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九月的最后一周，乐晞被派去了宁夏出差。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年的国庆报道，采访部策划了一个城市献礼系列专题，记者们对中心城市趋之若鹜，西北地区却无人问津。张威见状，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乐晞去西北，他盘算着，等她去了黄土高坡，再多拖她两周，小姑娘细皮嫩肉，到时候肯定受不了风沙肆虐之苦自己主动走人了，这姑娘情商也是真低，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台里最当红的花旦。

　　乐晞对此倒没什么不快，反正目前对她来说，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反倒清净一些。

　　启程这天，她早早去了台里集合，却得知她的摄像临时有其他任务，晚一天才会去宁夏与她汇合。她只好拖着行李箱独自离开，眼见离自己的火车班次还有三个多小时，便来到寰宇附近的咖啡店坐了坐。

　　她点了杯咖啡，选了先前与张岩坐过的那个位置，打开随身带的一本小说读了起来。大约读了三四页，一个男人突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好久不见，乐小姐。”

　　她抬头去看，竟是沈耀灵：“沈先生，又见面了。”

　　沈耀灵解释说：“刚刚跟同事在楼下聊天，看见你在这里喝咖啡，就过来打个招呼。”

　　两人闲聊了几句。沈耀灵见乐晞身边放着一只行李箱，问说：“你要去旅行吗？”

　　“去出差。”乐晞说。

　　“要去哪里呢？”

　　“宁夏。又偏又远，气候又差，你应该不会喜欢。”乐晞笑笑。

　　“其实，我还挺喜欢西部的自然风光。”

　　“是吗？”乐晞有些意外。

　　沈耀灵笑说：“我记得我读中学时曾在中文课上学到过一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时觉得那景象大气极了，一直想去看一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乐晞点了点头，对这男人莫名有了一点亲近感。

　　两人一面聊着，一面点了早午餐。乐晞加调料时，不小心将酱汁溅到了沈耀灵的白衬衫上，她连忙说了声抱歉，下意识地拿起湿巾想要帮他擦掉，而后又反应过来有些唐突，便将纸巾递给了他。

　　沈耀灵笑了笑，接过纸巾擦了几下，并无多大用处，却意外地将酱汁晕染成一个淡淡的心形。

　　乐晞心知那衬衫十分昂贵，一脸歉意地说：“真的很抱歉。”

　　沈耀灵却毫不在意地说：“也好，这样一来这件衬衫就没那么无聊了。”他放下纸巾，忽然瞥见了她手边的小说，惊喜道：“你也是东野圭吾的书迷？”

　　“嗯，算是吧。长途旅行的时候，我总会带一本侦探小说，因为情节往往引人入胜，可以忘记旅途的劳顿。”

　　“我也是！”沈耀灵征询了一下乐晞的意见，拿起那本《解忧杂货店》翻了两页，说，“这本倒还没有看过。”

　　“等我回来可以借你。”

　　“好，一言为定！”

　　“那…你最喜欢东野的哪本小说？”

　　“《嫌疑犯X的献身》吧。那种为了爱情，为了生命里的光芒慷慨赴死的勇气，不管读多少次都觉得十分感动。”

　　乐晞点头表示认同。

　　“你呢？”沈耀灵问说。

　　“《白夜行》吧，也是一个向往光明的故事。不过比起亮司的奉献，雪穗的决绝更让我觉得动容。”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不由得相视一笑。

　　两人吃完了早午餐，乐晞看了看时间，起身向沈耀灵告别。

　　沈耀灵想了想，说：“你等我五分钟。”

　　乐晞疑惑地看着他起身一路小跑去了不远处的商场，过了大约五分钟又快步返回，手里多了一只U型枕。

　　“去宁夏那么远的地方，坐火车的话还是有些累。这个送你，会没那么辛苦。”他将U型枕递给她。

　　乐晞惊讶地望着他，一时有些感动：“多谢你，沈先生。”

　　“叫我耀灵吧，多谢你借我小说，等你回来。”他微笑说。

　　“好的，那我走了，耀灵…先生。”她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拉开出租车的车门上了车。

　　他目送她离开后，愉快地穿过马路，站在写字楼前的吸烟区吞云吐雾的烟鬼同事纷纷向他吹起口哨，他没有理会他们。

　　这个有早午餐和东野圭吾的上午，阳光明媚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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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在宁夏的采访任务只过了一周便结束了，摄像如期返程，她却被告知，接下来可能还要支援临省记者站，暂时先不要回京，原地待命等候消息。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又是周思瞳那帮人耍的新花招。她不明白的是，既然周思瞳已经憎恶她到如此境地，为何不让赵斯辰直接开除她呢？兴许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又或许，她更加享受这种将猎物一点点折磨致死的乐趣？她如今觉得，当初杨佩盈对她的告诫简直是真理，凭借裙带关系上位者往往都是睚眦必报的。毕竟，这种人最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却也最忌讳他人质疑他们的权威，杀一儆百是最好的立威方式。

