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八月下了很多雨，乐晞长久地被一种沮丧的情绪笼罩。

　　那晚的事情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打不起精神。她也与友人倾诉过这事，但几人商讨之后都觉得，起诉赵斯辰的话恐怕不太可能胜诉，因为她手上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他性骚扰，那个混蛋也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到了法庭上，他完全可以说一切指控都是她编造出来的，而且还有可能倒打一耙告她诽谤，操纵舆论断送她在这个圈子里的前程。

　　文茵气愤地建议她干脆辞职算了，换一家电视台重新开始，总好过每天面对这帮恶心的人。

　　但乐晞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首先她并不赞同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人生哲学，而且她总觉得，如果她在这里落荒而逃的话，就等于向那些无耻的人承认自己落败了。她不想败给那些人，当然也不想像周思瞳那种女人一样把身体当做前程的敲门砖。她想反击，想为自己争一口气，想改变这种不向作威作福者低头就永无出头之日的规则。

　　但对于如何改变这规则，她不得而知，也看不到任何可能性。兜兜转转间，她又回到了几个月前进退维谷的境地。

　　就在她踌躇、苦闷、前路未卜时，周思瞳的新节目试播成功，一种无力感将她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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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半，文茵举办了一场生日晚宴。她本来不喜欢这类活动，尤其是，35岁之后的任何一次生日庆祝，都像是一种当面嘲讽。奈何最近她的社交圈子里总有人因为一些工作关系让她牵线搭桥，她实在懒得帮他们一一安排早午餐，索性借着生日的契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自己在宴会上social. 而且，她也希望这种热闹的场合多少能让情绪低落的乐晞开心一点。

　　为了迎合创投圈高眉精英们的品味，文茵特地将晚宴地点选在了国贸三期65层的一家法式观景餐厅。到了晚宴这天，文茵提前十几分钟来到餐厅，再次跟经理确认了一遍宾客的坐席和饮食禁忌。7点30分左右，穿着定制商务装和大牌礼服的宴会嘉宾搭电梯渐次抵达。在等待服务生布置餐桌的间隙，众人先去了63楼的酒吧小酌，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来。

　　那会儿冯知予还没来，文茵安顿好客人之后，也拉着乐晞在吧台前坐下聊了一会儿。乐晞今天穿了一身复古黑色小礼服，戴了款式经典的水晶项链和珍珠耳环，看上去优雅又庄重。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文茵也略微安心了一些。

　　两人正说着，乐晞身后的一位男士起身时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连忙转身向她道歉，乐晞也回头说了句“没关系”，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刹那都不禁愣住了。那人正是乐晞此前在三里屯遇见的陌生男人。没想到上次与他在寰宇附近偶遇之后，这么快又见面了，她心想。

　　文茵见二人神色有些怪异，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上前将手臂环在乐晞腰上，笑说：“怎么，你们早就认识啊？”

　　“没有。”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文茵忍俊不禁，向二人介绍彼此：“乐晞，我的好姐妹，寰宇卫视的美女记者，传媒学院和LSE的高材生。沈耀灵，我在香港读书时候的学弟，几个月前刚来北京，现在红圈所高就，跟我们公司有一些合作。”

　　两人尴尬地向彼此问好。乐晞见文茵一脸看戏的表情，终究无法与那位沈耀灵先生继续聊下去，只好借口去洗手间向二人匆匆告辞。

　　文茵看着乐晞离去的背影，将手臂搭在沈耀灵肩上，问说：“你们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吧？”

　　“没有。”沈耀灵矢口否认。

　　“别装了，我又不是瞎子。”文茵不怀好意地凑近，“不会是睡过吧？”

　　“你别胡说！那可是你的好朋友。”沈耀灵有些恼火。

　　“切，真不坦诚。”文茵一脸鄙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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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客们落座时，文茵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这两人即便没有睡过，他们之间也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因为她这位闷骚师弟的视线每隔几分钟就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乐晞身上。文茵心领神会，当即起身去找服务生调整坐席。

　　她正跟服务生谈着，冯知予就风风火火地出现了。文茵一看冯知予身上的装束，差点晕死过去：这货居然穿着一身运动T恤和休闲短裤就过来了。

　　“你这穿什么玩意儿啊！”文茵火冒三丈地把她拉到一边，“我不求你着装多正式，但你能不能不要穿的像天坛大爷啊！”

　　“噢，下午从外面采访回来出了一身臭汗，我一看时间，回家肯定来不及了，就在台里的淋浴间冲了个澡。这不我在台里也没别的衣服，就只有这身台职工羽毛球队的队服。”冯知予解释说。

　　“你没看我发你的dress code吗？这可是家法式餐厅！”

　　冯知予满不在乎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咱俩谁跟谁啊？”

　　文茵气的简直想踹她一脚，眼见那家伙要过去落座，连忙拉住她说：“不行！今晚本来也没你啥事，你回去给我换身衣服再过来。”

　　“换你妹啊！”冯知予一把甩开她就朝晚宴长桌走去，“我都快饿死了，为了你这顿饭，我中饭都少吃了一碗。”

