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张岩与周思瞳的第一次冲突比料想中来的还要早一些。

　　这天，节目播出之后，栏目组照例在周思瞳的带领下召开了播后总结会。说是总结，其实不过是变着花样奉承主持人罢了。

　　张岩一直觉得，这帮没骨头的家伙每天都能想出一套全新的跪舔姿势，也真是令人钦佩。她一开始也想着默不作声地忍耐下去，等到有合适的时机就赶紧推了这鬼差事，从此各不相干。只是这天的节目效果实在烂的没眼看，再加上她一大早就跟采访组几个划水偷懒的记者发了一通火，现在一看见那帮溜须拍马的家伙，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净说些没用的，就说问题！如果你们只会拍马屁，每天花半小时开这个总结会有什么意义！”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周思瞳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岩没理会她，环顾人群，视线落在从编辑部借调过来的资深编辑陈曦身上：“陈曦，你来说。”

　　陈曦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女孩业务能力无可指摘，但就是缺乏个性，自从加入这个栏目组，很快也沾染上组里阿谀奉承的浮躁风气，亦步亦趋地追随周思瞳的脚步，从不提任何反对意见。

　　“别告诉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编辑，连节目的问题都看不出来。”张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曦嗫嚅着，脸颊有点烧。

　　“好吧。”张岩移开视线，看向乐晞，“乐晞你来说。”

　　乐晞见张岩一脸的严肃，心一横，开口说道：“主持人全程念稿，缺乏临场反应，也没有对嘉宾进行及时追问。对评述节目来说，这种节奏有些不温不火，过于平淡，缺乏惊喜和亮点。”

　　周思瞳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乐晞感觉到她咄咄逼人的视线，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主持人有几个发音有点问题，气口也有一些不自然，比如日本官房长官菅义伟，读成了日本官房长‘官官义伟’，应该是对国际新闻不够熟悉吧……”

　　乐晞就这样足足说了五分钟，张岩赞许地点点头，又看向众人：“乐晞是今年刚入职的新人，她都能看出这么多问题，别告诉我你们在台里待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做新闻的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讲，你们这些年就等于白干了！”

　　周思瞳一脸铁青地说：“张老师不要这么不留余地吧。”

　　张岩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一味地捧臭脚不会让节目变得更好，也不会对你们的职业发展有任何帮助，希望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至于主持人，我真心建议你每天能早一点来台里熟悉稿子。”

　　周思瞳这会儿已是火冒三丈，但在众人面前总归还是有些偶像负担，于是强压着怒火说：“你不可能要求我早来，你也知道，我除了要主持这个节目，还要播午间新闻，要跟领导开会，要准备论坛，还有一大堆其他的活动，根本没办法来那么早。你们完全可以把稿子写的清楚一点，比如在人名前后加空格，方便我理解。每个人都有知识盲区，何况是一些比较生僻的人名，何必抓着别人的一点小失误咄咄逼人呢？”

　　“生僻？你是在逗我吧？”张岩冷笑一声，“这些可都是新闻系大一的学生都知道的常识！这是你自己的节目，你想统览国际新闻，那我拜托你先对国际新闻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如果你对新闻没有任何兴趣，做节目只是为了争名夺利，提升自己在台里的地位，那我真的认为你开设这个节目没有任何必要！”

　　周思瞳简直要气炸了，只恨不得立刻上去扇她一耳光。但眼前这女人凶神恶煞的泼妇气质竟让她退却了，她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忍气吞声地目送那个嚣张的女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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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就这样结下了梁子。周大美女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小的主管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心中实在窝火，每天都想着怎么弄死那女人，但目前又绝不能让那女人滚蛋，不然不仅会被众人耻笑，还失去了报仇雪恨的机会——这女人给她带来的耻辱，她一定会加倍奉还给她。

　　乐晞自然也是不能用了。周思瞳盘算着：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胆敢跟那泼妇一起羞辱我，那就连她也一道收拾了。

