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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一顿饭吃到最后也算融洽,宋扬吃饱喝足就懒了,赖在沙发上跟外婆闲聊,早把挤兑苏和的第一要务甩到天边外。
气氛正当时,就得听长辈讲一讲那过去的故事,外婆捧着刚泡的养生茶在摇椅上坐下,守着丈夫的遗像,宋扬和赵一刚立马拿着马扎和按摩捶狗腿地凑到外婆身边,捶腿捏肩一通伺候。
收拾碗筷惯例是江云承的活,苏和帮着拿了一部分,刚进厨房就被一只大手半路拦截,江云承把锅碗瓢盆堆在水槽里,挤了一坨洗涤精进去,水龙头也拧到最大,水哗啦啦四处飞溅,总之是把碗盘粗手粗脚先泡上了。
苏和一言难尽地看着这套粗犷却熟练的动作,在江云承把又是水又是油的手朝自己脸伸过来时忙后仰着退了一步,脸带警惕。
江云承低头俯视他,越过苏和把绳子上搭着的毛巾拽下来擦手,勾着一边嘴角的样子像憋着坏,在无声地笑话苏和反应过大。
苏和也不恼,退到厨房外等着,“你外婆平时不会因为你把水池搞得一片狼藉生气吗?”
“她巴不得我多做家务锻炼锻炼。”江云承走出来,和苏和在狭窄的过道间面对面,身高差让这个距离显得更具压迫性,苏和被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却很闲适地仰着头。
“那边。”江云承垂眼看着苏和,轻轻往右侧偏了下头。
苏和会意地让开,见江云承在他刚刚背靠的冰箱里拿出个菠萝来。
“我该回去了。”
“在这待着。”江云承头也不抬地驳回了苏和的话,单手薅着菠萝叶进厨房的架势像拎了把斧头去干架。
没一会厨房就传出菜刀削菠萝的沙沙声。
“苏和。”苏和没动地方,江云承听不见声响心里没底,沉沉地叫了一声。
“嗯?”
“……”江云承见人没坚持要走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帮我拿个碗。”
苏和叹气,似笑非笑地走进厨房,跟垃圾桶边上一手菜刀一手菠萝的大高个对视一眼。
“在哪儿?”
“你右边的柜子。”江云承说着拿握刀的手比划了一下,又觉得刀刃对着苏和不妥,换拿着菠萝的那只给苏和示意,差点滑脱手把饭后水果甩到灶上。
苏和立马扭过头去,怕再多看一眼江云承跟菠萝较劲的蠢样,下次的英语小段会忍不住写写所见所闻。
他俯身打开柜门,从里面拿了个大号玻璃碗,向江云承举了一下:“这个?”
“行。”
苏和就拿着碗在水龙头下冲洗一遍,水漫过堆满的碗盘,又飞溅出不少水花,让他打心眼里对江云承的家务能力刷了一排负评。
“盐在第二层。”苏和刚甩完碗上的水滴,江云承就立马接上。
“你支使人很顺手啊。”苏和冷哼一声,看了一圈,找到二层置物架的盐罐打开。
“你可以不照做。”江云承那张平时又凶又木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得意,两眼狼崽子一样亮的齁精。
对此苏和以一个客气的假笑作为回答,把盐水在江云承面前重重嗑在台面上,泼出来的一小点全贡献给了江云承灰色的居家服,连着刚刚他自己溅到的水花,湿的那一片漫延出深色痕迹。
等他俩拿着盐水泡好的菠萝到客厅时,伴随着宋扬聒噪的笑声,外婆的故事已经讲完一轮,看见江云承弄湿的衣摆立刻念叨起来:“哎哟怎么弄这么大一块,粘在身上多难受!”
外婆在摇椅上,隔着半个桌角拽江云承腰腹处湿掉的衣摆,把弹性很好的布料拉出几道绷直的褶皱。
还端着菠萝的江云承又怕老人闪了腰,又怕手里的碗坠地,瘦瘦高高的一长条顺着力道跨过茶几脚,埋怨:“一会就干,别扯啦——”
又是那种莫名透着种撒娇一样黏糊劲儿的长音,苏和饶有兴趣地看着,就见江云承趁机瞪了他一眼,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水又不全是他泼的。
“快去快去,换了!晚点给你洗掉。”外婆拍江云承屁股,一点情面不留地赶人。
宋扬和赵一刚在一边煽风点火:“哈哈哈哈让你淘!听外婆话,赶紧去!”
