二人平时虽说会结伴而行，在餐厅和咖啡卡座谈论莫露西和她的小姐妹们的闲话，认为这种女人肤浅而虚荣，在思想高度和深度上完全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但当这些女孩向他们撒娇示好，央求他们下楼帮忙取快递和外卖，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闲差，或者需要他们处理一些棘手的技术问题时，这两人又会立马将彼此当做空气，争先恐后地为他们口中肤浅虚荣的花瓶女身先士卒。莫露西和姐妹们从心底瞧不起他们，但又享受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的感觉。

　　而那个叫朱蒲的女孩儿，因为体态丰硕，其貌不扬，又不是名校毕业，社交能力也有些笨拙，很快就被排挤到了食物链的底端。就在莫露西她们开始在前辈的指导下编译新闻稿、为主持人写采访提纲、预约节目嘉宾的时候，她的工作内容却依旧是千篇一律的视频画面编辑。这种差别对待太过于明显，以至于组里的实习生都开始轻慢她，疏远她，在背后以轻蔑的态度议论她，近来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了。每每此时，乐晞都会感慨，这圈子真是太现实了，就连这些还没毕业的传媒系学生首先在这里学习到的都不是专业技能，而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但她也并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LSE硕士的头衔，在职场上为她带来不少便利，不仅前辈们高看她一眼，莫露西她们也想当然地将她视作同类人，她们乐意与她为伍，同她在工作上相互帮扶照料，在咖啡厅里同她讨论当下的流行趋势和时尚单品。她虽然尽量避免与她们走得过近，却也从未向她们澄清这个天大的误解。她们当然不知道她的Gucci手包和Roger Vivier鞋子是她唯一的两件奢侈品——去年冬天，她因为参了与导师的研究项目，每月有了可观的进账，便趁着Boxing Day（英国的折扣季）去牛津街为自己和母亲买了些礼物。

　　而对于朱蒲的邀约，她十有八九会拒绝。她有时觉得自己是这场职场冷暴力的同谋，但又并不觉得有多么愧疚。她又不是什么救世主和守护神，本质上来说她与朱蒲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过是个还未在寰宇站稳脚跟、前程未卜的职场新人。况且，她对这女孩儿也说不上喜欢，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她去冒险打破组织的平衡——尤其当她本人还是组织受益者的时候。

　　只有一次，她见其他的同事都出去吃晚餐了，朱蒲却仍旧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编辑视频画面，便随口问了她一句为什么不去吃饭。

　　不料，朱蒲却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出口，摘下耳机向她抱怨说：“我手上还有一大堆片子没剪完呢！没办法啊，这种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做，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主又肯不做。”

　　乐晞见有两个前辈从茶水间走了出来，便好意提醒她：“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吧。”然而朱蒲却依旧喋喋不休，乐晞只好无奈地离开了。

　　果然，这些话只隔了一天就传到了莫露西的耳中。

　　第二天，朱蒲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莫露西就怒气冲冲朝她走了过去：“我说朱蒲，你有没有搞错啊？当时是你自己说英文不好，也不擅长写稿，只能剪剪片子，所以我们才好意承担了写稿的工作，只让你剪片子，而且这都是领导事先分配好的，你要是对领导的安排有意见，就去跟领导提啊，在背后说什么闲话！”

　　这一阵连珠炮噎得朱蒲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般地冲乐晞来了一句：“乐晞你为什么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乐晞愣了一下，无奈地说：“你误会了…”

　　“你自己敢在办公室里满嘴跑回车，还怕别人传话吗？”莫露西仍旧在一旁不依不饶。

　　“就是，明明是你先在背后说我们坏话吧。”莫露西的一个小跟班谢依茹也附和说。

　　“你…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吗？”朱蒲涨得满脸通红。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一个叫李欣怡的前辈连忙上面拉了拉莫露西的手臂，说：“好了，都别说了，多大点事！先回去工作，一会儿制片人过来找你们谈话。”

