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转眼到了三月中，春意渐浓，日子平淡得毫无新意，乐晞却感到十分安心。上次万方的生日会之后，她暗自下了决心：在轮岗试用期结束之前，她要尽量保持低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追随主流，绝不再让自己成为话题中心。初入职场，尤其是在这种百花争艳的圈子里，明哲保身总好过毕露锋芒。但尽管如此，她有时还是会被牵扯进某些无谓的纷争。

　　这事源于朱蒲接到的一项重要工作。上周的组会快要结束时，万方突然说，当红演员李嘉铭近日被任命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亲善大使，栏目想借此机会采访他，由朱蒲全权负责对接工作及采访内容。

　　其他几个轮岗的女孩子都觉得惊讶极了，因为这件事怎么想都十分可疑。于是，她们开始在咖啡厅和茶水间窃窃私语，交换情报，终于弄明白这件事的原委——据说，朱蒲趁三八妇女节给制片人送了一只Apple Watch. 女孩们白眼快要翻到了天上，纷纷骂朱蒲心机女，全然忘记自己在制片人生日会上卖力巴结的样子。乐晞心想，人们对自己总是比较宽容，她们送几千块的鞋子和化妆品就无可厚非，别人做同样的事情却是可耻的。

　　女孩们又想从乐晞那里得到关于这件事更多的内幕，毕竟，新人里也就只有她跟朱蒲有些接触了。乐晞无奈坦言，自己对朱蒲并不了解。她们于是又将矛头转向她，私下里骂她为人虚伪。乐晞对此心知肚明，但依旧与她们寒暄说笑，维持表面的友好。而朱蒲对这些暗流涌动却毫不知情，一心只想好好把握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在其他女孩面前扬眉吐气。

　　栏目组计划采访的这位李嘉铭，90年代末便已进入娱乐圈里，本已沉寂多年，去年却因为一部热播电视剧迅速翻红，一时间火遍全国，不仅广告邀约和各类通告接踵而来，今年更是因为长期投身公益活动，成为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亲善大使。但这位公众形象近乎完美的艺人身上其实也有软肋——李嘉铭前两年与妻子离婚之后，一直在争取女儿的抚养权，官司打了两年还僵持不下。自从李嘉铭爆火之后，很多媒体开始借机炒作此事，经纪公司颇为头痛。朱蒲前期与他们沟通时，李嘉铭的经纪人也特别强调，采访中不要涉及私人问题。

　　朱蒲拿捏不准采访的尺度，只好去问万方。孰料万方只回了一句：“这些你自己衡量就可以了。”因为，这件事远没有朱蒲想象的那么重要，当下台里最大的新闻，当属新来的午间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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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引发全台轰动的美女主播名叫周思曈，号称拥有千年难遇的美貌，在本届亚太小姐大赛中力压群芳，一举夺冠，仅仅过了一周就被赵斯辰总裁带来寰宇，提拔做了午间新闻主播。之后赵总出席大大小小的活动，周思曈也都陪伴在侧，一时间在台内外出尽风头。

　　当然，这些都是乐晞从组里的同事那里听说的——这位周大美女在拿下午间档的同时，自然也占据了台里所有的八卦话题。乐晞看过她的新闻播报，从科班角度来评价，实在称不上出色：她声音条件不算很好，普通话也有待提高，最要命的是，因为对新闻话题的陌生，她的语气、停顿都十分生硬。但她唯独美得无可挑剔，即便是最刻薄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貌美。

　　这位美人自然迅速成为了赵总裁心头的朱砂痣，其他的万紫千红都被衬托成了蚊子血。不嫉妒当然是不可能的，聚光灯下，但凡有一点姿色的女人，都不会甘心做他人的绿叶。她们面上虽然以前辈自居，摆出关爱后辈的姿态来博取总裁好感，背后却少不了闲言冷语、蜚短流长。

　　组里的女孩子们自然也不例外，她们对这种因为被总裁看上就一步登天的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盯着电视屏幕里那张完美的脸，酸溜溜地说：“她这脸也太假了，一看就是整过了。”

