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高考结束后过了几天，苏和回学校领毕业证，约摸这就是老同学和班主任在踏入大学校园前的最后一面了。毕业照也一并发了下来，苏和对拍照几乎没什么印象，就记得当时各班按班号定的时间，到点了由班长领着到操场上摆好的板凳处排队。
　　准毕业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从学海里获得片刻喘息，都有点兴奋，各自整理着自己的形象，争取在青春的少年时代留下最美好的影像。女生一个个笑靥如花，男生勾肩搭背闹哄哄的，苏和个子不矮，却卡在了一米八之下，在男生里中等偏上的身高，又是班长，被安排在了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后面是散发着汗味儿的男人堆，前面是讲悄悄话的女孩子，再往前是班主任的后脑勺。这样一想，他好像又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同学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老胶片一样无声地播放起来。
　　而他自己也一样像没有色彩的默片演员，站在一个他觉得没太大意义，却被指定好的位置上。他置身于人群里，又游离在人群外。像一颗独自野蛮生长的小白杨，挺拔俊秀，不染人烟，与尘埃共存。
　　苏和拿着塑封好的大合影，看着下面红字标出这一届学年编号，黑体字写着的同学姓名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显得亲密无间，可谁又知道十年后再回首，昔年同窗是何种模样？照片里的自己微微歪着头，站得笔直，看起来和周围人没什么不同，笑得也和普罗大众一样千篇一律，却又微妙的不同。
　　格格不入的。
　　苏和在心里评判，把照片随手夹在了已经没用的成捆儿旧教材中。
　　查分那天，苏和一大早就收到江云承的微信，问他结果如何。
　　苏和的兼职难得倒休一天，本来正蒙头大睡，被吵醒后抓着头发睡眼惺忪地看消息，又气又好笑，回了个“补觉”就把手机一扔栽回被窝里。
　　一觉睡到大中午，房间里的老式窗户上嵌着蓝色玻璃，光线被隔绝在外，苏和两只脚落到地上，摸索着踩住床下的拖鞋套上，去开窗户，夏日阳光尽数铺洒进室内，仿佛跃动起舞的金子。
　　是个好天气。
　　苏和抓起手机，江云承在他说完补觉后没再发来新的消息，看来还算识趣。
　　想什么来什么，苏和刚要放下手机，微信提醒就响了，他只好又拿起来。
　　江云承在微信上说：“吃饭，成绩？”
　　苏和就奇了怪了，江云承怎么这么上心，比他这个正主还着急，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悦色：催什么，下午再说。
　　江云承的语音电话就来了。
　　苏和接起来，江云承上来就是一句：“你为什么不着急？”
　　“我为什么要着急，成绩已成定局，什么时候看都一样，数字又不会跑。”苏和打着哈欠往卫生间走，眼角挤出些水雾，被他随手抹去。
　　“我以为……”江云承说了半截，把话咽下去了，也不知道他以为了什么，“算了，查完告诉我。”
　　苏和好笑道：“我也是服了你，行吧，等天凉快点我就查，现在太阳好大。”
　　江云承没听懂：“为什么要等凉快？跟太阳什么关系？”
　　苏和叹气：“家里没电脑，要去网吧啊，顺便有点别的资料要整合，手机弄起来比较麻烦。”
　　“你等一下。”江云承突然说，苏和听见电话那端外婆在问谁的电话，然后江云承回了什么就听不清了，应该是捂住了收音孔，过一会儿人声才又清晰起来，“来我家吧。”
　　苏和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不如说倒是帮大忙了，离得近还不用掏网费，有朋友就是好办事。
