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江云承这天是吹着口哨告的别，走出几米了还蹦跶两下，又反应过来这是在大街上，才压住浑身上下暴露无遗的轻快，但一张脸还是神采飞扬。
　　宋扬和赵一刚面色复杂地目送他走远，转身找了常去的拉面摊子唠嗑。
　　辣椒醋依然没逃脱被清空的命运，宋扬碗里红彤彤一片，赵一刚看皱了脸，一阵吸气。
　　他在心里数了个一二三，宋扬果然就开始了。
　　“看那一脸成就感，他把苏和哄好了？”
　　“怎么能叫哄呢。”赵一刚打起精神，尽量维持自己的客观，“不要主观臆断，大承这事不占理，道个歉，苏和没计较，这就完了。”
　　宋扬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咋，我还得夸他一句大度？”
　　“倒也不必。”赵一刚眼神死，有点生无可恋地叹口气，“与其纠结这个，不如看看本质。”
　　“啊？”宋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能不一边吃东西一边屎尿屁的吗？”赵一刚嫌弃道。
　　宋扬作势要把筷子往他碗里搅和，“说不说了还！”
　　赵一刚抱着碗后撤躲开魔爪，认输：“说，说。”
　　他换了个姿势，正色些许，问宋扬：“我觉着大承对苏和这态度，很微妙。”
　　微妙，那可真是个微妙的词。
　　但眼下也只能这么形容了。
　　“你也一直挺奇怪吧，大承向来对大部分事不感兴趣，就这一个苏和，他显得太上心了，按他的标准，说殷勤都不过分。”
　　宋扬听完沉默了很久，面也没心思吃了，放任它坨成一团。
　　半晌，才语气低沉地开口：“你要说这个，我老早就看不惯了。”
　　赵一刚点头：“你表现的挺明显的，但上回报道那事儿你不挺正义的？”
　　“那是就事论事。”宋扬冷哼，“但大承这边不能一概而论。”
　　也许是为了迎合严肃的谈话氛围，宋扬把碗推到一边，拿了两个玻璃杯过来，倒了两杯啤酒，赵一刚看他一脸沉重，咂摸两下，还是拆台：“咱这又不是白的，有必要摆这个谱吗？”
　　宋扬破功，竖起眉毛瞪他：“闭嘴吧你！”
　　说完先干一杯，呼出一口浊气，又满上。
　　“行，你是大爷，你悠着点成不……”赵一刚无奈，由着人犯戏瘾。
　　酝酿够了，宋扬才开始正儿八经说话。
　　“刚子啊，今儿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赵一刚心想这还没喝多少呢怎么就开启酒后吐真言的调调了，嘴上还应承：“得嘞，我听着呢。”
　　然后腹诽他俩十七岁大好年华风华正茂的大小伙子，怎么非得弄这么个伤春悲秋的气氛。
　　正想着，宋扬应景地打了个嗝，赵一刚脸上混杂着“你不是吧”和“我要不走吧”的表情看过去，宋扬摆摆手让他憋住别说。
　　“这是吃面的饱嗝，不是喝醉的酒嗝。”他多此一举解释着。
　　“哦。”赵一刚面无表情，心道江云承你就是命好摊上我们俩这好兄弟。
　　“咱哥几个，”宋扬又说，“有一说一，虽然不见得是多正派的人，打架胡混没少干，但咱敞亮，不搞背后耍心机手段的烂事，不是我双标，就大承撩苏和那两下子，也不是什么蓄意欺骗的大罪，撑死了就是傻逼用错方式弄巧成拙。”
　　“但是刚子，大承是个认死理的人，我认识他虽然也就五年，不长也不短了，他家里什么情况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反对咱再多个兄弟，但就是觉得，为什么是苏和啊？”说着说着，宋扬语气有点激烈，愈发忿忿不平起来，“是，我承认，我就是看不惯苏和那假惺惺的样子，说我偏见也行，但我就是有种直觉，这人没看上去那么无害，他就比咱们大一岁，但活得半点不像个学生，待人接物完美过头了，就显得假，让人不舒服。”
　　赵一刚没说话，他理解宋扬的想法，毕竟苏和跟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宋扬心直口快，但不代表他凡事不过脑子，看得清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基本态度，苏和也许确实很有本事，能把周围的人际关系处理得八面玲珑，但对于并不契合他圈子的人来说，贸然接触产生的气场相冲几乎是必然的。