　　不过，虽说周大美女想要复仇，但她除了给赵斯辰吹吹枕边风，其实也没有其他的良策。思来想去，她决定故技重施，再对赵斯辰施一次美人计——反正这计谋在这个纵欲无度的男人身上一定奏效，多用几次又何妨。于是，周思瞳开始在16楼不动声色地寻找诱饵，没过几天便将目标锁定在莫露西身上。这女孩美艳绝伦，即便在美女如云的16楼，气质也是极其出众的。而且她不像乐晞那样总是端着一股假清高的劲儿，这女孩儿的野心全都写在脸上，反倒是更加容易拿捏。

　　果不其然，莫露西没过几天就顺利搭上了赵斯辰，甚至开始与周思瞳以姐妹相称，毫不避讳地办公室里亲昵闲聊，完全不介意他人的八卦眼光。

　　每当乐晞来16楼的时候，两人总会默契地提高音量，炫耀自己新买的手包或是新认识的社会名流。对于这种肤浅而幼稚的伎俩，乐晞通常会假装没看见，但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厌烦。

　　这天下午，她正在焦头烂额地赶一篇稿子，这两人突然坐在不远处的办公桌前，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了宠物。乐晞戴上耳机都无法屏蔽她们刺耳的笑声，烦不胜烦之下准备离开。不料却在这时瞥见了周思瞳脸上的笑容，那笑容阳光灿烂，没有任何的修饰和防御。这样的笑容出现在那女人脸上，简直突兀至极，匪夷所思！

　　乐晞愣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戴上耳机假装继续工作，一面悄悄地留意起两人的谈话。她很快明白过来，让周思瞳动容的原来是她的两只宠物狗，一只叫Mickey，一只叫Lucky. 乐晞忽然想起，先前美容小姐也曾跟她提过，这女人对这两只狗比亲儿子还亲。

　　乐晞思忖着，鬼使神差地打开了Instagram，开始搜索这两只宠物狗的名字。大约试了四五种排列组合之后，一个头像是两只柴犬的用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屏住呼吸点击那人的头像进入主页——那女人的秘密世界终于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的眼前。那里有那女人的自拍和旅行照，然而更多的是她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私人宴会，以及她与那些手握巨大权势的男人们的亲密合影，那些男人中有赵斯辰，有一些其他的知名富商，还有某些国家的议员政客。乐晞屏息凝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心脏一阵狂跳，差点叫了出来。这些照片的劲爆之处，显然并不在于合影的尺度，而在于这个无知愚蠢的女人竟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将那些不适合见光的交易毫无保留地尽数曝光。

　　不远处，莫露西见乐晞神情有些古怪，狐疑向前走了两步，问说：“在看什么呢？”

　　乐晞下意识地合上电脑，神色如常地说：“没什么，我还有采访任务，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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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过了两周，周思瞳的美人计果真生效，她顺利得到了栏目制片人的职位，比只是在栏目组挂名的张岩还高了半级。应周思瞳要求，任命决定在这一周的频道例会上被大张声势地公布，以便敲打某些做事不知轻重的下属，也算是为周大美女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周思瞳的“好姐妹”莫露西却如坠深渊。这天下午之前，她曾满怀希望地期待着这场大会，早早便来到会议室等待，等待某个企盼已久的机遇降落在自己身上。然而，她最终等来的却只有周思瞳的加冕仪式。她坐在会议室的人群中，看那女人在台上春风得意的样子，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从头到尾都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棋子而已。她误以为对她一见倾心的赵总，竟然用一只手包就将她打发了。太可恨了！她紧紧地握起拳头，指甲嵌入手心，只想冲上台去杀了那女人！

　　例会在一阵嘈杂的掌声中结束。莫露西下意识地走向主席台，低低地喊了声“思瞳”，那女人毫无反应，依旧笑靥如花地与赵斯辰寒暄。谁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莫露西脑中嗡嗡作响，失魂落魄地离开会议室，回到了16楼。她的脚刚刚踏进办公室，何美琪尖酸刺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就像某些不要脸的女人，为了上位爬上总裁的床，没想到最后成了别人的踏脚石。以为自己有多受宠呢，不过就是个充气娃娃！”