　　乐晞看了她一眼，想起昨天从茶水间出来的正是她与另外一个叫余婧的前辈，她顿时对一切了然于心，但她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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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帆访谈》的制片人万方今年三十五岁，除了主持人江帆，她算是这个栏目组里资历最老的员工了。在台里十年沉浮，打磨历练，她早已对职场的人际关系熟练老道，因此她在收到李欣怡的信息之后，特地等了一个小时才慢吞吞地来到办公室——既是为了让不懂事的新人有足够的时间自我反思，也为消磨她们的气性。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万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头也不抬地说。她虽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示意李欣怡在所有人面前又说了一遍。

　　“就为这么点事吵得面红耳赤，你们是不是觉得工作不够多啊？”万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个新人说，“而且我们栏目跟其他三个栏目组共用这层楼的办公室，你们这么当众撕破脸不是给栏目抹黑吗？还是说你们觉得现在不过是在轮岗，我们的节目形象跟你们都无关啊？”

　　莫露西连忙说：“不是的，万老师。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有些人对您的工作安排有意见，还在背后中伤我们！”

　　“莫露西你不要信口胡说！”朱蒲的脸又红了起来。

　　“行了，知道了。”万方打断二人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直播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看来准备工作都做得很好了是吧？”

　　两人顿时语塞。

　　万方瞟了眼二人的脸色，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知道你们个个心高气傲，都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也要注意团结是不是？当然，多熟悉一下组里的各个工种也是好事，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朱蒲开始学习写采访提纲，乐晞和露西稿子写得很好，可以指导一下朱蒲。”

　　朱蒲顿时面露惊喜，莫露西与她的小姐妹们却面面相觑。乐晞心想：这位制片人不到十分钟就将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虽是各打五十大板，却又保全了所有人的颜面，真是厉害。

　　“马上要直播了，我就不多说了。做新闻的，有心气是好事。但你们终究还是太年轻，眼界太狭隘了。我在这里有一句话要送给所有的新人，希望你们今天下班回去之后，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行业以及你们的未来：‘铁匠在啤酒中撒下眼泪，悲叹自己没有办法在铁路时代卖马蹄，但是这并不会使他们的马蹄更受欢迎。那些学习变成机械师的铁匠才会保住自己的饭碗。’”

　　乐晞隐隐记得这似乎是一个加拿大科幻作家某部小说里的一句话，她惊讶于电视行业里竟还有人在读书这个事实，而且是如此冷门的书，倒是对这位制片人多了几分佩服。

　　那边莫露西却窝了一肚子火，一直到下班都觉得难以释怀。几个小姐妹随她走进电梯，她见朱蒲也要跟过来了，抬手就按下了关门键，恨恨地说：“丑人多作怪。”

　　谢依茹连忙安慰她说：“反正我们在这个组里也待不了很久，露西，你不要让那个猪扒女影响你的心情。”

　　“就是，以后我们都是要做主播的，不要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何美琪和另外一个女生也附和说。

　　“我倒要看看她能写出什么稿子！”莫露西咬牙切齿地说。

　　乐晞自始至终都站在她们身边一言不发。莫露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笑说：“乐晞啊，你看我们几个人里，也就你跟她比较熟了，万老师也十分肯定你的写稿能力，所以呢，以后还是你来指导她写稿吧。”

　　乐晞勉强笑笑，说：“好。”

　　虽然她对于指导朱蒲这件事一开始有些迟疑，但好在这女孩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迟钝，很多事情一点就通，而且莫露西也没再找过她麻烦，这一周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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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傍晚，乐晞搭地铁来到三里屯，刚走出呼家楼站，就见冯知予风风火火地向她跑来，一头撞进她怀里跟她来了个熊抱。这天早上，乐晞还没睡醒就接到了这位老友的电话：“老娘终于回北京了，晚上三里屯走起！”

　　两人依旧来到那家叫Moonshine的酒吧。当年她们在传媒学院读书时就经常来这里喝酒，这些年来，酒吧早已易主，酒保也已换了好几轮。但无论酒的味道如何变化，她们都不曾换过相约之地，就好像这间酒吧也早已变成她们的友情和青春岁月的一部分。

　　冯知予点了杯莫斯科骡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将铜杯“啪”地一声放回桌上：“擦，又换酒保了。”
　　乐晞依旧点了金汤力，口感与冰水并无太大差别。