　　“你数数，大承这么个直来直去，凡事过眼云烟的性子，为了苏和做了多少咱意想不到的事儿，可苏和呢？但凡他有点表示，我也不觉得大承在做无用功，可人家该干嘛干嘛，对随便哪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就对着大承一副死人脸，凭啥啊？”宋扬说到这里居然有点哽咽了，眼眶都有点发红，“要么拿出诚意，要么干脆滚蛋，反正，他祸害别人我管不着，但他不能祸害我兄弟。”
　　赵一刚一听不对路，他们拢共就偶遇过苏和几次，剩下的都是听江云承随口讲两句，怎么就祸害上了。
　　忙转头看过去，好嘛，这一不留神人已经吹了一瓶半，他想了想宋扬那拢共两瓶的量，还是啤的，顿时欲哭无泪，怕人憋闷就没拦着喝，但怎么就没看住呢。
　　老妈子，他真的是老妈子。
　　赵一刚夺过宋扬的酒瓶子，哥们还在嚷嚷：“你就说苏和他何德何能啊？啊？”
　　“大承家里的事儿，咱俩帮不上。”宋扬嘟嘟囔囔的，又把凉透了的面搬到跟前要吃，边吃边控诉，“那苏和就能帮上了？！”
　　“唉你……咱毕竟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情况，大承心里有数。”赵一刚试图把宋扬的面碗抢过来，奈何人家死死扒着不放手，“你说你这酒量，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长啊。”
　　吃辣椒喝醋倒是登峰造极。
　　“你说得对。”宋扬突然坐直，吓了赵一刚一跳，只见他万分庄重地点点头，一拍桌子，“要相信大承的眼光，嗝！”
　　我靠，可赶紧走吧，这撒酒疯的架势迟早要完，等宋扬酒醒觉得丢人，遭罪的还是自己。
　　“看什么看，没见过青少年酗酒啊？”
　　隔壁桌的客人被赵一刚一句话怼的回头避让，赵一刚撑着没骨头一样睡过去的宋扬结账，累死累活地把人拖走了。
　　晚上苏和在家挑灯夜读，微信响了。
　　……：外婆叫你周日来我家吃饭。
　　苏和认真想了想，觉得江云承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算以不太友好的方式交换了微信，他们的私交远没有达到可以频繁去人家家里做客的程度。
　　悦色：为什么？
　　……：感谢你。
　　苏和还没来得及疑惑有什么值得感谢的，那头很及时地说明了。
　　……：外婆说多亏你我才记起来买手机。
　　苏和很确定这是无中生有的借口，中国人一桌吃饭的理由千千万万，但因为这个，概括起来就是——可以，但没必要。
　　悦色：不用这么客气。
　　……：你上次也没拒绝。
　　悦色：上次是意外。
　　……：这次也可以是意外。
　　悦色：？我没意会失误的话，你在邀请我，怎么算意外？
　　……：厂房看见我是意外，丢手机是意外，所以吃饭也是意外。
　　苏和给他一通歪理气笑了，搁下笔也不写了，就安心打字。
　　悦色：你逻辑挺好啊，中间那么大一段投机取巧就省略了？
　　……：……
　　……：你已经消气了。
　　言外之意，怎么能旧事重提呢。
　　悦色：江云承
　　悦色：我说你是个什么品种的奇葩啊
　　苏和手指翻飞，字打得飞快。
　　悦色：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善言辞，有时候又觉得，你油腔滑调强词夺理的本事也挺厉害。
　　江云承的“正在输入”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
　　……：是对上你才触发的被动技能。
　　随后还发来一张黑糊糊的表情包，看起来是他们家那只暴躁奶猫，笑得可嚣张。
　　苏和有理由怀疑江云承刚刚趁着打字间隙去看了些什么不入流的谈话技巧，以至于说出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来。
　　悦色：……总之我没空。
　　悦色：替我谢谢你外婆，但吃饭就免了。
　　苏和没想到的是，江云承竟然直接拨了语音电话。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挂断，随后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悦色：有事就说不就行了，语音干什么
　　……：有些事亲口说比较有诚意
　　然后又是一个语音电话，苏和没辙，接了。
