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苏和到江云承家的时候将近七点四十，比预计还晚了一刻钟。
　　进门就听见宋扬的大嗓门从客厅传来，还有外婆的笑声，老少俩聊得热火朝天。
　　江云承领着苏和换了拖鞋，赵一刚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脸上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很友好地对苏和点了个头。
　　苏和也点头回应，然后问江云承：“有需要帮忙的吗？”
　　江云承摇头：“没，吃的都弄好了。”
　　赵一刚也问：“人都齐了，那我这看火的任务是不是也完成了？”
　　他来干这个纯属宋扬赶鸭子上架，理由是不能让外婆太劳累，所以几个人得分工合作，宋扬负责哄外婆开心，江云承把外公的贡品再检查一遍，赵一刚于是被发配厨房。
　　这时候外婆和宋扬也听见动静，从客厅走出来，玄关瞬间就拥挤了很多。
　　宋扬吊儿郎当地朝苏和扬下巴，跟在自己家似的说了句：“来了啊。”
　　苏和很有客人的自觉，和善可亲地答：“抱歉来晚了。”
　　宋扬啧了一声，暂时熄火。
　　外婆老高兴地拉了拉苏和的手，让他别在门口站着。
　　“我去把吃的端出来，小宝你把桌子摆出来噢。”外婆指示道。
　　“我帮您吧。”苏和说着就要上前，肩膀上却突然多了点重量，硬是把他按在了原地。
　　宋扬拖着调子“诶”了一声，状似亲切地揽着苏和，“你是客人，哪儿好意思让你干活啊，刚子，去帮外婆端菜。”
　　“诶呀小宋你就会说笑，对新朋友好点哦。”外婆当他们小孩子胡闹，乐呵呵去了厨房。
　　被使唤的赵一刚对宋扬竖了个中指，屁颠颠跟在外婆后面又钻回了厨房。
　　“放心吧外婆，我对朋友那可是太好了！”宋扬当没看见赵一刚的鄙视，对被他挟持的苏和笑得眼都快没了，一看就居心不良，“是吧，新·朋·友？”
　　苏和很讨厌跟别人的肢体接触，暗中较劲地往外挣脱，面上丝毫不显，还能维持一个安之若素的浅笑，见招拆招道：“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江云承虎着脸拽过苏和胳膊把人从宋扬那拉出来，在宋扬眼里简直是大义灭亲为虎作伥，但江云承的地盘上，还得是主人家说了算。
　　“搬桌子去。”
　　你看，食物链如此，宋扬使唤得了赵一刚，江云承也能使唤他。
　　宋扬跟个膨胀的河豚一样去干活，江云承挠着头问苏和：“你会不会修八音盒？”
　　“什么？”苏和跟着江云承来到客厅，看见了被摆出来的江云承外公的遗像，除了水果点心，边上还放了个老式八音盒。
　　但是，他是想帮忙没错，可怎么轮到他了这个忙就超纲呢？
　　“外公送外婆的礼物，每年都拿出来放音乐。”江云承把八音盒拿起来，拧了拧发条，毫无反应，“坏了。”
　　苏和本想直接说不会，但瞧着江云承捧着八音盒那个珍而重之的模样，再一想不能让老人家扫兴，本着给方尾尾修过复读机的经验带来的迷之底气，他想要不就试试，反正只看也不碍事。
　　“我看看。”他小心地把八音盒接过来，“先说好，我不能保证一定行，但可以琢磨一下哪里有问题。”
　　“没关系。”江云承也不强求，“之后可以找师傅修，但是今天听不到了。”
　　“不是没电了？”苏和端详着手里精巧的物件，心里赞叹了一句确实是值得珍藏的礼物。
　　“定期换电池的。”江云承刚说完，就看见苏和突然单手举着八音盒晃了晃，一口气提起来，差点就上前阻拦了。
　　苏和其实动作很轻，他可没破坏别人私物的恶劣想法，就是看着江云承紧张的模样挺好笑。