　　两人吐槽了一下酒水。乐晞问起冯知予在贵州驻站的经历，她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愤懑不平的神情：“妈的，姚总监真是只老狐狸！”乐晞意识到她说的是其中一位频道总监姚景昕。

　　“一开始说是出差，把我骗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后来出差结束了，又说那边缺人手，新人还没到岗，所以让我留下来援助。我问要援助多久，他说三周。结果三周又三周，转眼三个月都过去了。要不是我们张岩老大拼命保我，我怕是回不来了。”

　　乐晞笑得前仰后合，冯知予嗔怒地瞪了她一眼：“你还笑，你不知道我在那边有多惨！每天基本就是跟着摄像去拍彝族阿嬷喂猪做饭、小学生上课这些事。有个村的村支书天天给我介绍对象，站里的一个摄像也打我主意，说要每天送我一朵花，可是你知道他送的啥吗？油菜花！我好歹也是采访部的精兵，没想到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该不会是得罪了哪位大佬吧？”乐晞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我这种常年跑一线的，跟大佬有哪门子交集？估计就是老姚看我不顺眼吧，毕竟我又不会拍马屁，也不喜欢写业配稿。”冯知予话锋一转，说：“怎么一直在说我，你近来怎么样？已经对台里很熟悉了吧。”

　　乐晞摇了摇头：“也谈不上，我入职也不过才两周，就跟杨佩盈聊过一次，目前在《江帆访谈》轮岗。”

　　“江帆啊。”冯知予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位角儿，你千万要小心，不要得罪她。”

　　“感觉她挺专业的啊，虽然对稿子质量要求比较高，但基本都是就事论事。”乐晞说。

　　“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位江姐当年做新闻主播时，可是在直播中通过耳机把编导骂哭过。虽说现在脾气收敛了很多，可也绝不是善茬，你还是小心处事为妙。还有你们办公室里隔壁栏目组的主持人周慧言可是她的死对头，没事不要乱搭话。”冯知予说。

　　乐晞有些惊讶：“居然有这么多隐情！”

　　“这算什么？”冯知予神秘一笑，“男主播也是一样。唐伯达和祝九歌你都认识吧？”

　　乐晞点点头：“都是台柱子级别的前辈，一位是新闻调查的权威，一位是财经报道的标杆。”

　　“没错，虽说我们资讯频道的播音部向来是阴盛阳衰，但这两位的地位可是无人能撼动，连杨佩盈、江帆、周慧言都不敢得罪他们。不过，你知道这两位大佬彼此连微信都没加吗？据说还当着老台长的面吵过架。”

　　“真的假的？”乐晞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电视台里大都如此吧，其他频道也净是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只不过都没有资讯频道受重视就是了。你现在就安心轮岗，低调一点不要惹事，等到去了播音部，才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

　　“还好有你可以提点我。”乐晞叹了口气，“我才来了不过两周，已经觉得每天都像宫斗剧了，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第几集。”

　　“安啦，你这种双商肯定是宫斗冠军，我看好你。”冯知予向她比了个赞，“我们这些御前侍卫就不参与斗争了。”

　　乐晞斜了她一眼，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示意酒保帮她重新调一杯。冯知予则换了一杯曼哈顿。

　　“但我觉得你应该早一点来的。”冯知予向后倚在沙发背上，用手拢了拢头发，说，“其实毕业后你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研我挺意外的，那时你为什么没来寰宇呢？以你的才华和容貌，进入电视圈应该很容易吧。”

　　“也许...是因为自卑吧。”

　　“别开玩笑了。”

　　“真的。”乐晞自嘲道，“这件事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其实大四那年寰宇校招，我最后一轮面试没有通过。”

　　冯知予一时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虽然她当年在寰宇的校招中也落榜了，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位专业成绩第一、大三就拿到主持人新人大奖的同班同学竟然也会被拒之门外。