　　最先听到的只有安静，然后是一道模糊不清的呼吸，苏和攥紧手机，突然觉得这感觉有些新奇，除了必要的联系老师和疗养院，以及前不久被恶意骚扰和警方问话，他很少有机会因为一些非正式的原因打电话。
　　虽然江云承刚刚的意思，好像也是打算做个正式的邀请。但，终归不太一样。
　　“你来吧。”江云承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也许是因为在家里，显得更为散漫，又有些失真。
　　三个字就想改变苏和的看法，也不知是这人太自信，还是觉得苏和好说话。
　　“你要说的有诚意的事呢？”
　　苏和不确定自己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是否一样，但江云承很短促地笑了一声，随着网络波动下的电流起伏而显得不甚清晰，苏和不得不承认，挺磁性的。
　　“那天是我外公生日。”江云承坦白，“外婆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外公在厂里带的技工学徒都会来家里给他过生日。”
　　这是江云承难得不再话少的时刻，听起来竟是那样引人入胜的温柔，和掺杂着的不易察觉的黯然。
　　“即便外公去世很久了……”苏和神色一动，突然就明白了，江云承顿了顿才说完后半句，“外婆也喜欢请我朋友去家里，热闹的话，她会很开心。”
　　“外婆说，外公最喜欢看有朝气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说完，江云承又重复了一遍，“你来吧。”
　　言至于此了也不肯用个疑问句，执拗又蛮不讲理，可你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苏和扶着额角，深深觉得江云承确实很难对付，看起来这么刚强的人，居然也会怀柔。
　　防不胜防啊。
　　“成吧。”他松口了，“几点？”
　　生怕他反悔似的，江云承立刻答道：“七点。”
　　苏和想了想自己去疗养院的时间，不打算特地破例，于是说：“我下午有别的原定计划，可能会晚到一会儿。”
　　“没事。”江云承很爽快，只要他来就满意了，“我们等你。”
　　苏和嗯了声，突然想到个事：“既然是这种场合，你那两个朋友也在吧，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江云承疑惑地问，苏和从声音就能听出他掉线的情商。
　　“他们对我应该不太……”苏和想了想，用了个委婉的说法，“熟悉。”
　　江云承恍然大悟，不以为意道：“不会。”
　　苏和没吭声，他倒是不在意，江云承都打包票了，想来他朋友也不会在老人面前对他臭脸。
　　可江云承还是解释了句：“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嗯，熟悉就好了。”
　　苏和乐了，抬头透过陈旧的窗帘看窗外照进来的昏黄灯光，觉得心境异常平和。
　　江云承见没话说了，准备挂电话，估计是跟赵一刚宋扬他们一言不合挂电话习惯了，正经说再见道晚安怎么都觉得别扭，弄得语气紧绷，硬邦邦说了句：“那就这样。”
　　苏和听见拖鞋和地板的摩擦声，还有塑料袋子的响动，紧跟着是江云承逗猫的低沉嗓音，很明显对面那人正在喂猫。
　　苏和突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道：“大晚上喂猫，胖了更丑。”
　　江云承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启话题，傻不愣登地：“啊？”
　　“就你发那表情包，猫比我上次见肥了一圈。”苏和尽可能平淡地陈述这一事实，但还是没藏住话里的嫌弃。
　　然后他也不想就此深入讨论，又说：“挂了。”
　　语音切断，比刚刚的江云承干脆利落多了。
　　另一边的江云承举着手机，手里还端着碗猫粮，小小宝正试图扒拉他的小腿催促加餐。
　　江云承蹲下来举高猫粮，不顾小小宝的抵触捏了把猫脸，认真地发出疑问：“你胖了？”
　　小小宝愤怒亮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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