　　但他还是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问：“方便吗？可能要弄很久。”
　　就算江云承主动邀请，他也不希望叨扰太久，不管什么时候，人都要有自知之明，他真的被江云承赠予太多好意了，虽然最近一直在思索改变自己处事的态度和方式，可实施起来还是有不少心理障碍。
　　尽管最近他不排斥和江云承的私下活动，有时也乐在其中，也谈过私事交换过想法，看起来没什么毛病，按照苏和的人际历史来说简直前无仅有，可只有苏和自己知道，这只是还未触及到内心深处更灰暗地带的表层现象罢了，人都是有秘密的，而秘密带来的隐瞒本能会成为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就会点燃导火索，将构筑的假象付之一炬，崩裂成触之即破的泡沫。
　　电光火石之间，只是因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邀约，苏和心里闪过无数种念头，每一个都让他觉得自我厌恶加深一分，因为多思多虑，因为计较得失，因为不敢坦诚，因为怀疑人心，因为一切他与常人不一样的，或一样的却被放大的更极端的本质。
　　脑中一团杂乱，耳朵却好好的接收到了讯息。
　　江云承听起来很不耐烦他总这样生分的提问方式，恶声恶气道：“来就完事儿了。”
　　然后又缓下语气，说：“外婆要留你吃饭，你敢不来。”
　　把好好的邀请变成了裹着糖衣的威胁。
　　苏和不再拒绝，解决了午饭，老老实实打理好因为抓挠变得邋遢的发型，清清爽爽地按响江云承家的门铃。
　　江云承穿着工字背心跟沙滩裤开的门，手里捧着半个西瓜，中心处已经被挖了个不规则的坑，他嘴里还叼着勺子，把苏和放进来后又急急忙忙回客厅往垃圾桶里吐籽儿。
　　外婆招呼苏和：“小苏来啦，来吃西瓜，甜得很嘞！”
　　跟江云承粗犷的吃法不同，另外半个西瓜被外婆切成了片，漂漂亮亮码在盘子里，苏和礼貌地问好，没驳了外婆的意思，吃了一小块，然后就跟江云承去房间里了。
　　江云承呼哧呼哧地把西瓜啃完，抽出纸巾抹着嘴给苏和开机，把椅子拉过来给人坐。
　　从苏和的手摸上鼠标那一刻开始，江云承的视线就定格在了苏和脑袋上，用眼神无声地催促。
　　苏和被盯地毛骨悚然，不自在地动动肩膀，没说话，毕竟用着人家电脑，拿人手软。
　　他打开网页，键入信息，点确定前感觉到江云承抓紧了身后的椅背，连他人都被往后带了一下，心里也咚咚打起了鼓。
　　苏和气不顺，撒开鼠标做本来并不需要的心里建设。
　　“紧张？”江云承居然还有脸问！
　　更可气的是苏和发现江云承竟然意图越过他自己拿鼠标给他点了，赶紧身子一斜把人挡住，握住鼠标夺回主动权，按下左键那一刻还不自觉吞咽一下，喉咙干巴巴的。
　　“噔楞”一声响，系统提示网页信息超时，请刷新。
　　两人俱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苏和气急败坏地敲键盘重新打学号姓名，这回点确定点的飞快，江云承都没来得及张嘴再说点屁话，苏和的成绩单就已经摆在眼前了。
　　江云承立时向前倾身，伸出胳膊越过苏和的肩膀撑在桌子上，离屏幕尽可能近的仔仔细细读那个决定命运的数字。
　　他就看出来挺高的，但苏和没说话，他也就不敢确认是不是过线了，很忐忑。
　　江云承低头看身边的苏和，试探着问：“过了？”
　　苏和被热气扑了满脸，惊觉他俩现在离得多近，忙往后仰了仰脑袋，结果后脖子撞上江云承胳膊肘。
　　“超平均录取线二十多分。”苏和撇开脸答道，“护理专业的录取线其实还好，跟挺多专业比算低了。”
　　江云承因为他的闪躲才察觉暧昧的距离，慢吞吞直起身，闻言注意力被拉回来，后知后觉听到好消息，眼睛一亮，不等人拒绝就揽着苏和脖子碰了下肩膀，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恭喜道：“谦虚什么，牛逼！”
　　苏和差点给他一把提起来，捂着脖子瘫回椅子里，对这个莫名亢奋的家伙敬而远之。
　　“你干嘛这么高兴？”