　　文茵无奈扶额。服务生哭笑不得地安慰她说：“您好，我们餐厅有女装外套，可以借给那位女士穿。”

　　“行吧，那麻烦你们…”文茵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冯知予直奔主宾位置而去，急忙撇下服务生追了上去，“我迟早要让这家伙给气死。”

　　餐桌那边，冯知予这会儿已经在众宾客惊愕的注目下大大方方地落座。文茵对着瞠目结舌的客人尴尬一笑，将冯知予从座位上拎起来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别坐这儿，这是乐晞的位置。”

　　“你烦不烦啊！”冯知予不满地说。

　　“别废话，赶紧去你的位置坐好。”文茵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餐桌，发现乐晞不知为何坐到了餐桌末端的位置，“乐晞怎么坐的那么远？她跟谁换座位了吗？这样，知予你去跟她换个位置，你坐那儿正合适，没人打扰你吃饭。”

　　冯知予这会儿已经快饿晕了，懒得再跟她争论，径直走到乐晞身边，戳了戳她说：“跟我换个位置，坐文茵边上去。”

　　乐晞看了看主宾位的方向，发现沈耀灵坐在那个位置的对面，便回说：“不换。”

　　冯知予翻了个白眼，又折返回去。

　　文茵这时也已在主人位落座，正“十分自然地”跟沈耀灵聊着天：“耀灵我记得你是天秤座吧？太巧了，乐晞是水瓶座呢。”

　　冯知予在她身边坐下，嗤笑说：“大姐，你什么时候对星座这么感兴趣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文茵皱眉说。

　　“她不换我有什么办法？”冯知予不耐烦地说，“她喜欢坐哪儿就坐哪儿呗，你也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冯知予正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帅气男人，立刻换了一副笑靥如花的表情，主动向他伸手说：“你好，我叫冯知予，寰宇卫视的记者，文茵的闺蜜。”

　　沈耀灵看着对面一身运动装束的随性女孩，微笑着起身同她握手，说：“沈耀灵，律师，我也是文茵的朋友。”

　　这时宾客们都已落座完毕，文茵不好再走动，只好作罢。服务生很快将头盘和餐前酒端了上来。文茵说了一段简短的祝酒词，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

　　席间，沈耀灵的视线依旧会时不时地飘向乐晞。文茵心中暗自着急，冯知予却不明所以，依旧饶有兴致地与沈耀灵攀谈。文茵只好不停地冲她使眼色，直到眼睛快抽筋了，冯知予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大帅哥对小晞有意思啊，难怪总往那边瞟，我还以为他眼睛有问题呢，差点坏了姐妹的好事。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起身来到乐晞身边跟她闲谈，趁她不备时故意将她的酒杯打翻在桌上，随即又夸张地喊了一句：“哎呀你的酒洒了，别脏了裙子，快换个位置吧。”乐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去了主宾的位置。沈耀灵见她落座，对她微微一笑。乐晞也对他笑了笑。

　　文茵和冯知予默契地在餐桌下击掌，脸上露出姨母般慈祥的笑容。此刻这两姐妹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乐晞现在迫切地需要一段爱情，需要一个成熟、稳重又温柔的男人，将她的注意力暂时从工作中转移，那么还有谁比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更合适呢？

　　为了方便自己吃瓜，冯知予觉得还是要坐在乐晞身边，于是对坐在乐晞身旁的年轻男人说：“哥们，往那边移一下，空一个位置出来呗。”

　　那男人一脸懵：“Excuse me？”

　　冯知予心想碰到ABC了，便对他微笑说：“move.”

　　男人脸上顿时面露不悦，奈何这女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只好不情愿地往边上移动了一个位置。
　　然而，冯知予并没有吃到任何的瓜。因为，自乐晞落座之后没多久，那个ABC男人便隔着冯知予不停地向她搭讪。而沈耀灵那边，坐他旁边的一个投资人也一直唾沫横飞地跟他咨询法律建议。

　　文茵这会儿已经完全顾不得座次和餐桌礼仪之类的事情了，用眼神示意冯知予去引开乐晞旁边的ABC男人，她自己则去处理沈耀灵身边的那个投资人。冯知予心领神会，自信满满地冲她比了个OK.

　　文茵冲她点了一下头，起身走到那个投资人身边，几句闲聊之后便将他带走，介绍给了餐桌另一侧的一个女律师。不过她想回来主人位时，却被另外几个同行拉住，只好坐下来加入了他们的交谈。
　　冯知予这边，也对那个ABC男子展开了直截了当的攻势：“Hey bro, you and me, shots？”

　　ABC震惊地看着她，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No! What No! I’m sorry, who are you？”

　　冯知予轻蔑地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乐晞说：“这位美女，my sister. No shots, no sister! You understand？”

　　ABC睁大了眼睛。他来中国时间不长，听友人说过中国大陆有一种野蛮的酒桌文化，看来他今天不幸遇上了。但友人并没有告诉他应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于是他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个穿着运动服赴宴的奇女子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对她点了点头。

