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周末，公交车上的乘客比往常要多上一些。
　　临央坐在靠后排的位置，低头专心地按着手机。
　　屏幕上的信息一条一条飞快地滚动着。
　　临央：你真看着初夏去教学楼开会了？
　　秋航：队长你都确认多少遍了，我看着他走进去的。
　　临央：他要是开完会问我去哪，就说我去封闭训练了。
　　秋航：知道啦知道啦，我只管谎报，不管售后啊。
　　临央：穿帮了我就回来揍你。
　　秋航：……信不信我现在就跳反给你看？
　　汽车恰好拐了个弯，手机的屏幕被直射而入的阳光晃得有些看不清。
　　她刚侧了侧身，便感觉坐在后方的乘客好心地拉上了遮阳帘。
　　“谢了啊。”她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视线依旧专心地盯着手机屏幕。
　　临央：总之你别让他知道我出去了！
　　秋航：行啦，你还是赶紧把事情搞定回来吧，副队是我们能忽悠得来的吗。
　　这个怂货。
　　她忍不住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
　　正想着是不是要再叮嘱两句，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到站的播报。
　　她只好收起手机，顺着人流走下车。
　　灵山公园是个大站，开放两年人流量丝毫不见减少。
　　正值周末，门口更是人来人往。
　　她转头找了一圈，一下便看见了等在石头旁边的夕逢。
　　却没有看见冰河。
　　她快步迎了上去，“等很久了？”
　　夕逢闻声回过头，微微一笑，“没，我们也是刚到。”
　　“冰河呢？”
　　“先进去了。话说，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在学校门口碰头呢？”
　　“校门太危险了，我好不容易才趁着初夏开会溜出来的。”
　　临央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没收到任何新的信息。
　　闻言，夕逢惊讶地瞪大眼，眨了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转过身。
　　“我们走吧。”

　　事先和云槐打过了招呼，两人直接进到了封闭的后山区域。
　　穿过栅栏，临央终于松了口气。
　　“你让冰河自己先进来不怕她走丢么？”
　　夕逢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却显得有些凉。
　　“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说着，两人绕过一块山岩，临央立时知道了原因。
　　冰河一动不动地坐在山石上，手腕脚踝都贴着淡黄的符纸。
　　而她的身周，肉眼可见地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禁锢阵法。
　　看见临央惊讶的表情，夕逢静静地解释了一句。
　　“安全起见。”
　　“这有点……太夸张了吧。”
　　“真打起来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
　　而若是让灵山的大妖出手，只怕冰河性命难保。
　　闻声，冰河慢慢地抬起头。
　　看见临央，她微微垂下眼，低低道：“抱歉。”
　　临央连忙摆手，“我已经没在意啦，认真算起来我这边也有一半的锅。”
　　见两人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解释了一下。
　　“那时冰河失控的原因在我身上，我这次就是想来给你们说明的。”
　　夕逢看着她难得认真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她的身后。
　　“那你为什么要避开初夏独自前来呢？”
　　“他感觉还是很介意冰河伤了我的事，要让他知道肯定不会让我来的。”
　　“你没问过我。”
　　“不用问我都……”话说到一半，临央突然哑住。
　　夕逢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她不由吞咽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望向身后。
　　初夏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临央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夏……你……你不是去开会了吗？”
　　“我让暮笙替我去了。”
　　“那秋航还说看见你去了。”
　　“嗯，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的。”
　　那个叛徒……
　　她不禁磨了一下牙，“你一路都跟着？”
　　“我就坐在你后排的座位上。”
　　“这么近，我不可能发现不了！”
　　“完全隐藏一个人的气息确实不是易事。”
　　初夏淡淡地解释，“但你太过习惯我的存在，只要稍加操作便不会引起你的注意。”
　　“……”
　　临央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猛力地摇晃起来。
　　“你们联起手来耍我啊啊啊啊！”
　　初夏任她晃着，语气依旧平静，“我也觉得应该将这件事和天望说明清楚。”
　　“哼，你自己说去，我才不管了！”
　　临央气鼓鼓地扔开他的衣领，转头径自跑到了冰河身边，小声地问她会不会难受。
　　冰河摇摇头，简单给她解释了一下符纸和法阵的效果。
　　初夏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转向夕逢，“接下来由我来说明吧。”
　　夕逢立时恢复了正色，点点头。

