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还能够记得，第一次走进隔离训练室的时候。
　　和实验室一样厚重的钢板门，冰冷的铁灰四壁嵌着数不清的检测探头。
　　仿若一只只窥伺的眼，默不作声地聚集在囚笼周围。
　　她不记得自己倒下过多少次。
　　或是控制失误，或是身体过载，过强的电流顺着回路灼烧全身。
　　而它们，一直静静地看着。
　　她慢慢地睁开眼，又一次看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冷白的顶灯有些刺眼。
　　初夏坐在她身旁，见她醒来，轻轻地将手掌贴在她的额上。
　　“有没有觉得头疼？”
　　“只是有点晕……”
　　“先不要动。”
　　初夏说着，瞳孔亮起一丝微弱的蓝色光华。
　　回路的流动仿若细水般渐渐缓和，晕眩感慢慢被压了下去。
　　临央摸着后脑勺坐起身，“我晕了多久？”
　　“五分钟左右。”
　　她回想了一下，不满地撇撇嘴，“你最后还是放水了嘛。”
　　“再提高强度会造成精神损伤的，你是想直接躺个十天半月吗。”
　　初夏拍拍他的脑袋，起身去检查探头记录下的数据。
　　因为装备运作的电磁干扰，隔离训练室并没有安装监视和监听的设备
　　但若被探头记录下什么异常的数据，还是得提前备好说辞。
　　临央抱着膝盖，不甘地看着他的背影，“从来都赢不了你……”
　　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
　　初夏不禁有些无奈，“你就这么想把我胖揍一顿吗？”
　　“对呀。”
　　“说好的不舍得呢。”
　　“不存在的。”
　　“……”
　　发现他在调取检测探头的数据，临央趴在膝盖上，闷闷地开口。
　　“不用查啦，开打的时候探头就已经被我全炸了。”
　　初夏有些惊讶地回过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放心啦，不会留下数据的。”
　　临央有些别扭地转开头，小声道：“不然我也不敢让你出全力啊。”
　　初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少见地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容。
　　“你也太暴力了。”
　　“抱歉啊，单细胞想不出更文雅的解决方法了。”
　　初夏眯眯眼，“但是挺痛快的。”
　　她不由一怔，未及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随即训练室的门被猛地打开。
　　“临央！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控制输出！控制输出！”
　　教官气冲冲地走进训练室，看了一圈周围全数报废的探头，不禁肉痛地捂住眼。
　　临央很习惯地站起身，一脸无辜，“报告，打得太专心了所以没注意到！”
　　“打初夏你还要开最大功率吗！你是想把他送进军医院吗！”
　　“教官说，训练必须全力以赴！”
　　“滚！我没说过！”
　　教官暴躁地抓着头发，“惯例的，禁用装备四十八小时，回头给我交五千字检讨。”
　　“是！”
　　“检讨不准抄以前的！不准找初夏帮你写！”
　　“是！”
　　临央毫不意外地应着，转头已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耳罩和防风镜。
　　教官：“……”

　　关掉了装备，再戴上防风镜，视界又恢复了往时的深褐色。
　　五感隔绝，整个人仿佛被放进厚厚的磨砂玻璃容器之中。
　　初夏牵着她走出训练室，留下教官在里面暴躁地打电话报修。
　　感觉到她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的动作，他微微皱起眉头。
　　“以前也这样吗？”
　　“嗯，我炸过好几次探头呢，已经习惯了，那时是真的控制不住。”
　　她说的，都是他来之前的事。
　　初夏的手紧了紧，“关掉装备，没事吗？”
　　“没事，那时我都乖乖躺宿舍里啦，秋航他们会帮我带白粥。”
　　临央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眯起眼，“不过现在我就可以继续乱跑啦。”
　　看着她的笑容，初夏的神色微微放松下来，无奈道：“你还想跑去哪儿啊？”
　　临央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去宿舍？”
　　“你就是饿了吧。”
　　“嘿嘿，我想吃你做的饭。”
　　“行吧，我去借一下厨房。这个点宿管阿姨应该还没开始做饭……”
　　话未说完，远远地便见暮笙和秋航跑了过来，神色有些紧张。
　　“出啥事了？刚看到教官往这边跑了。”
　　子夜落后了一段，正扶着树干喘着气。
　　临央安抚地笑了笑，“不用担心，只是我又炸了探头而已。”
　　“……”
　　两人松了口气，不禁有些无奈，“你体谅下教官的发际线吧……”
　　“谁让那些探头那么脆，早让他们加固了。”
　　暮笙扶额道，“我记得实验室前前后后已经加固过十次了。”
　　临央惊讶地眨眨眼，“已经这么多了吗？”
　　“十次都是你炸的好吗……”
　　说话间，子夜终于也赶了上来，气息还有些不稳。
　　“老爸他都差点被加固方案折腾到头秃了。”
　　秋航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无语地看了临央一眼，“队长你是跟发际线有仇么？”
　　临央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基本上……”
　　“也就说也有炸着玩儿的时候咯？”
　　“……”
　　她心虚地避开视线，习惯性求助地望向初夏，却见他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训练室，问道：“怎么了？”
　　初夏回过神来，摇摇头，转向另外三人，“我现在回宿舍做饭，你们要一起吃吗？”
　　三人的眼睛立马亮了，“要要要！”
　　面对他们夸张的反应，他微觉无奈。
　　“我也只是跟阿姨做的差不多，都是没啥味道的清淡菜色而已啊。”
　　因为各种特殊原因，五人被安排住在偏僻的旧宿舍里。
