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商界传奇赵启良58岁时，突然决定进军传媒业。这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基于他对市场空缺和行业未来的敏锐判断。凭借过人的胆识和雷厉风行的作风，他当机立断创立了寰宇卫视。此后仅仅过了几年，这家在香港注册的商业电视台便在传媒圈开疆破土，声名鹊起，更是凭借自身独特的视角和突发新闻报道的优势，奠定了在华语媒体圈里足以与央媒齐头并进的地位。此后十年间，寰宇盛名一直经久不衰。

　　直到大约三年前，赵老爷子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从前，便顺其自然地将家族生意交给两个孩子去打理了。女儿傅青岚遗传了他所有的优点，性格强势，工作拼命，不到四十岁便成为驰骋地产圈的商业领袖。儿子赵斯辰却玩世不恭，不思进取，整日沉迷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生活。但他大部分时候对儿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多在家庭聚会上不痛不痒地敲打一下。当年他犯下错误，与妻子离婚，给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儿子带来不小的伤害，如今的宽容也算是在补偿他了。

　　不曾想，他的纵容却助长了公司内部的浮夸风气。惯于谄媚的宾客总是在他面前夸赞儿子才智过人，精准地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接手寰宇卫视之后收视率不降反升，真真是虎父无犬子。他心中觉得受用，也并未多想。后来他开始头晕眼花，看电视的时间愈发少了。秘书和儿子每月为他奉上几段精心挑选的节目和光鲜亮丽的收视成绩单，他竟深信不疑。

　　某天，他突发奇想，决心亲自看一看儿子和宾客口中紧跟时代潮流的电视内容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赵启良震惊了。

　　自选美小姐矫揉造作的新闻播报和娱乐至上的节目编排中，他看见自己耗尽心血构筑起来的话语高楼，正在眼前慢慢坍塌。或许，早在三年前，那些蠹虫就开始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一点点地啃噬着这座大厦的根基。而自己竟年老昏聩，迟迟都没有发觉。

　　看来，是时候教育一下这些小辈了。

　　--------------------------------

　　巨大的震动往往是从一些细微的碎裂声开始的，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不会轻易察觉。

　　某天，一则保健品广告突然从寰宇卫视的黄金时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段诡异的宣传片。乐晞诧异地盯着电视屏幕，心中疑惑不解：首先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商业电视台，会在黄金时段播出这种风景片，而且那则保健品广告消失的如此突兀，就好像，这是一个公司高层仓促之间做出的临时决定，以至于都没有时间去敲定新的广告合同。

　　一种新闻记者天生的敏感，让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首先通过网络途径搜索了一下那家叫做利康的公司，但除了铺天盖地的保健品广告之外竟一无所获。她确信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于是联络了文茵，恳请她帮忙查一下这家公司的背景。文茵爽快应下，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调查了一番，果真发现了猫腻：这家以传销起家的保健品公司，短短几年间就做大做强，一跃成为行业巨头，两年前更是在海外成功上市，自此融资滚滚而来，吸引了不少投资人跟风。赵氏集团少东家赵斯辰就是其中之一，而且看起来这位赵大公子的投资规模还不小。然而奇怪的是，大约一个月前，赵斯辰竟然悄悄卖掉了看涨的股份，从利康销声匿迹。

　　根据市场逻辑，大股东抛售股份铁定是风雨欲来，文茵凭直觉断定，一场地震可能快要来临了，赵斯辰的举动是在避险。于是，她火速与沈耀灵联系，托他尽快查一下利康公司近年来的各种官司。沈耀灵听闻是乐晞相求，自然也是倾力相助，废寝忘食地查了两天，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利康近年来因产品质量问题，牵扯进不少被消费者索赔的民事诉讼，但最终都以调解告终，除了最近一件正在出庭的官司，想来这次应该是没有达成和解。

　　文茵得知后，心知此事重大，赶紧约了沈耀灵一道去了乐晞和冯知予的公寓商议。乐晞和冯知予听闻也是十分震惊。

　　乐晞讶异地说：“所以，赵斯辰抛售股份撤掉广告，都是因为利康最近的这件案子？”