江云承回头就把菠萝碗塞苏和怀里了,手一用劲把苏和给按在了外婆边上,然后对俩幸灾乐祸的兄弟残酷道:“你俩别吃。”
苏和无语,他这一天净是给人按着安排了。
宋扬和赵一刚憋了一脸脏话,但外婆在场一个字也没能蹦出来,只能忍气吞声看着苏和把牙签递给外婆,而他手里的菠萝万分遥不可及。
江云承直接在客厅就两手一拽把上衣从头顶扒下来,裸着半身初具规模的劲健肌肉往卧室走,宋扬吹了声口哨,随后迅速冲到战线最前抢夺物资,赵一刚想吃菠萝,又想拴住撒欢的宋扬,进退两难,甚至朝苏和抛出一个结盟的眼神,苏和佯装没看懂,看着宋扬想上手又不敢造次的样子,很是愉悦,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属于江云承的人际圈里不知不觉卸下了一层隔阂,从而表露出不再拘束于温柔假象下的另一面。
外婆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闹腾,让他们不用挤在自己脚边,坐到沙发那边去吃,菠萝最终被放到了茶几中间。
八音盒依旧循环着动听的音乐,为欢声笑语奏响和鸣。
“我先生啊,当初随单位到江浙的厂区去交流学习的,我们就认识了,这一细数,从我嫁给他北上安家,也有五十二年了……”
江云承换好衣服出来时,外婆正讲到年轻的岁月,老人微微抬着头,目光落在空气中的一点上,像是放空了神思,任由思念穿越时光,去回顾过往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相知相伴,语气中的怀念悠长寂寥,即便听者仍在不应知愁苦的年纪,也无法不被那种沉甸甸的缅怀感染。
爱情故事不总是美好的,也不总是长久的。
但江云承外公外婆的爱情,显然是值得人艳羡的那种,尽管丈夫已经病逝十余年,但外婆依旧把他们共同经历的数十年记忆视作珍宝,时时翻看,念念不忘,因而回响轻灵,经久不衰。
苏和静静听着,难以在这样的忠贞里感悟到一丝共情,也许神仙眷侣,永远存在于别人的故事里,而他从小到大所见所闻的,仅剩生活苟且的那一面暗淡。
“远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您不害怕吗?”苏和一时入神,某些情绪积聚成型,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明明白白发出了疑问,外婆被打断了回忆,其他几个也都看着他,可外婆的眼神很温和,仿佛在鼓励他继续,所以他没有收回突兀的提问,“您的家人不反对吗?”
“当然反对了。”外婆叹息一声,朝苏和眨眨眼,竟像小孩子似的灵动狡黠,“但年轻人总会叛逆那么一回。”
“那个年代,父母都希望子女好好过日子,一家人要在一起,老来相互扶持,我跟小宝他外公,可废了好大功夫才说服的我家那二老,虽然过程风波不断,可好歹一道过来了。”
“我刚来这边,还有街坊说我口音少见,嫌我南方人讲究,不见得有多大恶意,就是邻里之间偶尔有矛盾,嘴碎嚼舌根罢了。”外婆现在讲起来,神色早已释然,还有些逗乐似的摇摇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但我那时候较了真,不想我先生难办,还每晚睡前学一个小时的儿化音,好不容易说得熟了,去找他显摆,他却心疼我为了莫须有的烦恼浪费时间,还说就喜欢我吴侬软语的老家话,给我惯得把好容易学会的北方话又忘干净了。”
苏和沉默着,他不解一个人要在什么样的感情下可以鼓起勇气,迈向一个全新的环境,去适应,去妥协,去求同存异地生存,但外婆的表情是那样安然恬淡,好似过去的生活里那些磕磕绊绊都是不可多得的馈赠,也许这是阅历所带来的理解,但外婆是幸运的,若另一个人,也像外婆一样,勇于迈出这一步,却得到了全然相反的结局呢?