　　这天中午，正当女孩儿们围坐在办公桌前边看午间新闻边咬耳朵时，栏目主持人江帆突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制片人万方和那个叫李欣怡的前辈。女孩儿们顿时有些惊慌，急忙散开。

　　江帆瞟了眼电视屏幕，一边翻着手里的文件，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这么美，应该放在晚间黄金时段啊，做午间主播多可惜。”

　　万方心知她因为这花瓶主播上位心中不忿，看着屏幕微笑说：“人是漂亮，就是播音方面嘛，还有待磨炼。”

　　李心怡连忙接上：“是有一点，嗯…需要我们帆姐指导一下。”

　　“我哪儿指导的了啊。”江帆头也没抬，将文件扔在桌上，说，“再说，有美貌就足够了，其他的也没必要。”

　　李欣怡还想说什么，被万方瞪了一眼，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后，两人便以去吃午饭为由离开了办公室。

　　坐在不远处的朱蒲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突然想起李嘉铭专访的事，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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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问题这么平淡啊？谁要听他讲半个小时儿童基金会的事啊？”万方扫了一眼手里的提纲，有些不满地说，“为什么不把他女儿的问题加上？”

　　乐晞下意识地放下了筷子。刚才她在餐厅吃午餐，恰好遇见万方她们，便过去与她们拼桌，不料他们一坐下就聊起了工作，她在一边吃得别提有多尴尬了。

　　“是这样的，万老师。”朱蒲解释道，“李嘉铭的经纪人说，采访不能涉及隐私问题。”先前她思来想去不想冒险，最终还是提交了一份比较保守的采访提纲。

　　“可是你这问题都没什么亮点啊，怎么吸引流量？”

　　朱蒲有些尴尬：“江帆姐一直走的是知性的路线，不问八卦问题也可以吧？而且我们毕竟是一个时评栏目…”

　　“这怎么是八卦呢？”李欣怡说，“他女儿的事众人皆知，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再说，这事不也能跟儿童基金会扯上关系吗？他女儿不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吗？那你就可以问：他一直宣扬保护儿童，他是怎么保护他女儿的呢？”

　　“对啊，这才是我们应该问的问题，要有锐度！”万方表示同意。

　　“可是李嘉铭的经纪人说他不想谈女儿…”

　　“你别老是一口一个经纪人好吗？”万方皱起眉头，说，“你又不是为他们工作的。你要记住，朱蒲，我们作为采访者，不要被嘉宾牵着鼻子走。这是我们的节目，从来就没有一个嘉宾有权决定我们要问什么，要说什么！”

　　“对啊，说句不好听的，他一个娱乐圈的，有什么权利为我们设置口径？”李欣怡说。

　　朱蒲似乎被二人震住，嗫嚅道：“好…那我回去把问题加上吧…”

　　乐晞在一旁若有所思。她明白，而今周思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万方和李欣怡二人也是想为自己栏目的主持人争夺一些注意力。她隐隐觉得这种做法有些不妥，但她什么都没说。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改动，酿成了一起灾难级的播出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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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采访，其实一开始没有任何异常。倒计时钟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演播室里的谈话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节奏。这天是李欣怡担任播出线导演，她看着控制台对面屏幕里江帆脸上的假笑，打了个哈欠，小声同坐在一旁的万方咕哝了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切入正题啊？”

　　万方笑了笑。她身后，乐晞和几个同事也颇有些百无聊赖。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江帆捏了一下手中的稿子，下定决心似的抛出了那个预谋已久的问题：“我们谈一下您的家庭吧。”

　　导播间里，所有的人都被这句话惊醒，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屏幕上，李嘉铭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江帆却熟视无睹地继续问了下去：“您在一些关于儿童保护的演讲中曾多次说过，我们要让孩子们健康快乐的成长，要给他们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我们现在看到，您的女儿正在被媒体不断地曝光，她的照片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八卦杂志上，您是否会觉得困扰呢？”

