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江帆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制片人背叛。

　　这事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征兆。自从栏目组发生播出事故之后，两人之间隔阂渐深，私下交流的频率大不如从前，她也耳闻万方在背后对自己颇有微词。但她决计没有料到万方竟有胆量在背后捅她一刀，或许是太过自信，或许是下意识地轻视所有在自己手下工作的人——当一个人习惯舞台中心的角色之后，很容易会忽略掉其他人的尊严与感受。更何况，万方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若不是她向频道极力举荐，万方恐怕时至今日依旧在编辑部蹉跎。

　　谁曾想，她救下的竟是一条毒蛇。

　　大约三个月前，栏目组接连有两个成员辞职，跳槽去了网络平台。当时江帆只以为他们是受到了高薪诱惑，也没有仔细揣摩这事。直到后来她的死对头周慧言的节目大幅改版，频道以周慧言的栏目组人手不足为由将万方借调了过去，她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后来的操作就更加风骚了。万方离开之后没多久，又怂恿江帆栏目组里两名对她死忠的下属一道加入了周慧言的团队，同时卖力地为新团队招兵买马，精兵强将自己留下，挑剩的则扔给江帆补充后方。节目改版播出后，万方又推荐周思瞳每周前来代班一次，不仅提升了节目的流量，也赢得了台长的青睐。近来，万方更是将江帆公关已久的一个重量级嘉宾成功邀请到周慧言的栏目做客，节目播出后在网络爆红，甚至冲上了社交媒体的热搜榜。

　　这么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周慧言的节目一时名声大噪，万方也跟着在台里大出风头。朋友圈里的炫耀自然是少不了的。江帆每每看到万方假惺惺地回复那些无比浮夸的褒奖，表示自己会再接再厉向更优秀的同事学习，都会觉得可笑至极。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这女人竟然如此的才华横溢，又如此的虚怀若谷呢？后来她实在觉得厌恶，索性将万方的微信删掉了。

　　她极力保持冷静，避免任何与万方有关的事，但心中依旧烦躁不已，这股隐忍的怒火终于在一次与万方的不期而遇中爆发了。

　　这天午餐之后，江帆搭电梯回办公室。电梯停了两次之后，万方也在几个小跟班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那时，江帆正站在一名身材高大的同事身后，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

　　电梯门关闭之后，万方的那几个狗腿跟班开始热烈地拍起马屁，从上司的能力到人品都全方位地赞美了一遍。江帆站在角落咬牙忍耐着，白眼翻上了天。

　　电梯停停走走。那几人又聊起那个让周慧言和万方一夜爆红的嘉宾。万方一脸得意地说：“这都是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多认识一些人，手里有一些底牌，才不会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无法前进。”

　　江帆胸口突然被堵住。

　　“有些人就是有眼无珠，但好在总有人慧眼识珠。”万方眉飞色舞地说。

　　众人会心一笑。

　　江帆浑身颤抖地看着万方，心中感到彻骨的寒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将别人的私人社会关系拿去变现就罢了，竟还有脸到处炫耀！尤其是，这女人还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她死死地看着那女人，感觉她在自己眼中慢慢变得面目可憎、丑陋不堪，直叫她再也无法忍耐下去。她感到一股气血上涌，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喷薄而出：“他妈的那是你的人脉吗？万方你还要不要脸！”

　　江帆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大个子冲到万方面前。万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她身旁几个女生纷纷尖叫起来。

　　电梯的门开了，万方大叫着逃了出去。江帆紧步追上，一把将她拉住，撕扯起她的头发，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不过万方终究是有些心虚，且被江帆怒不可遏的气势压倒，几乎一直在单方面地挨打，直到几个保安闻讯赶来，才终于解救了她。

　　这次冲突被台里的监控全程拍到，江帆很快就因“心理状态不稳定”被频道强制休假，进行心理疗养。

　　她离开后没多久，台里就开始流传关于她的各种小道消息，从她人缘极差、虐待同事一直八卦到了衣品寒酸、家庭不幸。他们添油加醋地谈论着她如何暴打万方，嘲笑她堂堂大主播竟然会戴H&M几十块的耳环，并对她的丈夫常年出轨幸灾乐祸。

　　江帆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并没有觉得多么气愤和难过了。

　　职场从来都不是一个交朋友的场所，如果一个人的理想是被很多人喜欢，那她并不适合职场，不如去选偶像女团。她当然知道丈夫一直在出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她偶尔也会去找其他的男人，但镁光灯下的光环总是能带给她更多的快感。她省吃俭用，将自己的大部分积蓄都用来送两个孩子出国读书，她对此从不后悔，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被指摘嘲笑的。

　　如今的寰宇也真是变了天。少当家弄权，选美小姐当道，老牌节目被冷落，制片人欺负到她头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落井下石。但有些人若是以为耍点拙劣的小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干掉她，那还真是打错了算盘。她江帆没有出众的外貌和显赫的家世，能走到今天，全都是靠她一个人咬牙打拼出来的。她什么风雨没经历过，这点小插曲又算得了什么。

　　冷静了两天之后，江帆就回归了社交圈。她利用自己的人脉，频频参加高级别论坛和外交官晚宴，一面敲定了几个高端访问，一面亲自招募团队，仅用了两周便华丽回归，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复出的这天，首先在频道例会上大大方方地亮了一次相，为自己的失态向台领导和频道诚恳认错。而后，她又在所有人面前向万方郑重道歉。