　　说明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经过上一次和天狼他们的讨论，再加上两人之后的调查整理，研究内容被概括得愈加简练。
　　听完，夕逢的表情愈发凝重。
　　看起来只是很军队里很常见的强化实验，心头却总是莫名地笼着一层不安。
　　她正自默默地消化着获取的信息，一直沉默的冰河却忽然冷冷地开口。
　　“只是作为学生和实验对象，你们未免知道得太多了吧。”
　　初夏神色微沉，“你想说什么？”
　　“你刚才只是提到自己能影响他人的精神，但其实不止如此吧？”
　　临央和初夏均是心下一凛。
　　他们并没有打算说出思想读取相关的能力。
　　但平时看似什么都不上心的冰河却不知为何突然敏锐得惊人。
　　她面无表情看着初夏，“我知道你们对我依然抱有戒心，但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合作。”
　　初夏沉默不语。
　　冰河直接道：“我的脑子里应该有你们不知道的情报，但我需要你的协助。”
　　临央不由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
　　“那是我两岁时的记忆，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细节……”
　　“冰河！”夕逢突然厉声打断了她。
　　另外两人不禁被吓了一跳。
　　感觉还是第一次听见一向温和的夕逢这么大声说话。
　　冰河静静地看了夕逢一眼，“有禁锢在不用担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没事的，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冰河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初夏，“你意下如何，我觉得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机会。”
　　初夏沉默半晌，与临央对视了一眼，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此前我并未试过强行唤起记忆，你确定吗？”
　　“无需担心，我会主动尝试回忆，我只是需要你帮忙引出细节。”
　　“明白了。”
　　初夏不再犹豫，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夕逢忍不住上前一步，迟疑着，却终究还是沉默下来。
　　初夏浅灰的瞳孔泛起淡淡的蓝光，冰河也随之慢慢地闭上了眼。

　　熟悉的，浓烈的血腥味。
　　自己正被谁用外套裹着抱在怀里。
　　睁开眼，是一片血红的天空。
　　抱着她的人正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只纤细的苍白的手。
　　轻柔而怜爱地，仿佛捧着易碎的玻璃制品一般小心翼翼。
　　怀里的她动了动，翻了个身想要看清楚。
　　那人感觉到她的动静，收回手轻轻地蒙住了她的双眼。
　　而后站起身，抱着她慢慢地往前走。
　　不断地，听到脚下传来骨头混和着血肉的碎裂声响。
　　似有什么在大声喊着，凄厉地尖声叫着。
　　几滴温热的血溅在了脸上，侧耳细听，却依旧听不分明。
　　脚下的碎骨和血肉越铺越厚，喊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少。
　　终于，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抱着他的人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盖在眼睛上的手终于松开了些。
　　她吃力地转着头，偷偷从指缝间往外望去。
　　血染般的黄昏天空底下，黑色的碎屑静静地漂浮着。
　　仿若燃烧的余烬一般，轻轻地，没有质量地飘落下来。
　　她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却被轻轻按住。
　　黑色的碎屑就似有生命一般，无声地围拢过来。
　　仿佛嗅到血气的乌鸦一般。
　　之前都显得很放松的那人一下子抱紧了她，抬手挡开了那些碎屑。
　　一触到皮肤，黑色的残片瞬间仿若毒液般渗染开来。
　　白色的掌心刹那间犹如被撕裂一般。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人立时飞快地缩开了手。
　　没了阻挡，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熟悉的黑发黑瞳，耳边戴着一片已然灰暗下来的深红色羽毛耳饰。
　　是个不曾见的陌生男性，略显冷冽的眉目间却透着一股难言的熟悉感。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她，温柔地勾起嘴角。
　　“这个，不可以碰哦。”
　　那笑容，像极了她的母亲。
　　黑色的碎屑如同雪花般飘落下来，沾上了他的脸颊，落入了他的眼睛。
　　狰狞的裂纹如同蛛网般在苍白的皮肤上迅速蔓延。
　　黑色染上眼白，瞳孔变得血红。
　　原本裂开的伤口不再流血，只剩下暗红的结晶一点一点碎落下来。
　　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正在迅速地死去。
　　她张开嘴想要叫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努力伸出的手，却什么都触碰不到。
　　他隐约皱了一下眉头，笑容却依旧温柔。
　　“这是很危险的东西，以后要记住不可以乱摸哦。”
　　说着，指尖在手心一划，而后手掌一翻。
　　黑色碎屑仿佛被血液吸引一般，一窝蜂地涌入手掌的伤口之中。
　　一片，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血，很快就流不出来了。
　　然后，呼吸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却依然抱着她，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很温柔地对她说。
　　“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而后，轻轻地唱起一段很熟悉的旋律。
　　那是幼时的每天夜里，哥哥都会给她唱的眠曲。
　　温婉而柔和的旋律似带着无法违逆的力量。
　　她努力地想要睁着眼，意识却终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贴近的胸膛，再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如同溺水一般剧烈地喘息着。
　　手脚上清晰地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夕逢急忙按住她，一叠声地道：“冰河，冷静下来，你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草木的味道，独属于活物的，鲜活而温暖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放缓呼吸，茫然的视线终于渐渐聚焦。
　　死亡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缩回阴影之中。
　　身体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别担心，我已经缓过来了。”
　　夕逢抬手用衣袖擦去她额上的冷汗，神色依旧担忧。
　　而一旁，初夏同样脸色惨白地坐倒在草地上，抬手捂住了眼睛。
　　看来刚才的记忆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临央跪在他身旁，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脊。
　　好一会儿，初夏才终于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发虚。
　　“那个，是你认识的人吗？”
　　冰河摇摇头，“应该是同族，但我从没见他来过家里。”
　　所以，那个人是已经死了吗。
　　被那些不明的异质所杀死。
　　看着他愈发严峻的神情，临央刚想追问，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初夏看向她，“之后我再和你单独说。”
　　临央点点头，扶着他站起身，转向夕逢。
　　“我们还要去找一下天狼哥哥，马上就离得远远的，你赶紧把冰河松开吧，她手都青了。”
　　夕逢的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实了一些。
　　她微笑着摆摆手，“有新的消息我们再联系。”