　　“没错，而且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沈耀灵说。

　　“为什么这次利康没能与原告达成和解呢？”冯知予思索着，“会不会是…出了人命？”

　　“不排除这种可能。”文茵说，“从赵斯辰的举动来看，利康这次可能要彻底凉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乐晞思忖片刻，对冯知予说，“知予，你想不想去原告那边走一趟？”

　　“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冯知予一拍大腿说。

　　沈耀灵心中一惊，忙说：“你们要去暗访吗？两个女孩子会不会太危险了？”

　　“安啦，耀灵叔，我们可是新闻记者，什么场面没见过？”冯知予大大咧咧地说，“对了，你能帮我们查一下原告的地址吗？”

　　“这个倒是可以，但你们一定要小心啊。”沈耀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不要叫我叔。”

　　冯知予笑嘻嘻地说：“没想到耀灵叔对年龄也这么敏感啊？这有什么啊，其实以文茵的年纪，我们也可以喊她阿…”

　　冯知予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文茵的手刀已经劈向了她的后脑勺。冯知予扭头看见她眼中的寒光，赶紧对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文茵和沈耀灵又叮嘱了两个女孩儿一番便离开了。

　　走出公寓时，沈耀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文茵见他眼底一圈淡淡的暗影，打趣说：“不愧是红圈所的精英，为了帮姑娘查案这么拼命。”

　　“不是你让我查的吗？”沈耀灵皱了皱眉。

　　文茵还想说什么，乐晞突然从他们身后追上来喊住了他们。

　　“我忘记把书给你了。”她走到两人身旁，将手里的《解忧杂货店》递给了沈耀灵。

　　“多谢你，小晞！”沈耀灵惊喜道。

　　“我还要谢谢你呢，帮我们查了那么多东西，辛苦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吧。”

　　“一点小事，不用客气的。”

　　“这点礼节还是要有的。”乐晞看向文茵，说，“还有文茵，你也要一起来啊。”

　　方才一直站在一旁看戏的文茵突然被cue，脱口道：“啊，你们俩吃饭我就别过去了吧。”

　　“你一定要来。”乐晞坚持说，“这次如果没有你们两位大咖，我和知予绝对不可能挖到利康这么多猛料。回头我们定一个时间，好好答谢一下二位，就这么说定了啊。”

　　文茵顿觉没劲：切，原来是个商务饭局啊，还以为这两人终于有戏了呢。她偷偷瞟了眼沈耀灵，他脸上果真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但他仍旧对乐晞笑了笑，说了声“好。”

　　乐晞离开后，文茵凑上去推了推沈耀灵，似笑非笑地说：“喂，你喜欢她吧？”

　　沈耀灵心头一颤，却依旧假装镇定矢口否认：“你在胡说什么啊？”

　　文茵翻了个白眼：“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不坦诚了，喜欢就去追呗，不然可能就来不及了啊，你不会觉得其他男人都是瞎子吧？”

　　沈耀灵没理会他，拉开车门向她道别：“我走了，你回去早点休息。”

　　文茵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上车离开了。

　　沈耀灵凝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一瞬间有些走神。或许人过了三十岁还是会有些变化，又或许上一段感情终究给他带来了一些阴影。因此，纵使他对那女孩是如此心动，却早已失去了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勇气。

　　尤其是，她看他时的眼神太过从容。或许，在她眼中，他与文茵并无任何不同，而大漠的夕阳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误解罢了。

　　------------------------------

　　乐晞和冯知予很快便以休年假为名，去了利康案原告所在的某市展开调查。一开始，她们的访问并不顺利，因为这家人似乎对所有陌生人的造访都十分警惕。大约两天后，她们意外地在当地偶遇了一位同样前来暗访的地方台记者吴冕。这位吴记者对两人同样抱有戒备之心，但在得知她们也是瞒着自家电视台出来暗访之后，很快便与她们联手。双方互通有无，拼接了一下事情的全貌，真相也就慢慢地浮出水面了。