　　李嘉铭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觉得很困扰，所以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江帆却依然穷追不舍：“觉得困扰是因为，您的成名也将她推到了公众面前？”乐晞下意识地朝万方和李欣怡看去——她们不动声色地击了一下掌，眼睛里散发出兴奋的光芒。

　　“不，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媒体一定要掘地三尺骚扰我的家人？”李嘉铭的声音愈发的冰冷。

　　“作为名人，作为公众人物，本身就要牺牲一些私人空间不是吗？”

　　“可名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是吗？”李嘉铭重重地将双手放在了面前的桌上。导播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乐晞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我相信大多数人也只是关心您的女儿。”江帆微笑说。

　　“她很好，就不劳你们关心了。”李嘉铭说。

　　导播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问万方：“要不要进广告？”

　　万方犹豫了一下，说：“再等等。”

　　“所以她身体已经没问题了是吗？现在孩子的母亲…”

　　“我女儿怎么样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李嘉铭终于怒不可遏。

　　万方死死地盯着屏幕，心里突然有些慌，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决定再继续观望一下。演播室里的江帆显然也有些尴尬：“李先生，让我们理性地讨论这个话题…”

　　“还怎么讨论啊！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红，就不敢在直播中随意发火啊？”李嘉铭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我在前期沟通中已经说的很明白，我不想回答任何关于我女儿的问题！你们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吗？！”

　　江帆也窘迫地站起来，对着镜头做了个手势，万方见状，急忙对导播大喊：“切走切走！”

　　导播手忙脚乱地切进广告，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广告曲响起前，屏幕里的李嘉铭已经一把扯掉麦克风摔在了地上：“以后，我不会再接受你们电视台的任何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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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的节目就这样仓促收场，因为采访时长不够，又没有备播，频道不得不开天窗，提前进入了下一档节目。

　　江帆自然大发雷霆，从演播室走出来的时候，她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这他妈谁写的词儿！”
　　朱蒲简直要吓怕了胆，战战兢兢地说：“江老师，对不起，我…”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万方就连忙上前说道：“朱蒲是新人，没有经验，您消消气。”朱蒲顿时愣在一旁。

　　江帆继续骂道：“这他妈谁招来的！她没有经验，你们也没有吗？我们栏目一直是组长、主编、制片人三重审稿，问题单你们都没看过吗？刚才你们在导播间看不见演播室里什么情况吗？整整一分钟不切走，非要看着我出丑！”

　　万方脸上一副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却还是忍气吞声地劝道：“我们去办公室说吧，这里人太多了，还有很多外人。”

　　江帆看了眼万方身后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的编导和技术人员，依旧没压住火：“我从业20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丢脸过！”

　　乐晞与其他新人一起低头站在噤若寒蝉的人群里，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心想，这位从业20年的前辈，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可怕极了，从业20年最大的好处，可能是没有人会当面质疑她为何在直播中连应该问什么问题都无法判断。

　　“你们考虑过我的公众形象吗？你们考虑过对节目的影响吗？不想干都别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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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江帆和她的栏目在台里名声大噪，虽然是以一种不怎么光彩的方式。频道总监姚景昕第二天就召集全组开会，当时是早上9点，所有人都是一副沉重的表情，江帆和万方眼底重重的黑眼圈，显然昨晚没怎么睡。

　　“你们栏目这次可真是出名了啊，都冲到微博热搜榜第一了。”姚景昕似笑非笑地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江帆面色严峻地说：“姚总监也不用讽刺我们了，我知道台领导的意思。这次播出事故的确是我们栏目的重大失误，我今天话放这里了，这件事背后的责任人谁也跑不了，该罚罚，该辞退辞退，全凭领导发落！”说完，她便看向了万方。

　　万方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没有人听明白她说了什么，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到她的身上。她随后又清了清嗓子，几乎艰难地开口说道：“这件事，我难辞其咎。”