　　冯知予立刻叫来服务生，塞给了他50块钱，说：“去买两瓶牛栏山，做成shots端上来。”

　　“您说什么？这恐怕…”

　　“真是的。”冯知予摇了摇头，又掏出10块钱塞给他，拍了下他的屁股，说：“别磨蹭了，快去！”

　　服务生只好带着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离开了。

　　“So, what kind of shots do we have？ Tequila？ Gin？”ABC问说。

　　冯知予摆了摆手，说：“Erguotou~”

　　ABC顿时满脸的求知欲。冯知予跟他胡扯了半天，服务生终于把十多个二锅头shots端了上来。ABC好奇地喝了一口，味道实在有些粗狂。但在那个中国女孩的挑衅之下，他依旧屏住呼吸将那杯shot一饮而尽。就这么喝了几轮之后，ABC不出所料地挂了。

　　乐晞和沈耀灵目瞪口呆。方才，他们对于冯知予和ABC的操作太过震惊，以至于全程都没有交流，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吃瓜。

　　这时，文茵也结束了几轮social回到自己的位置，见ABC没了踪影，有些奇怪地问说：“齐川呢？”

　　“谁？”冯知予一脸疑惑。

　　“就是刚刚…那个谁啊。”文茵冲她挤了挤眼睛。

　　“哦，你说他啊。”冯知予指了指瘫倒在椅子上的ABC，“跟这儿睡着呢。”

　　文茵大惊：“大姐，你做了什么啊？那个是创投圈大佬的儿子！”

　　“啊？不是你让我放倒他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放倒他了！”

　　“你不一直跟那儿比划…”

　　“我真是服了你了，赶紧跟我把人送回家。”文茵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叫齐川的男人扶起来，将他的右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冯知予连忙上去架起他的另一只手臂。

　　乐晞和沈耀灵见状也上前帮忙。四人扶着齐川走进电梯，文茵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喊说：“啊，他的外套忘在餐厅了，我们回去帮他取，乐晞，耀灵，你们先走吧。”说完便对冯知予使了个眼色，还不等那两人反应过来，就将齐川从电梯里拖了出来。

　　“喂，你们…”乐晞话没说完，电梯门已经在她面前关上了。她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沈耀灵，说：“抱歉啊，希望文茵和知予没有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会啊，学姐一直是这样率直的个性，知予的性格也很可爱。”沈耀灵说。他的普通话里依旧带着一点香港口音。

　　乐晞笑了一笑，没说什么。空空的电梯里，先前的尴尬气氛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沈耀灵心想，难道从此以后，他们两人为了逃避那个夜晚，还要继续假装陌生人，假装从来没有相遇过吗？这也太荒谬了，尤其是，他今晚在这里与她相识之后，心中明明为此而感到庆幸。

　　沈耀灵想到这里，决心不再逃避这女孩，于是开口打破了沉默：“上次，在那家咖啡店遇见你还挺巧的。”

　　“嗯，你也在附近上班？”乐晞问说。

　　“对，就是寰宇大厦对面的科利写字楼。”

　　“那还挺近。”

　　“是啊，只隔了一条马路。”沈耀灵说。

　　乐晞笑笑：“不管怎样，今晚很高兴能认识你，沈先生。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沈耀灵也笑说：“我也是，乐小姐。”他当然明白，文茵和冯知予一整个晚上都在忙些什么，但他也听出了乐晞的言外之意。因此他恰当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社交距离，恰如其分地同她握了一下手。

　　电梯的门重新开了，两人一道来到路边等车。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下决心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不好不坏吧，你呢？”她说。

　　“我也一样。”

　　“那晚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谢谢你，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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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会儿，文茵和冯知予扶着齐川走出旋转门，宾客们也陆续下楼。文茵与众人道别后，将齐川扶上了自己的车送他回家。沈耀灵目送乐晞和冯知予上车之后，自己也乘车离开了。

　　冯知予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盘问乐晞：“怎么样？跟这位沈生有没有戏？”

　　“别开玩笑了。”乐晞蹙了蹙眉。

　　“啊，你不喜欢他啊？那我跟文茵岂不是白忙了一晚上。”冯知予一脸的失望。

　　乐晞摇了摇头：“你们两个真的是…”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啊？虽说年纪比你大一些，但这相貌这风度这气质，我都要心动了。”

　　“那你跟他在一起不就好了。”

　　冯知予翻了个白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我啊，这哥们眼睛一晚上就没离开过你。”

　　乐晞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当朋友不是很好吗？”

　　“这么帅的男人，只当朋友多可惜啊。”冯知予痛心疾首地说，“别告诉我你看不上人家啊。”

　　“怎么会，他那么优秀，温柔。”乐晞淡淡地说。

　　只不过，他支离破碎地逃到这个城市，他需要的是一个心中有很多爱的女人，给他温暖拥抱，将那些碎片慢慢修补，甚至能够无私地变成他失去的那一部分，让他重新变得完整。

　　可她如今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力去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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