　　“仔细听里面好像有东西。”苏和敲了敲八音盒底部，递给江云承，“可能有什么零件松动掉了。”
　　江云承凑过去，也在耳边小心地晃了晃，果然听见很细微的金属撞击声。
　　“拆了？”他问。
　　“……”苏和对江云承如此认真的提问一时无语，“万一本来是小毛病，拆出大毛病不是得不偿失？”
　　江云承却不管那个，提声向饭厅喊：“外婆，零件掉了，我拆来看看。”
　　外婆也喊：“拆就拆嘛，要不饭后再弄？”
　　“现在拆，马上就好。”江云承喊道，紧跟着就去电视柜抽屉里翻找改锥。
　　被叫来帮忙的苏和无语凝噎。
　　说好的珍藏之物呢？说好的爱护有加呢？说拆就拆了？那刚刚连摇一下都紧张兮兮的人是谁？
　　江云承这么干不稀奇，但外婆居然也这么虎，还真挺意外。
　　“是螺丝。”苏和还在神游的功夫，江云承已经手脚利索地拆了八音盒的底盖，一枚很袖珍的螺丝落到手心里，“帮我打手电。”
　　江云承这种要求人的语气很是熟练，但苏和也没什么逐字追究的意思，估摸着还是因为对方把自己纳入了可以不再客气的范畴，反驳也是徒增无用功，不如心安理得适应下来。
　　他拿着小手电，在江云承身侧蹲下，尽职尽责地打光，看江云承娴熟地把螺丝拧上，顺手还固定了一下齿轮的位置。
　　“你这不挺会的，还问我干嘛？”苏和晃晃手电，换了只脚受力，蹲的有点腿麻。
　　“别晃。”江云承偏头看他一眼，拉过来一小板凳，等苏和坐下手稳了才继续手上的动作，“我看朋友修过手表，差不多。”
　　这就属于苏和的知识盲区了，不好妄加评论，举着手电没再出声。
　　宋扬帮外婆摆好桌，扭头就看见客厅俩人凑得很近，脑袋碰脑袋地不知道在干嘛，溜到后边探头探脑试图从中作梗，但一看到江云承手里的八音盒，立刻收回了罪恶的爪子，语气幽幽道：“嘛呢？我记得大承你眼神挺好啊，还是这顶灯不够亮？”
　　赵一刚听得牙酸，对他喊：“我看你挺亮！”
　　江云承和苏和压根懒得搭理他。
　　“好了。”江云承把工具收了，再拧一圈发条，献给爱丽丝的音乐声悠扬而起。
　　“给。”苏和关了手电还给江云承，然后两个人一道往饭厅去了。
　　留一个宋扬在客厅和不知道此前躲哪儿去了的小小宝大眼瞪小眼。
　　“喵！”小小宝瞅了瞅苏和跟自家铲屎官并肩离去的背影，冷漠地叫了一声，扭头就走。
　　于是宋扬发现，这个家里只有小小宝跟他一个阵营，视苏和为外来侵略者。
　　他对上回喝醉了丢人的事绝口不提，但不代表完全断片儿，他对苏和没好感，也想看在江云承面子上不给人难堪，只可惜一对上苏和本人那张全无破绽的脸他就来气，不刺两句就浑身难受。
　　江云承家原本吃饭的小方桌一直靠墙放着，五个人挤不开，这才得转移战场，外婆一寻思有菜有蛋糕的，不如换个大桌子，干脆把原来打麻将用的铁腿圆桌支在了饭厅中间，还往客厅的方向挪了挪，方便听电视。
　　还得嘱咐江云承：“给我把台调到中央八噢，我要追大结局的。”
　　宋扬什么五花八门的话题都能聊得上，嘻嘻哈哈道：“外婆在看出家的诱惑？我妈也追，我就跟着看了几眼，那邻居一家子可忒讨嫌了。”
　　“噢哟可不是嘛。”外婆撇着嘴应和，“蹭吃蹭喝还理直气壮的，听女主要出家还想蹭人家遗产，好不要脸的。”
　　赵一刚和江云承满脸木然，听不懂这等高深的中老年话题，苏和刚走到江云承边上要坐，半路杀出个宋扬，一屁股挤开他坐在了他看好的位置上，苏和在心里打下一串省略号，挪两步坐在了赵一刚和外婆中间，对着江云承和宋扬的方向。
　　宋扬朝苏和挤眉弄眼，江云承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欲言又止地看向苏和，对方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也没法说什么。