若是遭遇了更惨痛的阻止、更深刻的中伤、更血淋淋的经历,那么要如何面对曾经报以希望的一切?
就像他的母亲,生于偏僻小城,乖顺、漂亮,所求不过安稳。年少时顺应父母,唯一激烈的抵抗是为了同家人看不上的穷小子结婚,到外省打拼;成家后顺应丈夫,丈夫失意时她能以一己之力养活三口之家,丈夫得势后也甘愿辞去工作,全心投入家务;而与父母丈夫决裂后,也要为了他这个儿子奔波不停,付出一切,她的半生都在坎坷里颠簸。
苏和知道,在众多人眼里,他的母亲软弱、没有主见,永远要依附于人,可他知道,他的母亲坚强、吃得了苦,独自一人也顽强地活着,为她最爱的孩子谋求未来。
外婆所描绘的一切,让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浮现出耀眼的光辉,与之相比,苏和在十八年间见到的亲情与爱情皆已蒙尘,可他又能与何人诉说?
“苏和。”
伤春悲秋从不是苏和的性格,但被江云承这一声唤醒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与怨怼,但猛然抬首时撞见的那双黑亮的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与无措。
连向来喋喋不休的宋扬和万金油一样的赵一刚也安静的反常。
不用看外婆的眼神,苏和也知道老人必定关怀忧心着他的异常。
苏和有些仓促地起身,江云承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也站了起来,却被他难看的脸色镇住,一时不敢再靠近。
“时间不早了,我明早要帮老师录成绩,先回去了。”
苏和低着头,江云承无法看清他眼中的晦暗,只觉得刚刚还表情正常的人一下子脸色苍白,恐怕是因为外婆的话触及了什么伤心往事。
“送你下楼。”江云承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跟外婆打了个招呼,率先走到门口替苏和摘下了包。
“今天谢谢您的招待,也抱歉我扫兴了——我就先走了。”苏和几乎是强颜欢笑地道别,少有的失态。
宋扬和赵一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睁睁看着江云承和苏和一前一后出了门。
关门声落,宋扬悄咪咪觑了一眼外婆的脸色,发现老人家满面愁绪,顿时在心里暗骂苏和突然来这么一出,好好的追忆似水年华,成了单方面的不欢而散。
“哎呀外婆,别管那小子了,咱继续讲呗,我们爱听!”
赵一刚也说:“是啊外婆,苏和估计高考压力大,他也说了学校有事,今天我们奉陪到底,您讲的可有意思了!”
还给苏和解释上了,宋扬白眼一翻,嫌弃地不行。
外婆却惦记苏和心事重重的神情,心疼地不得了:“小苏那个表情,年纪轻轻是遇到什么事了呀弄成这个样子,看着可怜见的……”
苏和站在楼门外面深吸一口气,觉得刚刚阴云密布的心情稍有缓解,才不至滋生出什么更阴暗的极端情绪。
“行了,你上去陪你外婆吧,我走了。”
江云承抄着口袋站在他跟前,仔细看了看苏和的表情,伸出手捏了把对方白净的脸。
“你有病?”苏和迅速拍开江云承的手,捂着脸后退一步,满是不可置信。
江云承还是一句话不说,又仔细从苏和的眉梢看到下巴,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生气的时候比刚才有精神。”
苏和又怒又惊,气得笑出声:“合着你这是刺激疗法。”
他往左边疾走两步,没想明白,又往右去,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地团团转的意思。
最后他说:“江云承你就是有病!”
江云承气定神闲地咧嘴笑,一步一步后退着跟他说:“拜拜。”
直退到楼门阴影里,才转身上楼去,发出蹬蹬的脚步声。
苏和仰头望天,城市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被行云遮住了半边的弯月,高悬于天似乎在嘲笑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绪。
微信突然振动,苏和指尖颤了颤。
……:想喝酒再找我。
看起来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随口邀约,但苏和知道,这是江云承的承诺。
他张了张口,将隐晦的话语淹没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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