　　原来，利康近几年为了推高股价，扩大市场份额，不断通过媒体广告、线下活动、实体养生店直销等方式，展开轰炸式营销，前两年更是借由赵斯辰的投资，名正言顺地打入了寰宇卫视这种主流媒体平台。利康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却也因为夸大保健品功效，忽视产品研发检测，导致质量问题频发，接连有消费者吃养生药后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甚至致残。利康每次都通过赔付高额的赔偿金，堵住了受害者的嘴。不想这次竟在某市闹出人命，又碰上了硬骨头。

　　乐晞和冯知予从吴冕那里得知，这家人唯一的女儿得了白血病，父母因为听信利康广告宣传，经不住实体养生店忽悠，放弃传统治疗给女儿吃起了养生药。结果仅仅吃了两三个疗程，女儿的病情就迅速恶化，送医时为时已晚，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利康本想故技重施，对这家人砸出巨额赔偿金，不料这对父母因为女儿的死肝肠寸断，只想让利康血债血偿，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了法庭，还动员了不少其他的受害者，一起向上面写了举报信。据吴冕透露，现在至少有十几位受害者在举报信上按下了血手印。从赵斯辰的举动来看，利康被上面调查恐怕是迟早的事了。

　　这结论让三人震惊不已，当晚就将手头的资料汇总成稿。冯知予和吴冕兴奋地讨论起稿件的发布时机和渠道，乐晞却在一旁沉默不语。

　　接近午夜，讨论才终告结束，吴冕起身向两个女孩告辞。冯知予打了个哈欠想要回房休息，却被乐晞叫住了。

　　“知予，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突然这么严肃？”冯知予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话说你今晚话怎么那么少啊？”

　　“我想把调查报告交给顾天朗。”

　　冯知予顿时睡意全无，张大眼睛盯着乐晞，像是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了句：“为什么？”

　　“我要跟他谈判。为了寰宇，也是为了我们的前程。”

　　冯知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乐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在侮辱新闻，你在侮辱一个记者！”冯知予站起身来，激动地对着乐晞大声说道，“新闻不是你可以随意拿来交易的廉价商品！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前程，但我有我的新闻理想！”

　　乐晞依旧一脸平静地说：“知予，我尊重你和你的新闻理想，但是我们也要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考虑一下不是吗？只要赵斯辰那个混蛋在寰宇一天，我们就要永远被周思瞳那样的花瓶踩在脚下，你真的甘心吗？你真的还想过这种永远不见天日的生活吗？只有赵斯辰走了，我们的人生才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然而就凭这样一篇稿子，我们是无法打败他的。但顾天朗或许可以。”

　　“所以，你一开始拉我来做暗访时就算计好了对不对？”冯知予悲愤说道，“乐晞你太可怕了！我认识你七年了，但我突然发现我他妈一点都不了解你！”

　　“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知予你要明白，等那个混蛋反应过来开始公关，我们就彻底来不及了！你如此珍视的这篇稿子，甚至都无法出现在任何媒体上！”乐晞的情绪也变得有些急躁，“即便赵斯辰被曝光，凭借赵家的权势，他也完全可以抹掉污点独善其身。如果我们单打独斗，他在这场风暴中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但寰宇的声誉可能会受损，我们的职业前途也会被他终结，你真的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冯知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仿佛从未见过眼前的女孩一样。乐晞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耳光一样生疼地甩在她的脸上，她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此刻像是个笑话一样。但她又意识到，好友说的或许是对的，这结论让难过极了。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无论再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她沮丧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

　　乐晞懊丧地在客厅里呆坐片刻，也心情复杂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这天晚上，她一夜无眠，脑中一遍遍重复着昨晚的那场对话，仿若置身一种模糊不清的混沌之中。

　　清晨的鸽哨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昏沉地走出卧室，试探地推开冯知予的房门，屋内空无一人。她心底一沉，急忙回到客厅。

　　一个U盘静静地躺在茶桌上，下面压了一张合起的字条。乐晞心情忐忑地打开：

　　“我只有两个条件：这篇稿子必须在寰宇发布，把张岩姐调回北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