　　待得确认两人走出影响范围，她立时转头撤掉了所有的禁锢。
　　冰河慢慢地撕下手腕上的符纸，手依然有些抖。
　　由于刚才无意识地挣扎，手腕上被烙下一道深深的淤痕。
　　不同于一般的伤口，法阵造成的损伤即使是恢复力强大的血鸦一族也无法迅速愈合。
　　夕逢的表情有些难受，从衣袋中掏出绷带帮她遮了起来。
　　“有必要这样冒险吗，本来精神就已经受到损伤了。”
　　“对比得到的情报，不亏。”
　　“让小黑哥哥知道肯定揍扁你。”
　　冰河不由抖了一下，迅速翻出手机。
　　确认上面没有任何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她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果然，这一次哥哥那边也没有察觉。
　　最初的一次，看来真的只是意外吧。
　　她立时绷起脸，威胁道：“不许告诉他。”
　　“要是他问呢？”
　　“就说我和平时一样。”
　　看着她还在微微发抖的虚脱模样，夕逢不由叹了口气。
　　“真被揍我可不管你。”
　　“只要你别偷偷告状……”

　　在宁静的山间走了一段，初夏终于稍稍缓过神来。
　　临央依然不放心地扶着他，“要不要歇一下，你的脸色好差。”
　　他摇摇头，“先过去吧，别让天狼哥哥他们等太久。”
　　到得地方，却发现不只是天狼和游隼，云槐也在。
　　看见两人，他并没有马上提问，而是不知从何处端出两杯热茶。
　　“先休息一会儿吧。”
　　古朴的陶瓷茶杯散发着柔和的暖意。
　　淡淡的草木的芬芳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初夏闭上眼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开口。
　　“我觉得异质不只是能对精神造成影响，它似乎还能像有毒物质一样入侵和感染人的身体。”
　　“并不确定是只针对人类，还是说对妖也会有影响。”
　　“感染后血液会迅速结晶化，而且应该还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目前我们接触的可控异质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特性，但并不排除失去控制后会有同样的效果。”
　　他飞快地不带停顿地说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不出所料，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
　　三个妖的表情都有些凝重，而临央的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像有毒物质那样……直接通过皮肤入侵吗？”
　　“是的。”
　　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种形容，与每次装备启动时的光纹实在是太过相似。
　　初夏拍拍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于他们这种深度植入异质的实验体，或许无论知道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看向还在沉思的其他几个，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
　　“请问，你们知道当年……血鸦一族有多少人存活下来了吗？”
　　三个妖微微一怔，对视了一眼，云槐有些沉重地开口。
　　“那次变故之后，血鸦一族就只剩下四个人了，其中两个还是小孩子。”
　　比预想还要少得多的数字。
　　想起冰河记忆里那副惨烈的景象，他不禁下意识地捂住嘴。
　　“那我，想请您辨认一个人，可以吗？”
　　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但云槐还是点点头。
　　初夏小心地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头发，将记忆中的影像投射过去。
　　却见云槐脸色一变，一侧头躲开了他的手。
　　投射中断，他有些不安地缩回手，“抱歉……让您觉得不舒服了吗？”
　　天狼和游隼也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云槐闭了一会儿眼，很快便将那一丝异色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一位，估计没有妖会不认识他。”
　　“他也是血鸦一族吗？”
　　“是的，那红色的羽毛耳饰可以算是他们的特征之一。”
　　云槐有些出神地望着空处，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他应该可以说是血鸦历代最强的一个，数百年间杀戮无数，让几乎所有的妖都闻风丧胆。”
　　初夏迟疑了一下，“他也是幸存者之一吗？”
　　“谁又能杀得了他？”
　　云槐收回目光，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当时救回那个本家的小孩，就和现任族长无暗一起将参与袭击的妖族杀了个片甲不留。”
　　“若不是龙吟最后关头逃回深海，只怕西海一支现今也已不复存在。”
　　云槐静静地讲述着。
　　听着，初夏却愈觉背脊冰凉。
　　透过冰河的感知，他可以确认，那个人已经死了。
　　短短的几秒内，血液凝结，心跳消失。
　　浑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
　　在异质的侵蚀下，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冰河面前。
　　云槐说的，又是谁？
　　将冰河送回，又把几大妖族势力屠戮殆尽。
　　从那片地狱归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