　　平时他们并不会去食堂，都是管理员阿姨按着研究室的要求给他们做饭。
　　子夜摇摇头，很认真地道：“副队，你的手艺完全能横扫一片医院啊。”
　　“医院……”
　　“对啊对啊，”另外两人连连点头，“病号饭你绝对是专家级别。”
　　看着他们一如平常的笑容，他的眼底微不可察地一暗，随之掩饰似地微微扬起嘴角。
　　“那走吧，得先去跟阿姨说一声。”
　　“嗯嗯，听说今天有萝卜来着。”
　　“那就做萝卜汤吧，上次那个特别好喝。”
　　“得看看材料够不够。”
　　“肉和其他配料都有的……还能做清蒸豆腐……”
　　“子夜，你是偷偷去翻过冰箱吗……”
　　几人和往常一样一边聊着一边往宿舍走去。
　　见子夜有些体力不支，暮笙便把他背了起来。
　　西斜的夕阳静静地照在路面上，将脚下的影拖得愈长。
　　临央沉默地观察着初夏的神情。
　　他看起来一如平常。
　　但那一瞬细微的变化却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再一次回过头，望向身后渐远的训练室。
　　教官已经挂掉电话，就那样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就像是，那些嵌在墙里的检测探头。

　　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夕逢停下手上的活，取出一看，不由一怔。
　　临央：周六可以在灵山公园见一面吗，我想和你们谈谈。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冰河会和我一起去，没有关系吗？
　　那边很快回复：没问题，上午九点公园门口见。
　　她回了个好，对着屏幕陷入了沉思。
　　临央突然表现出沟通的意愿让她有些意外。
　　毕竟拖了这许久，原以为对方已然避之不及。
　　虽说是军校生，但也只是未经事的少年人，会觉得害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军校那边是出了什么变故吗，而且为何要将地点挑在灵山公园？
　　“怎么了？”路过的冰河搬着桌椅停在她身旁，“是本家那边的联络？”
　　夕逢摇摇头，直接将手机屏幕举到她眼前，“是临央。”
　　看见信息，冰河也是也是微微一怔，“她想见面？”
　　夕逢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没问题吧？”
　　冰河想了想，“我会小心，但可能还是需要你帮下忙。”
　　夕逢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我会让分家提前跟那边打声招呼。”
　　“嗯。”
　　简单地应了一声，冰河便转头继续布置搬来的桌椅。
　　放眼望去，操场上整齐地支起了一个个遮阳棚。
　　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布置着各种五颜六色的道具和装饰。
　　夕阳底下，喧嚷的人声让放学后的校园愈显得热闹。
　　断空扛着一卷横幅慢吞吞地走了回来。
　　她收回视线，“社长，你扛不动可以一起给冰河啊。”
　　断空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
　　“让一年级的学妹搬桌椅，自己就扛个横幅跟在后面，你知道我一路吃了多少白眼吗……”
　　夕逢不禁抿嘴一笑，“那你就干脆全给冰河拿嘛。”
　　“我倒是想，分发物资那几个同学的眼神简直要把我活吃了。”
　　看着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下次我和冰河去好了。”
　　“没用，管社团那几个都认识我……”
　　“……因为单人社团钉子户？”
　　“对……”
　　“……社长，感觉再多招点仇恨对你也没差吧。”
　　“……”
　　断空放弃了挣扎，站上椅子将横幅挂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低头却见她手上拿着的手机。
　　“怎么了，是有什么急事找你吗？”
　　“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这周六早上我们需要出去一趟，会影响准备吗？”
　　“没关系，一点都不急。”断空笑眯眯地道，“我早就想试试申请去综合楼熬夜了。”
　　“……”
　　断空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用着急，慢慢来，都能处理好的。”
　　她一怔，微微垂下视线，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社长你就这么想熬夜吗？”
　　“当然啦，我还一次都没试过呢。”
　　断空笑着说完，便转头去忙别的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正要收起，屏幕却又忽然亮了起来。
　　封城：你们学校是在准备什么活动吗？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圈，回道：你在附近？
　　离得不远，不过你应该看不见我。
　　她心下一凛。
　　那个人，也在学校周围？
　　不必担心，他只是和平常一样在表演，没有接近的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再追问，换回了轻松的语气。
　　我们学校下周会办一整周的文化节，对外开放，你感兴趣也可以来看看啊。
　　是表演一类的吗？
　　她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
　　也有简单的纪念品出售，还有学生自己组织的小游戏之类的。
　　听起来很有趣，我到时会去看看。
　　她简单回了个欢迎，便收起了手机。
　　对方是妖，也没必要费心交待什么。
　　学校这么一点面积，对于大妖来说，无须任何辅助手段都能用感知完全覆盖。
　　而且从之前看来，封城在人类城市中适应得相当好。
　　对比起来，自己反而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无论掩饰得再好，也不属于此处。

　　离学校百米外的天台上。
