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说明结束，所有人的脸色都不算太好。
　　初次听闻这般诡异的事情，几个活了数百年的妖都不甚平静，更遑论两个还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子。
　　但面对临央和初夏这两个异质携带者，云槐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
　　见两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他站起身，如同长辈一般温和地拍拍他们的肩膀。
　　“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在这多留一会儿吧。”
　　估计眼下，两人也不太想马上回军校。
　　天狼也站起身，“上次说了带你们去摘果子，走吧。”
　　临央依言起身，却见初夏仍旧坐着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你们去吧，我有点累。”
　　临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歪头一笑，“那我给你带回来吧。”
　　“嗯。”他侧头避开视线，声音愈低。
　　“小夏同学你这是训练不足啊，回头让教官给你加几个体能套餐。”
　　临央戏谑地揉揉他的头发。
　　“队长你放过我吧……”
　　“哼，现在就知道喊队长了。”
　　临央收回手，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脚步轻快地跟着天狼跑了。
　　剩下的云槐和游隼也没有说话，各自回入林中，理解地留下他一个人。
　　临央总是能很快地收拾好情绪。
　　而自己却做不到。
　　思维读取留下的疲惫连同着不安和彷徨，沉沉地压在心上。
　　连和平常一样回应一句玩笑，都似要耗尽力气。
　　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恍惚地沿着林边走着。
　　听不见思考的声音。
　　脑袋也像是已经筋疲力尽，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仿佛，是在逃避一般。
　　恍神间，却忽觉腰上一紧。
　　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不知何时卷上他的腰，轻轻地将他向后拉了拉。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估计再走两步就要一脚踩空掉进水里了。
　　腰上的尾巴又拉了一下，看他终于退回安全距离，才松了开来。
　　他回过头，不禁有些惊讶地睁大双眼。
　　一只巨大的雪豹懒洋洋地抱着爪子窝在河边，微蓝的双眼半睁不睁地看着他。
　　这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会出现在森林里的生物。
　　他瞬间便明白过来，立时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了个不太熟练的古礼。
　　“对不起，惊扰您休息了，感谢您刚才的提醒。”
　　雪豹静静地看着他，依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无措。
　　若是换成临央，现下估计已经很自然地和对方聊起天来了吧。
　　自己却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之前并没有听云槐提起过，估计对方并不是灵山所属的妖。
　　也许其他的妖并不会像天狼他们那般愿意与人类接触。
　　他正反思着自己刚才的行为，突觉眼前一暗。
　　几乎跟脸一样大的爪子轻轻地按在了他的额上。
　　他不由一下子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额头并没有感到刺痛，只是有些凉凉的。
　　就像是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眉心，无声地融化开来。
　　混乱的脑袋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
　　雪豹松开爪子，像人一样摸摸他的头顶，便重新抱着爪子窝成一团，叼着自己的尾巴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就再次安静地睡着了。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有些茫然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
　　刚才，对方是用了什么法术吗？
　　正思考着，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了窸窣的碎响。
　　两个孩童模样的小妖轻手轻脚地从里面走出，一对上他的目光，赶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配合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那两个孩子轻轻地摸到睡着的雪豹身旁，将一个刚编好的花环小心地放在它的头顶。
　　雪豹只是抖了抖耳朵，并未醒来。
　　红黄相间的花朵衬着雪白的皮毛，愈显得鲜艳而灿烂。
　　小孩儿悄悄地松了口气，忽然抬头转向他。
　　稚嫩的声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小哥哥，你是人类吗？”
　　他微微一怔，安静地点点头。
　　两个小妖好奇地眨眨眼，也没有表现出异样。
　　“封城大人最近好像不太开心，一直都在睡觉，你不要吵醒他哦。”
　　“我们想让他睡得安稳一点，就给他编了个花环。”
　　“小哥哥你看起来也很累的样子，我们也给你做一个吧！”
　　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没等他摇头，就已经坐在地上忙活起来。
　　其中一个盘着小腿，将各色的花从怀里一朵一朵地往外掏。
　　另一个则娴熟地把花儿依次编进草杆结成的骨架里。
　　眨眼间两个孩子便做好了一个鲜艳的彩色花环，比起雪豹那个还要艳丽不少。
　　他下意识地退开一点，还没想出婉拒的说辞。
　　两个孩子已然绕到他背后，脚一踮便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
　　“要好好休息哦，只要睡够了，就不会难受了。”
　　“嗯嗯，封城大人也说，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就好了。”
　　“……”
　　这话真是太符合这一位给人的印象了。
　　两个孩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摆摆手回到了林子里。
　　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他也没有去摘头顶的花环，只是慢慢地躺了下来，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的繁密的枝叶。
　　花朵宁神的香气混着草木的芬芳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让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不安感淡去，深深的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闭上眼，又看见了冰河记忆中的那片光景。
　　温柔的眠曲安静地在耳边回响。
　　即使对妖来说，那是个可怕得不愿提起的怪物。
　　但在冰河的记忆里，那个人一直都很温柔。
　　无论是给她唱歌的时候，还是死去的时候。
　　他微笑着，温和地看着怀里尚还一无所知的孩子。
　　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哪怕，那个家里，已经谁都不在了。
　　意识一点一点沉入了黑暗之中。
　　草地上的他，静静地睡着了。