　　“当时进入最后一轮面试的候选人中，我是唯一没有留学经历的，面试官也很明确地告诉我，他们更青睐国际化的人才，我的自信心在那个时候一下子被摧毁了，那些同龄女孩的人生经历和家世，也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大四下学期拿到的offer我都不是很喜欢，试用期还没过就辞职了。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要想走的更远，我首先需要一个更高的起点。所以我回家跟我妈商量了一下，她也支持我的决定。后来，我就开始专心准备雅思考试、申请学校，顺利地去了英国，顺利地拿到了学位。因为这两年的经历，当我重新站在那些面试官眼前时，我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不同了。有些讽刺，但我对此无计可施。”

　　“现实就是这样，挺无奈的。”冯知予长叹道，“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在英国的工作也不错啊。”

　　“我放心不下我妈。”

　　冯知予没有再问下去，举起酒杯跟乐晞碰了一下。

　　“那你呢？”乐晞放下酒杯，问说，“你是怎么来的寰宇？”

　　“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呗，我又没有你那么出众的才貌。”冯知予笑说，“当年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地方台，再苦再累都咬紧牙关，冲在第一线，慢慢在圈里混出了点知名度。去年采访两会时，我在一场部长记者会上抢到了提问的机会，因为没有把这个机会让给台里的一个花瓶主播，会后被她当众骂的狗血淋头，那话别提有多难听了。当时张岩姐就在我边儿上，她什么都没说，等那女人走了之后，过来跟我交换了微信。后来我们喝了一次酒，她就把我挖过来了。”

　　“这么说，她也算是你的伯乐了。”

　　“嗯，伯乐，恩师，我真的特别感激她。我当时入职时就暗暗发誓，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一定要为她争一口气。”

　　“你现在也算是为她争气了。”

　　“我还差得远呢。”冯知予苦笑说，“我如果够强大，就不会这么容易被人拿捏，发配到贵州去了。”
　　“急什么，我们还年轻。”

　　“但有时我觉得，不管爬得再高，玻璃天花板都会在那里。毕竟今日不同往昔，现在的寰宇跟以前早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冯知予笑说：“杨佩盈没跟你说？”

　　“她应该不会跟我说这些。”

　　冯知予点点头，继续说：“这家公司的创始人赵启良老爷子现在基本退休了，常年住在国外。他们家的地产、投资之类的项目现在由他跟前妻的女儿傅青岚在打理，传媒业务完全在他长子赵斯辰的把持之下。这位赵公子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上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乐晞摇了摇头。

　　“不是节目改版，不是部门整合，而是办了一个亚太小姐选美大赛！选美大赛，你敢相信吗？现在我们台里那些年轻的美女主播大部分都是从那个大赛里选出来的。你知道大家私下里怎么说吗？赵斯辰他妈的就是在假公济私为自己选情人。”

　　“怎么会这样？”乐晞惊讶道，“赵老爷子是务实派，当年创建寰宇时可是以新闻立台的，怎么会允许他这么胡乱行事？”

　　“美女主播刺激了收视率呗。”冯知予不屑地哼了一声，“寰宇还有一位执行副总裁顾天朗，似乎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在台里没有实权又总是明哲保身。”

　　就在冯知予痛骂世风日下，道德崩坏时，乐晞忽然想起某个下午，她在32楼的咖啡厅小憩，几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大步经过长廊，她记得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即便在那几个最有权势的男人中间也是最显眼的。她似乎与他有过短暂的视线交汇，而今却已全然忘记他的形象，那男人在她脑海中只剩一张表情模糊的脸。

　　她正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形象，冯知予冷不丁地说了句：“说起来，你跟杨佩盈能走那么近，其实我挺意外的。”

　　“为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台里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素颜的样子，包括化妆师。哪怕是遇上突发新闻，她被临时叫去台里播报，她出现时脸上也一定是带妆的。她从不吃晚餐，每天计算着卡路里进食，周末雷打不动地去健身、跑步。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女人简直太可怕了，你一定要小心她。”乐晞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又点了几杯龙舌兰shot，一直喝到午夜才从酒吧离开。凌晨一点的三里屯依旧车水马龙，喧嚣不止。两人醉醺醺地站在马路边等车，冯知予仰起脸来，看见城市的夜空苍茫空洞，没有月亮和星光。她抬手遮住路灯刺目的光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已经这么努力了，会发光吧？”

　　“嗯，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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