　　封城放下手机，看着坐在天台边的白和小猫。
　　白正在给小猫演示一首复杂的曲子。
　　叮叮咚咚的琴声清脆而欢快。
　　小猫专心地看了一遍，便接过琴，丝毫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白用手撑着下巴，满意地眯起眼，“嗯，然后试试自己随便弹一下？”
　　“执行随机算法截取片段……”
　　“不能参考原来的哦。”
　　“……调取曲库数据进行随机片段截取。”
　　“不对不对，先不要按着谱子来。”
　　白耐心地将他的手指放在琴弦上，“来，弹一下。”
　　咚的一声琴响。
　　“记住声音了吗？”
　　小猫点点头。
　　“然后是这个……”
　　白拉着他的手一个一个音地认过去。
　　等小猫全部记完，他松开了手。
　　“然后试试把刚才那首曲子的音符重复一遍吧，不准靠复制我的动作作弊哦。”
　　小猫两眼放空地呆了一会儿，“音符匹配完成，精确度百分之九十五。”
　　然后两手各伸出一个手指，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乱七八糟的琴音在天台响了起来。
　　虽然音基本没错，但却已经完全听不出是同一个曲子了。
　　断裂的音符和完全没有的节奏让古琴变成了一个规律发声的机械钟。
　　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调皮地胡乱敲着。
　　后边听着的封城不由歪起头，微微勾起嘴角。
　　虽然明知小猫是个机器人，但那种幼小的体型配上面无表情的认真模样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想必研究员当初在设计这个外形的时候，也有考虑到这样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吧。
　　仿佛是能看见身后一般，白回过头看向他，“你笑啥？”
　　他毫不在意地道：“因为觉得小猫很可爱啊。”
　　“……”
　　白观察了一下，发现他并未张开防护，凉凉道：“离这么近，就不怕又像上次那样吗？”
　　“但事实是，我坐在这儿一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
　　封城从容地走上前，在小猫身旁坐下，小声地帮他纠正了两个弹错的音。
　　“我上次被攻击，是因为对你怀有敌意吧。”
　　白不由眉尖一挑，“反应挺快，虽然并不完全准确。”
　　“我观察了一下，你基本上只会演奏欢快的乐曲。”
　　“因为那种的会比较多人听啊。”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想引起负面情绪吗，即使这情绪并未投向你。”
　　封城垂着眼，语气依旧平缓。
　　白的神色沉了下来。
　　封城抬起头，平静看着他，“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呢？”
　　冗长的沉默。
　　一时间，天台上只能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
　　白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说过了啊，我就是个信号中继器一样的东西。”
　　“哪里的信号？”
　　“那一边。”白静静地仰头望向天空，淡淡道，“我来自于世界的背面。”
　　“背面？是和这里相似的世界吗？”
　　“不，那里什么都没有，连我，也并不存在。”
　　封城不由微微皱起眉。
　　“我只是从巨大意志中分裂出的一块小碎片，作为它的代行诞生在这一边。”
　　“但我从未在你的一直以来的行动中看出目的性。”
　　白回过头，理直气壮，“因为我不想干啊。”
　　“……”
　　他无所谓地道：“反正它也不会管我。”
　　“它……是指什么？”
　　“那一边的世界意志，但是它并没有什么喜恶或者思考能力，只是像法则一样的存在罢了。”
　　“它想要做什么？”
　　“同化，很好理解吧，就像墨会染黑一整杯的水。”
　　不祥的比喻让封城心里一沉。
　　“你刚才说……那边什么都没有。”
　　“对啊。”白眯起眼，朝他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
　　“灭亡与混沌，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心头骤然升起一股寒意，只一瞬，他又迅速将其压了下去。
　　“为什么突然来到这边？”
　　“突然？”白戏谑地看他一眼，“小豹子，你觉得我来到这边多久了呢？”
　　“……”
　　“消亡从未停止，只是失去的部分，你们已然遗忘罢了。”
　　“……所以你想继续毁灭这一切吗？”
　　“不是说了吗，我早就罢工了。”
　　白低头慢慢地给小猫纠正着手型，低低的声音仿若叹息一般。
　　“变得像那边一样，太过无趣了。”
　　忽然地，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不过，人类反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门打开啊。”
　　他心头一震，“什么意思？”
　　白满意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慢吞吞地道：“猫猫，你们的研究员管那边叫什么来着？”
　　小猫依旧专心地敲着琴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念道。
　　“研究第三十九天，十五点二十分，确认到高压缩无序空间存在。”
　　“同日十九时四十七分，空间成分获取成功。”
　　“因其吞噬性不可调查性，空间暂定命名为，深渊。”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
　　全身一瞬间，仿若坠入冰窖之中。
　　比起北域的万年寒冰，还要来得刺骨冰冷。
　　白爱怜地摸摸小猫的头发，温柔地勾起嘴角。
　　“真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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