　　接下来的日子里，乐晞首先在小城里转了两三天，很快便感到无聊，她向来觉得无所事事无异于浪费生命，尤其是，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还是被迫的。后来她懒得再下楼，索性待在酒店闭门不出，每天空空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看太阳在高原上升起又落下。某天下午，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从床上惊起，匆匆换好衣服跑下楼去。

　　她搭乘了一趟破旧的公交，又换乘了一辆三轮车才终于到达那片沙漠。那时已近黄昏，太阳快要落入无边无际的沙海，大漠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天边一片惊心动魄的猩红。几只载着旅人的骆驼慢慢穿过剪影一般的沙丘，黑色大鸟舒展翅膀穿过云层堆积的浩瀚苍穹。乐晞凝望着眼前的壮丽景观，脑中回响起沈耀灵提起的那两句诗。一千多年的某一天，那位大诗人在失意的边塞之行途中，是否也曾望着这样壮阔孤独的景象，写下了那两句千古壮观的名句。

　　她驻足片刻，拿起手机拍下这叹为观止的一刻，又辗转了一番回到酒店。而后，她打开沈耀灵的微信对话框，删删改改地写了一段文字，忽然又觉得有些多余。毕竟，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的关系而已，她会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还他此前的人情，她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于是她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删除，只将方才的照片发给了他，连同一句没有标点的生日快乐。

　　沈耀灵收到乐晞的信息时，多少有些惊讶，或者说是惊喜，因为这女孩此前从未主动与他说过一句话。他好奇地打开对话框——

　　天地苍茫，黄沙莽莽，巨大的红色的夕阳没入滚滚风尘。辽阔的天空如油彩一般，绽放着漫天的红霞和绚丽的云彩，金色大漠向着遥远的天边漫漫蜿蜒。他心中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他久久凝望那苍穹，心潮如沙丘般起伏，他想起自己从前曾见过的某片相似的天空，给他带来相似的震撼与感动。他想起同样广袤的草原和大海，想起年少时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冒险，以及自己毅然决然离开的那座城市。

　　他曾与七百万人生活在那城市，却依旧感到悲伤孤独。他曾与无数人热切交谈，却极少有人在他心中停留。但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一瞬间，他冰封已久的心正被眼前这壮丽的景象慢慢消融。他觉得快乐极了，心中洋溢着一股久违的温吞的暖流。

　　他终于意识到，他喜欢这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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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又在宁夏待了近半个月才终于接到支援任务取消准许她回京的消息。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也没有迫不及待地立刻返程，而是向频道告假，回老家待了几天。近来她实在心力交瘁，只想远离纷争，陪一下许久未见的母亲。

　　不料她回去刚住了两天，母亲便说父亲最近身患重病，要她前去探望一下。她觉得这事毫无必要，反正她们所有的善意都会被父亲一家曲解为图谋不轨，又何必过去自讨没趣。但由于母亲坚持，她最终还是去见了父亲一面。

　　她去的时候父亲依旧在病房睡着，她见他形容憔悴，瘦了一大圈，有些于心不忍，好心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继母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她的丈夫做手术的时候不见几个人来，如今病快好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却像是约好了似的扎堆来探病，不知道病人需要休息吗？她的儿子也在一旁帮起了腔。

　　乐晞笑了一笑，又同他们说了几句，见他们并没有唤醒父亲的意思，就起身向他们告辞了。

　　她刚刚离开，两人就在病房里破口大骂，他们骂她小小年纪就满肚子算计，好几年不露面，老头子一病就巴巴贴上来了，还不是为了争夺家产，估计巴不得老头子早点入土呢。他们提起她的母亲乐芝兰，依旧称她为“不要脸的小三”，将女儿教成了一样的狐媚德性。

　　继母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个‘野种’还敢想入非非，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让她们母女俩再踏进我们家门！”

　　乐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不在同一个频次要如何交流呢？即便你声嘶力竭口干舌燥，他们听不见。

　　临走前的那天傍晚，乐晞与母亲去老城区散了一下步。经过一个旧街区的时候，乐晞看着前几年被母亲卖掉供她去留学的老房子，心里又难过起来。

　　乐芝兰知道女儿的心思，感叹了一句“这街区也是越发冷清了”，便跟她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乐晞却依旧郁郁寡欢，忽然从身后抱住她，将脑袋埋进她的肩窝里，闷闷地说：“妈，我一定会帮你把房子买回来。”

　　乐芝兰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已走向迟暮之年，不想再去纠结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女儿却始终无法释怀。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那双手那么瘦小和冰冷，却又那么坚定。

　　乐芝兰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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