　　会议室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我不该让一个入职才一个月，还在轮岗试用期的新人负责这么重要的工作，我更不应该不亲自审查她的采访提纲。朱蒲是组里公认最优秀的新人，是我过分信任她了。这次的确是我用人不当，审查不严，我应该承担很大的责任，任凭台里处置。”万方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江帆在一旁没吭声，姚景昕则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除了这三人，其他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乐晞看向朱蒲，只见她张大嘴巴，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惊骇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姚景昕诧异地望向她。

　　“之前…我跟李嘉铭的经纪人都沟通过问题了。”朱蒲浑身颤抖地说，“是万老师，还有李老师，她们非要让我把他女儿的问题加进采访提纲…”

　　“朱蒲你不要血口喷人！”万方大喊着打断了她，表情因为愤怒几乎扭曲了。

　　“我没有说谎！她们说这个话题是现在最大的热点，能带来流量。”朱蒲也激动了起来，“总监你一定要相信我！”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身看着乐晞说道：“当时乐晞也在场，不信你问她！”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过于尖锐，乐晞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裂了。

　　“乐晞，你快跟总监和江老师说一下，当时是不是万老师她们让我改的稿子！”朱蒲死死地盯住她说。

　　乐晞抬头看去，那女孩眼中竟露出溺水之人的表情，而自己就是她生还的最后一丝希望。她仿佛看见女孩在拼命地挣扎，死死地咬着她不放，直到把她也拖进泥潭。

　　而就在不远处，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她，那眼中的内容更加复杂，既有警惕和期待，又有困兽一般的凶狠。

　　乐晞别过脸去，不去看这缠斗中的两只野兽。她觉得困惑而痛苦，为什么一定要让决心明哲保身的她来做这种道德上的选择呢？

　　她想起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失控的火车即将驶来，有五个人被绑在其中一条车轨上，还有一个人被绑在另一条车轨上，操纵火车轨道拉杆的人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最终都会有人死去。

　　因此，她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视而不见，装聋作哑，让这个倒霉的女孩成为这件事里唯一的牺牲者。反正这女孩也不是完全无辜，反正根本没有人喜欢她，反正她如何也谈不上能力出众，反正即便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会因为别的事情被辞退。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想让她留下来。所以，即便她此刻被牺牲又如何呢？除了这个女孩之外，所有的人都会安然无恙。这不过她作为职场新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除了她自己。

　　因为这个故事里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阴谋与谎言。这根本不是什么电车难题，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她脑中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你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仿佛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如果她在这个时刻随波逐流地走下去，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她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乐晞觉得自己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听见姚景昕总监遥远的声音传来：“大家都是同事，没有必要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是万方和李欣怡两位老师让朱蒲改了稿子。”乐晞看着姚景昕，语气坚定，眼神清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帆将手机摔在了桌上：“万方，你不要以为自己资历老，我就不敢开除你，我告诉你，台里能替代你的人多得是！”

　　所有人被吓得一动不动。姚景昕咳嗽了一下，劝道：“江帆，万方跟了你五六年了，留点情面。”
　　江帆看也不看他一眼，扔了一句“今天下班之前给我处理决定”就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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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罚决定果真在这天结束之前被宣布，乐晞最终也没能拯救那个女孩——朱蒲还是被勒令辞职，她走的时候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她，更没有人去送她。而万方和李欣怡则被通报批评，写检讨报告，扣发半个月的工资。

　　乐晞突然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她在内心挣扎那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竟然是毫无意义的，并且成功地将自己树立成了一个靶子。

　　她再度成了茶水间的八卦主题。有时，仿佛是在担心她没有被这些显而易见的恶意伤害到一般，这些交谈还会有意无意地飘进她耳中：

　　“人家以后可是要做主播的，当然瞧不上我们组咯。”

　　“可笑！不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吗？她不会以为哪天也能突然被总裁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吧？她知不知道我们台里有多少选美小姐！就她？”

　　“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像那个猪扒女一样主动辞职，这样还能给自己留一点颜面。

　　“对啊，现在她把人都得罪光了，我倒要看看，她在寰宇还怎么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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