　　夜半，综合楼依旧稀稀落落地亮着灯。
　　断空放下彩笔，看着桌对面明显在磨蹭的两人，一语道破。
　　“你们就是不想睡觉是吧。”
　　夕逢和冰河动作一停，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视线。
　　“看看你俩这黑眼圈，晚上都做贼去了吗。”
　　断空不由分说地收走了两人手里的笔。
　　“剩下的我来收尾，赶紧回宿舍睡觉去。”
　　夕逢犹豫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地开口，“剩下还有挺多的，社长你一个人做不完吧……”
　　“给块小板上个色都花了一个小时的家伙给我闭嘴。”
　　“……”
　　冰河则直接趴在了桌子上，用行动表示了自己不愿挪地的决心。
　　断空不禁有些无奈，“宿舍是闹鬼还是怎么的，这么不愿回去。”
　　“对啊，闹鬼呢，特别吓人。”夕逢从善如流地改口。
　　“之前跟我说自己一点都不怕的是谁来着？”
　　“……”
　　平素应对从容的夕逢难得连番语塞。
　　她不由按住隐隐有些刺痛的太阳穴，睡眠不足果然很影响思考能力。
　　但是，闭上眼，又会看到那不愿见的景象。
　　而且，越来越清晰。
　　看着两人的模样，断空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有几个小时天亮，不愿回去的话，在这趴一会儿也行。”
　　他说着，从书包里翻出两件校服外套递给两人。
　　“最近降温了，小心别着凉。”
　　两人接过外套，迟疑地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心虚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断空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没有多问，只是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小了一些。
　　“害怕的话，我给你们讲故事吧。”
　　想起之前在博物馆他说要给她们讲的恐怖传说，夕逢不禁有些无奈。
　　“社长你还要雪上加霜么……”
　　“想什么呢，是很普通的睡前故事，老家的小孩儿可爱听我讲了。”
　　然后只收到了两道怀疑的视线。
　　他笑了笑，也不争辩，只是关掉了一半的灯，让室内的光线没那么刺眼。
　　而后他搬着板凳在桌边坐下，很温和地慢慢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
　　平稳柔和的声音就似轻缓的夜风一般，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四处流浪的人。
　　有一天，他在一个水塘里看见了一条红色的鱼。
　　那仿如落霞一般美丽的颜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他在水边蹲了下来，和那条小鱼聊起了天。
　　小鱼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他回答说，自己流浪了太久，已经不记得出生的地方了。
　　小鱼又问，那你到过这许多地方，有看到我的同类吗？
　　他摇摇头。
　　小鱼告诉他，自己总能听到有谁在与自己对话。
　　它们聊水里的草与石，聊天上的云与月。
　　它相信着，那定是自己生活在不知何处的同类。
　　于是他站起了身，走到了几步外的另一个水塘边。
　　另一条小鱼浮在水面安静地吐着泡泡。
　　通身蓝色的鳞片仿若天空一般清澈透明。
　　他问，你想去找它吗？
　　小鱼很认真地点点头。
　　它说，只要沿着这水流不断向前，它们终会相见。
　　然后，他就陪着它们出发了。

　　两条小鱼沿着相反的方向顺流而下，渐渐地越走越远。
　　它们向对方描摹着沿途的山川林木，讲述日升与月落。
　　从奔流的江河，到宁静的湖泊。
　　从偏僻的山间泉水，到一望无际的广阔海洋。
　　他已经很难再知道另一条小鱼游到了何处。
　　只能听着它们每日的描述，在脑中独自猜测。
　　流浪者见过这世间所有的风景。
　　但听着它们充满好奇与期盼，兴致勃勃地向对方描述。
　　自己的心头，也仿佛初见一般，对这早已见惯的美丽河山，又一次感到了喜悦与快乐。
　　渐渐地，红色的小鱼走上了岸。
　　化形成一个年幼的人类孩童模样，他再一次惊讶于世间的广阔。
　　水域以外，还有那般宽广的空间。
　　流浪者从来都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牵着他。
　　走过冰川与荒漠，走过沼泽与森林。
　　从春日走到凛冬，从黄昏走到黎明。
　　带着他，一点一点看清世界的模样。
　　于是他很高兴地对那边说，也许再走走，我就能见到你了。
　　我走遍了整个世界，知晓了每一片风景的模样。
　　然后，我就能找到你了。