　　外婆招呼大伙吃菜，宋扬一拍脑门，说要先把礼物送了。
　　“我跟刚子特意去逛了逛老西门，就外婆之前觉得特别好那个养生茶，我俩给您一样来了一盒。”宋扬刷地站起来，椅子被带的往后刺啦一响，闹心。
　　赵一刚见拦不住了，只好说：“那把我那盒一块拿来吧，看外婆喜欢哪个一会直接拆了。”
　　“得嘞。”宋扬兴致勃勃地跟外婆絮叨功效口味之类，一边说一边还瞥苏和。
　　得，苏和算是明白了，这是特意留着送礼物环节到大家都在的时候，跟自己这个外人显摆呢。
　　苏和哭笑不得，至于这么大仇吗，他是把江云承怎么了要被这样提防。
　　“江云承。”苏和一叫，对面就立马抬头了，“帮我拿一下你身后的包。”
　　江云承回头，看见苏和进门挂在衣钩上的背包，摘下来的时候发现还挺沉。
　　他问：“这什么？”
　　苏和接过包，边掏边答：“陈李记的点心。”
　　“嚯！”赵一刚叹道。
　　宋扬脸绿了。
　　陈李记在燕青是挺有名的特产，老字号独一份，天天从早到晚排队，人均限量购买，离这边还挺远，反正苏和能拿这个来送礼，不算寒碜，最起码心意没少，说明人家上家来吃饭，该有的礼仪到位了。
　　也是巧了，苏和当时答应吃饭这茬确实考虑过送什么合适又不会造成负担，也是沾了邢励茹的光，凡事想着他点，打电话问要不要帮他带一份，他正好趁着去疗养院看望妈妈的时候带回来了。
　　“呀，这个可不好买。”外婆接过苏和的点心，牛皮纸包装，严实又规整，有一种老辈子才有的怀旧感在，“看你们几个孩子，说来吃个饭，回回都带东西，说都不听的。”
　　说是这么说，但外婆脸上的高兴可是一点没少，还越来越明显，直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喜欢就好。”苏和任务达成，觉得终于能安生吃饭了，端正坐着等外婆动筷，他们好填肚子。
　　“就是，您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宋扬给外婆夹菜，突然反应过来苏和的称呼，“哎不是，你也跟我们一样叫外婆，这么不合群哪成啊。”
　　赵一刚嫌他事多：“你怎么这么多毛病，叫啥不一样，外婆都没说话呢。”
　　他心想，排斥人家的是你，叫人家换一样的称呼也是你，咋那么作呢。
　　苏和笑意淡了几分，在江云承做出反应之前说：“我跟我妈家亲戚关系不太好，所以很少用到姥姥或者外婆的叫法，别扭。”
　　我靠，触雷了。
　　除了外婆跟苏和，剩下三个不约而同地想到。
　　赵一刚瞪，江云承踹，宋扬承受了双倍的怨念，自己也蔫了。
　　这事儿上回就有点苗头，江云承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太当回事，只以为是苏和的习惯，但没想到这个习惯的由来不怎么愉快。
　　“小苏尝尝这个鱼，很好吃的噢。”外婆一句话打破了小辈之间诡异的气氛，当无事发生一样还是很和蔼地对待苏和，“他们几个都很喜欢的，是不是呀？”
　　外婆发话，另外三个瞬间点头如捣蒜，一时间饭桌上你来我往全是夹菜吃饭的动静。
　　苏和知道外婆在照顾自己，他其实并没有感受到过分的排外感，也不介意稍微提及一些旧事，但老人的和善仍旧让他感激，被体谅的感觉总归很温暖。
　　“很好吃。”
　　他笑弯了眼睛，很认真地去品味这顿家常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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