　　“万方，那天的事全部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不起。请你看在我们曾经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原谅我的鲁莽和无理。”她直直地注视着万方，停顿了几秒。

　　她的语气如此真挚，以至于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她是真的悔恨不已、追悔莫及。

　　只有万方读懂了那停顿。从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里，她看见了深深的仇恨。她明白，从此以后，她要时刻小心，保持警惕，最好睡觉的时候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因为，只要她有一秒钟的懈怠，这女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弄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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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扇动一下翅膀，有时可以引发一场飓风。这次风波之后紧随的是一次重大的人事调整。

　　这天是周一，频道照旧举行了例会。乐晞早早来到会议室，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抱着电脑写起了稿子。

　　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杨佩盈突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佩盈姐？”乐晞有些诧异，因为这位前辈很少出现在频道例会上，自己近来也鲜少见她。

　　杨佩盈也看了她一眼，面色严峻地说：“等下台领导会有一些决定，你好好听着。”

　　乐晞心下一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像往常一样，例会依旧首先总结了前一周的工作，并安排了本周的工作重点。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那个决定终于被宣布。

　　“现在宣布两个任命决定。”频道总监姚景昕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因为周慧言老师的节目改版，《江帆访谈》栏目组支援了多名主力成员，现在人手出现严重不足。因此频道决定，广州站站长艾莉携两名地方站记者调任北京，并担任《江帆访谈》制片人。采访部主管张岩调至广州站担任站长。”

　　乐晞头顶如有响雷炸开。她愣愣地看着主席台，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要提拔张岩姐呢？”她失魂落魄地说。

　　“提拔？你以为地方站是什么好去处？”杨佩盈不动声色地目视着前方，悄声说，“我来寰宇这么多年，除了冯知予，还没有见过被姚总监发配到地方站的人能重回总部。冯知予是张岩捞回来的，现在谁能又把张岩捞回来呢？”

　　“是不是周思瞳搞的鬼？”

　　杨佩盈不置可否，低声说：“小晞，你要记住，在职场该忍则忍，不要再那么冲动了。”

　　乐晞心中忽然难过的厉害。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张岩的身影，却瞥见不少平日里喜欢拉帮结派的同事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脸上无不带着一副懒于修饰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想来，张岩也是不想看见这帮人，才没有出席今天的会议。

　　这次会议之后，张岩很快卸任采访部主管，与友人和组里的孩子们吃了几次散伙饭，便匆匆踏上了南下的行程。她离开的那天，许多人去机场送了她。冯知予抱着她快要哭晕过去，张岩揉着她的脑袋哄了半天。

　　过了会儿，张岩的视线落在了乐晞身上，微笑说：“小晞，继续努力吧。”

　　乐晞鼻子有点酸，闷闷地说：“张岩姐，您一定要保重。”

　　张岩应了一声，背起行囊，洒脱地向众人挥了挥手：“走了，江湖再见。”

　　乐晞眼睛一热，眼泪流了下来。

　　众人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安检通道依旧舍不得离开。乐晞心想，真的还能再见吗？我们总以为人生很长，相信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然而，其实大部分重逢都不会到来，大部分人也终究会相忘于江湖。

　　她心中又难过了起来，正恍惚着，站在一旁的陈曦忽然开口说了句：“我离开周思瞳的栏目组了。”
　　乐晞没说什么。

　　陈曦于是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总得像样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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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岩离开后，乐晞重新开始了水深火热的职场生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采访部新主管刘昀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她的身上。在这位刘主管召开的第一次部门会议上，乐晞被点名批评心浮气躁、不够专业，需要让老记者带着磨练一下心性和业务能力，就这样将她丢给了采访部的一个老油条张威。

　　这位张威记者在台里可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明目张胆地四处兼职走穴，还经常侵吞新人稿子。乐晞刚入职那会儿便已听说这位前辈的大名，当时冯知予私下里还跟她说过，这个张威倚仗自己资历比较老，又辅佐过姚景昕总监上位，因此在部门里作威作福肆无忌惮，频道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岩也拿他没办法。刘昀将乐晞扔到这样一个人手下，用意也是十分明显了。

　　果不其然，张威没过多久就开始对乐晞发难，动不动就将乐晞采写的稿子贬低的一无是处，而后随意改动几处，删掉乐晞的出镜部分，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有时，张威还会在乐晞写稿时故意找茬，或者让其他前辈硬塞给她一些额外的工作，如果她不幸没有及时交稿，张威就会不失时机地在其他同事面前对她冷嘲热讽：“一篇稿子写了一下午，入职这么久了，效率还这么低！知道自己动作慢，还不早点开动，笨鸟就要先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诸如此类。

　　乐晞一开始还会解释几句，后来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反正这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激怒她，侮辱她，摧毁她的自尊，将她从寰宇扫地出门，因此对他的举动作出任何反应，都会正中他的下怀。

　　而且她心中明白，其实周思瞳才是真正的背后主使。有时她被整的狼狈不堪，这女人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采访部的办公室里，借口与部门领导交流业务，实则得意洋洋地欣赏她的窘态。每每那刺耳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她心中的某个角落都会短暂地被黑暗占据。她会突然有种冲动：要不要干脆曝光那女人的社交账号，跟她还有这间公司一起同归于尽算了，反正现在的寰宇也不过是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但她想起杨佩盈的告诫，又将怨愤吞下，咬牙忍耐了下去。

　　银色子弹只有用在最恰当的时机，才能给予群魔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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