　　莫露西怒火直冲头顶，将手里的资料往桌上“啪”地一扔：“何美琪你什么意思？！”

　　何美琪歪了歪脑袋，一副其奈我何的样子。坐在她对面的孟馨妍转过身来，一脸无辜地看着莫露西说：“我们在讨论电视剧，你怎么了露西？”

　　莫露西咬牙忍了忍，大步朝洗手间走去。她走到一个僻静的隔间关上门来，趴在墙上无声地嘶吼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她攥起拳头狠狠地捶在墙上，鲜血顺着墙壁缓缓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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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升任制片人之后，周思瞳在栏目组过得好生得意，每天都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组里再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就连张岩的举止都收敛了很多——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种众星捧月的氛围，给了她一种虚幻的快感，她飘飘然地觉得，她或许很快就能与赵斯辰一同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也说不定。她不再满足于张岩和乐晞的主动避让，开始高调地宣示自己的权威，比如在16楼指桑骂槐地大声叫嚷“我就喜欢有些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或者故意将稿子打翻在地，让乐晞在她面前弯腰去捡，满意地看她隐忍不发、俯首帖耳的窘迫模样。

　　这天，周思瞳走进办公室，见乐晞正在写稿子，便走到她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颐指气使地说：“乐晞，去帮我倒杯水。”

　　乐晞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不知坐在哪个角落的张岩就冒了出来，火大地冲周思瞳说：“你不会自己倒吗？她又不是你的女仆！”

　　“我跟乐晞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周思瞳也毫不示弱。

　　乐晞看了她一眼，说：“对不起，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周思瞳接连被呛，感觉自己前阵子好不容易找回的面子又应声落地摔成碎片，于是气急败坏地说：“好啊，你们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可以立马走人啊！”

　　张岩将稿子一摔，冷笑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还耍上大牌了！老子在非典一线抢独家时你还没傍上第一个干爹吧？这破节目我看一眼都嫌丢人，业务水平跟狗屎一样，要不是领导非要让我搭把手，我特么疯了来弄这破玩意儿，烂泥扶不上墙！”

　　周思瞳气的差点吐血：这女人怎么这么没素质啊！“你…你…”她指着张岩的鼻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什么你？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张岩连珠炮似的说道，“脸是有多大啊，还好意思挂着制片人的头衔！你去看看别的栏目制片人都是什么水平，你哪来的脸跟他们站一起！乐晞，咱们走！这种傻逼老子还不伺候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乐晞朝电梯间走去，留下周思瞳在那边扶着桌子捂着胸口，快要气晕过去。

　　二人在等电梯的时候，张岩的气还是没消，扭脸看见陈曦一路小跑追了过来，怒气又涌了上来：“别告诉我你是来挽留我们的！”

　　陈曦尴尬又恳切地说：“张岩姐，你消消气，别这么冲动，何必跟她闹翻呢？你也知道她的后台是谁…”

　　“所以呢？”张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陈曦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岩打断：“陈曦，你来寰宇也有七八年了吧？30岁了还像小喽啰一样，低眉顺眼地伺候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

　　陈曦愣愣地看着她。电梯的门开了，张岩和乐晞走了进去，没有同她道别。

　　陈曦凝视着那扇关闭的门，心中没来由地有些难过。她想起八年前，她初入职场，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然而即便在那个时候，她也从未像张岩这样叛逆和强势过。她似乎从来都不争不抢，追随主流，一直小心翼翼地为人处世，说的好听是懂得明哲保身，其实不过是性格懦弱、逆来顺受罢了。她也曾陪伴江帆左右，为她鞍前马后，眼见她一路披荆斩棘，摇身变成寰宇的当家花旦之一，而她自己却依旧做着同样的事情。后来她也换过两个部门，每次都觉得可以开始一种新的人生。

　　然而，每一次都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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