　　他们最终相逢在一片湛蓝的海边。
　　远远地看见对方的人形的模样，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跑了过去。
　　开心地笑着，讲起了刚才一路上的见闻。
　　仿佛依旧是过去那不曾变的每一日。
　　无论相隔万里河山，还是对面相望。
　　无论是从前在河水里吐着泡泡的小鱼，还是而今已然长成少年模样的人类化形。
　　花了很久很久，也绕了很远很远的路。
　　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对方。

　　“然而他们聊着聊着，聊到了各自的出生地，突然发现两地景色似乎格外地相似。”
　　“他们于是转头去追问跟了一路的流浪者。”
　　“流浪者很干脆地说，其实当初俩水塘就隔了几步远，是你们俩小傻鱼非要往反方向游。”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本来听着快要睡着的冰河和夕逢：“……”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两条小傻鱼，但生气起来已不是当年那种尾巴拍拍水花的程度了。”
　　“只一刹便天地变色，风浪滔天。”
　　“就连极远处的山林都惊起了大片的飞鸟。”
　　“为了不让他们打到破坏地形，流浪者一巴掌把他俩打回了鱼形，用一碗水装了起来。”
　　“然后笑眯眯地对他们说，再打就把他俩拿去做鱼汤一锅炖了。”
　　“两条小鱼立刻非常友好地抱成了一团，保证再也不会打架了。”
　　“然后他们三个就再次愉快地踏上了旅程。”
　　断空笑着眯起眼，“好啦，故事讲完啦，想睡了没？”
　　两人：“……”
　　夕逢趴在手臂上，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他。
　　“社长，最后一段是你的原创吗……”
　　“哪有，我很忠于原著的。”
　　“以前听的小朋友，会很快睡着吗？”
　　“他们笑得特别开心。”
　　“……”
　　“好啦，乖乖睡觉吧。”
　　断空站起身，摸摸两人的脑袋，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地道。
　　“不用害怕哦，我在，什么鬼都不敢过来。”
　　柔和的声音仿佛带有魔力一般。
　　精神抗性颇高的两人只觉眼皮一下子变得沉重。
　　已经不知不觉松懈下来的神经很快就像被泡进暖水之中。
　　轻缓的夜风之中，窗边的铜质风铃发出细碎而柔和的轻响。
　　两人只撑了一会儿，便沉沉地合上了双眼。

　　断空小心地替她们盖好外套，拿起笔正要继续忙活，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
　　同样申请了熬夜的同班同学路过门口，看见他，不由揉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困了。
　　他立时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走出活动室掩上门，才小声开口。
　　“刚睡着，别吵醒她们。”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往年文化节你不都是直接坐那睡觉的吗？”
　　同学看着堆在门口的宣传板，愈发感到惊讶。
　　“我好歹也有准备贩售的纪念品吧。”
　　“就你往年那白底黑字的牌子，学生会的人简直想把你连人带摊子直接拖走。”
　　想起去年学生会长纠结的表情，同学就忍不住笑。
　　“今年干嘛啊，这么有干劲。”
　　“有新成员啊，小学妹想认真弄，我总不能泼冷水不是吗。”
　　“嘿嘿，看你上心的样子。”
　　同学戏谑地勾起嘴角，“那我明天肯定得去你摊子看看。”
　　“明天你不是你们社镇场的吗，还想偷溜？”
　　“十几分钟应该没事啦。”
　　“等好好表演完再过来吧，摊子又不会长脚跑了。”
　　“行吧，反正要摆一个星期。”
　　同学也没有多纠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熬太晚就是了。”
　　“行，就剩几个小时了，你们也别太拼。”
　　同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很快走进了另一间还亮着灯的活动室。
　　断空回到活动室内，看着伏在桌上睡得正熟的两人，又看看还未完成的宣传板。
　　他忽然调皮一笑，抓了一把彩笔蹲下身，在板子下半飞快地画了起来。
　　明天，给你们一个惊喜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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