　　“考上了你不就留在燕青了？”江云承还是一脸憨傻的笑，给出了一个苏和意料之外的回答，然后提着嗓子朝门外喊，“外婆！苏和考上了！”
　　苏和第一志愿是在燕青本地的大学，第二志愿在隔壁车程一小时的县级市，因为乔颜的关系，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远，不然很难安置母亲，就是没想到江云承还挺在乎这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他怔愣一下，问：“我在燕青你很高兴？”
　　江云承重重点头：“当然，你一走，很难见面。”
　　真是容易叫人误会的话，肉麻兮兮的。
　　可惜来不及吐槽，外婆已经闻讯而至，一脸喜气的样子好像考上的是江云承这个亲外孙，而不是苏和一个外人。
　　“哎呀好消息好消息，今天双喜临门可得吃顿大餐！”
　　苏和又一懵，疑问道：“双喜？”
　　江云承没吭声，外婆却喜滋滋拍拍外孙的胳膊，解释：“今天小宝生日，要吃长寿面，再来几个外婆的拿手好菜，哎呀真好！”
　　“外婆，替苏和庆祝就行。”江云承闷闷道，情绪一落千丈。
　　“不行！”外婆斩钉截铁道，“不要蛋糕就算了，长寿面一定要吃，你们两个今天都给我敞开肚子！”
　　外婆说完，又喜气洋洋出去准备晚饭的食材了。
　　苏和看着江云承：“你外婆是因为这个才叫我来吃饭？”
　　“不是。”江云承想都没想就摇头，“为了庆祝你考上了。”
　　苏和噗嗤一乐，说：“编吧你就。”
　　他想起江云承提起他未曾谋面的母亲，和刻意无视的生日。既然宋扬和赵一刚，乃至其他的家人都不在，可见江云承的确没过生日的打算，只是刚好赶上今年高考放榜这一天，而江云承又给他打了电话被外婆听到，外婆才会急不可耐地希望有个朋友能陪她的外孙好好过个生日吧。
　　“哎，江云承。”他叫兀自沉默的房间主人，“不是说给我庆祝吗，开心点呗？”
　　“我挺开心的。”江云承闷闷地说。
　　“呵呵，脸色明明很黑啊，太阳晒多了？”苏和讲了个冷笑话，也觉得不好笑，又正色起来，“江云承，不是你的错，我想也没有人真正为此怪你，别钻牛角尖。”
　　江云承没说话，苏和心里苦笑，自己破事一堆，还开解起别人来了。
　　“我再想想。”江云承半晌开口，模棱两可的回答，又凶巴巴瞪苏和，“不是弄资料吗，还磨蹭。”
　　虚张声势，苏和不跟他一般见识，丢给江云承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浅笑，转头用电脑去了。
　　令人意外的是，晚上江恂回来了，苏和从江云承见鬼一样的表情里推断，往年生日他这个哥哥的出席率也不高。
　　“什么表情，见到我很不爽？”江恂不满地皱着眉，对混账弟弟没好气道，看见苏和则暗自吃惊，“小苏也在？”
　　“您好。”苏和面对江恂只会更得体，“我来借电脑查成绩，刚好是江云承生日，就留下来了。”
　　哦，不是特意来庆祝生日的啊。江恂心里有了计较，也猜出来江云承八成就没跟人家讲出生日期哪年哪月哪日。
　　“成绩下来了？”江恂没直接问结果，他们毕竟不熟，得留点分寸，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也不尴尬。
　　“是，还算理想。”苏和答得也保守。
　　江云承看他们两个聪明人拐弯抹角的说话累，拉着苏和去厨房，外婆关着门没听见大门的动静。
　　江恂蹲下来揉了揉慢吞吞出来蹭他裤腿的小小宝，嘟囔着小东西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迎接。
　　这问题直到他看见苏和只要出现在小小宝视线内，小小宝就炸毛跑走的情景时得到回答。但眼下他得先去厨房跟外婆打个招呼，顺便想想怎么把江云承的车钥匙还回去才不会得到一顿冷嘲热讽。
　　唉，当哥哥真难啊，有着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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